刑天鯉十指緊扣雙筒獵槍。

黑麵漢子‘嘿嘿’笑著,大咧咧的推開了虯髯漢子,坐在了八仙桌邊,用力的敲了敲桌面:“賢侄,你身手不錯,可是你身手再好,你能護住幾個人?”

“還不趕緊給老叔我敬杯茶,說幾句好聽的?”黑麵漢子活動了一下脖頸,‘嘖嘖’道:“你那一下子,可把老叔我摔得夠嗆,讓你端茶認罪,可以罷?”

刑天鯉腦海中閃過了一張張熟悉的面龐。

在小龍湫鎮住了十年,哪怕刑天鯉再深居簡出、兩點一線,他也認識了這麼多人。其中好些人,和他很有一些交情,有一些羈絆。

刑天鯉沉吟許久,突然問李魁勝:“老叔兒,我知道這些年你在背地裡做一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李魁勝的臉色就有點狼狽。

“家裡,存銀有多少?交個底罷?”

李魁勝眨巴眨巴眼睛,沉聲道:“的確有些生意沒給你說,每年收益頗豐,只是開銷也大,每年結餘,總有萬把兩萬兩銀子,現在手頭上,二三十萬兩現銀總能拿得出來的!”

刑天鯉被嚇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空洞的眼珠直勾勾的‘盯著’李魁勝。

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巡檢,區區一個小鎮上的芝麻綠豆小官兒,居然在‘開銷頗大’之餘,十年時間,還能攢下二三十萬的家當?

可見,這生意真正是‘見不得人’的了,也難怪,這兩個惡客和他們身後的人,會盯上你李魁勝啊!

“那就,妥了。”刑天鯉嘆了一口氣,猛地舉起雙筒獵槍,狠狠頂在了黑麵漢子的腦門正中。

黑麵漢子的麵皮驟然一僵,他嘶聲道:“賢侄,不是,不是,我說,兄弟,你這是……老李,老李,管管你侄兒。這玩意兒可不牢靠,一走火!”

‘嘭’!

刑天鯉毫不猶豫的扣動了扳機。

兩發霰彈噴射而出,黑麵漢子偌大的一顆頭顱轟然爆開,血漿、腦漿噴出了一丈多遠,堂屋地面和門前走廊,被打得星星點點盡是桃花瓣。

前院東西廂房內人影晃動,二十幾條巡檢司的好手拎著長短槍大步衝出。

刑天鯉飛起一腳,將黑麵漢子的身體踹飛了出去,徑直飛到了院子裡。漫天風雨呼嘯而下,脖頸處流出的鮮血頃刻間就將半個院落的積水染成了紅色。

李魁勝駭然站起。

虯髯漢子目瞪口呆的看著冉冉冒著青煙的雙筒獵槍,他身體微微顫抖,突然‘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朝著刑天鯉高高舉起了雙手:“賢侄,有話好說,卻也不至於到這一步!”

刑天鯉‘嘩啦’一下,將槍膛中兩發滾燙的彈殼抽出,從桌面上抓起兩發子彈,慢吞吞的填進了槍膛。微燙的槍口又頂在了虯髯漢子的腦門上,刑天鯉微笑道:“我不愛受威脅的。”

虯髯漢子額頭上汗如雨下,乾巴巴的笑道:“是,是,是,看得出來。老李當年就是我們黑婆羅洲遠征軍中有數的悍將,你是他親侄兒,定然是將門虎子、殺伐果斷。”

虯髯漢子沉聲道:“是咱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

刑天鯉挑起眉頭,笑了:“唷?你們也知道‘有眼不識泰山’這句俗話哪?泰山呢!”

李魁勝和虯髯漢子都一腦殼霧水的看著刑天鯉,此情此景,剛剛殺人咧,這麼緊張的場景,你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廢話’,是什麼意思?

刑天鯉麵皮微紅,自己果真是在不合適的場合,說了句完全沒意義的廢話。狠狠將獵槍往虯髯漢子的腦門上戳了戳,刑天鯉問他:“前些日子,以為咱家老叔兒把事情都給說開了,都給擺平了,也就沒問他究竟是什麼個事體。”

“你們這麼巴巴的找上門來,到底要拉他下水做什麼哪?”

李魁勝輕咳了一聲。

刑天鯉沒有搭理他。

虯髯漢子很光棍的說道:“老李雖然只是小龍湫鎮的巡檢,但是小雁蕩湖直通大江,從大江過小雁蕩湖,入涇水,一條水道,直達西北。”

“除開水道,小龍湫鎮也是幾條陸上通道最緊要的交匯、轉運點。”

“老李這些年,不就是幫著人轉運私鹽、私鐵、菸草、軍火,才積攢了這份家當麼?咱們要的,就是老李他們這些年,經營下來的,方方面面都打通的,這條道!”

刑天鯉點點頭,收起雙筒獵槍。

虯髯漢子剛剛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笑容,一抹寒光閃過,屋子裡幾盞燈燭光芒驟然一暗。

刑天鯉拔出細竹竿中刺劍,一劍將虯髯漢子的左臂齊肩卸了下來。

鮮血噴濺,虯髯漢子嘶聲哭喊,右手捂著傷口在地上拼命的打滾。

李魁勝看著在地上翻滾的虯髯漢子,臉上露出一絲不忍之色。但是他看看刑天鯉,嘴唇微動,想要說點什麼,卻又閉上了嘴,莫名的挺直了身體,挺起了胸膛,目光熾熱的看著刑天鯉那張年輕卻冷峻莫名的面龐。

“老叔兒。”刑天鯉手腕輕振,細劍劍尖上一點血水輕飄飄落地。他輕聲道:“剛剛他們說過的那些人,但凡是和我有點牽扯,可能讓我被人拿捏的人,你花點銀子,每戶人家,贈送個兩百兩,連夜送他們離開。”

“送得遠一點,遠離你做買賣的這條線路。起碼,離開五百里吧?能做好麼?”

“妥了!”李魁勝狠狠一點頭,也不多看那虯髯漢子一眼,大踏步的轉入了自己的臥房。一會兒功夫,他就抱著一個漆器盒子大踏步跑了出來,招呼一聲後,帶著七八條巡檢司的漢子快步離開。

虯髯漢子一臉扭曲的看著刑天鯉,他厲聲道:“賢侄,你,你,你要和我們硬碰硬的卯上硬幹?”

刑天鯉將細劍歸鞘,慢吞吞的摩挲著坐回了八仙桌旁,細聲細氣的說道:“要不然呢?被你們拿捏,然後,連同老李一起,為你們做牛做馬,任憑你們壓榨?”

“你們這些江湖鼠輩的鬼蜮伎倆,道爺大體猜得出來。”

“我們退一步,你們進十步,我們退十步,你們近千步。遲早有一天,我們爺倆被吃幹抹淨,連骨髓都被榨乾了,搞不好還會被你們丟出去當替死鬼!”

“還不如一開始就斷了根子呢。”

“你們想要玩,我們全力奉陪!”

刑天鯉笑盈盈的‘看著’虯髯漢子:“你們是賊,我們是兵,難不成,我們還怕了你們?”

虯髯漢子齜牙道:“你送走了那些和你有牽扯的人……你就不擔心小龍湫鎮的其他鄉親?”

刑天鯉沉默,一臉古怪的沉默。

過了好一陣子,他將自己麵皮湊到了虯髯漢子面前,認真的指了指自己的面龐:“道爺臉上,有字麼?”

虯髯漢子用力的搖搖頭,然後他突然意識到刑天鯉是個‘瞎子’,他急忙道:“沒有,賢侄生得面如冠玉,貌似潘安,臉上怎可能有字?”

刑天鯉嘆了一口氣:“所以,道爺臉上沒寫著‘聖母’兩個字!”

“道爺既然不是聖母,只要能保住自己有點牽絆的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刑天鯉感嘆道:“偌大的大玉朝,每日裡天災人禍的,總要死掉幾十萬人罷?難不成都要算在道爺頭上?”

虯髯漢子呆呆的看著刑天鯉,硬是被刑天鯉懟得無話可說。

刑天鯉輕輕拍了拍手,兩個巡檢司兵丁帶著一股溼氣衝了進來,刑天鯉吩咐他們找來繃帶、傷藥,幫虯髯漢子包紮好了傷口,隨後就任憑他癱在了地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

遠處傳來了公雞打鳴聲,刑天鯉緩緩起身:“就不留客了,帶著外面的死人,走吧!雖然沒給他留一具全屍,總要入土為安的麼。”

細竹竿輕輕的在虯髯漢子的腦門正中戳了戳,刑天鯉輕笑道:“對了,小龍湫鎮上唯一的一家棺材鋪,我和他們老闆一點兒都不熟,但是都說他們家是百年老店,用的真材實料,建議你去那邊,給自家兄弟買一口好的。”

刑天鯉揮揮手,虯髯漢子咬著牙,艱難的掙扎而起,踉踉蹌蹌走出門去,艱難的扛起了黑麵漢子的無頭屍身,極其倉皇的逃出了院子。

“不講究!”刑天鯉等得虯髯漢子離開了,這才幽幽道:“滿地的腦漿血水,地上還有條胳膊呢,也不留下點打掃錢。真是,不講究!”

將那雙筒獵槍背在了背上,往腰帶裡塞了二十幾顆霰彈,刑天鯉輕點細竹竿,走出們去:“幾位老哥,有勞,跟我走一趟罷。綴上剛剛那傢伙。”

一呆頭呆腦的巡檢司漢子駭然道:“小李哥兒,你不是放他走了麼?”

刑天鯉‘噗嗤’一笑,細竹竿輕輕敲了敲這巡檢司漢子的腦門:“老哥可真是個憨厚人,嫂子肯定是有福的。”

留守院中的一群巡檢司漢子就轟然大笑,呱噪起什麼‘童子雞’啊、‘嫩頭青’啊、‘遲早找個紅阿姑幫他一把’之類的葷話。

巡檢司自有訓得極好的兇猛獵犬,平日裡夜間巡邏,或者緝捕盜匪,都是用得上的。

李魁勝又是個不缺錢的,也捨得花錢,小龍湫鎮小小一個巡檢司,就養了二十幾條膘肥體壯,兇悍異常的狼獒。

此刻八條看長相就極其刻薄、陰險的狼獒夾著尾巴,溜溜達達的走在前面,不時抬起頭來,鼻子抽抽,嗅嗅空氣中留下的血腥味,一路小跑的綴在了虯髯漢子身後。

刑天鯉帶著召集來的百來號人,則是打著雨傘,全都荷槍實彈,跟在了這群狼獒的後面。

如此一行人穿過了鎮子,在路邊一個亂草叢中,找到了黑麵漢子的無頭屍體。

繼續跟著虯髯漢子前行,一路直奔小龍湫鎮南邊,順著奔騰浩蕩的涇水疾走了十幾裡地。前方一片小丘陵綿延二十幾裡,上面生滿了黑松樹,一路上摔了數十個跟頭的虯髯漢子,連滾帶爬的竄進了這片丘陵中。

眾人加緊腳步,緊跟著虯髯漢子行了進去,繞過幾個小土包,前方几顆數人合抱粗細的黑松樹下,可見幾座簡陋的,用樹枝和油布搭起來的窩棚。

天色已經大亮,幾個窩棚裡,已經燃起了火坑,隱隱有烤肉的香氣飄了出來。

朝著小龍湫鎮的這個方向,一株大松樹下,搭了一個粗糙的,勉強能擋風避雨的小棚子,兩個渾身澆溼的漢子正蜷縮在小棚子裡,朝著窩棚的方向探頭探腦,不時抽著鼻子。

虯髯漢子好似已經耗盡了體力,他步伐沉重的衝著窩棚走了幾步,‘啪’的一下摔在地上。他極力掙扎,將地上厚厚的松針弄得一團狼藉,始終無法掙扎得起。他扯著嗓子,嘶聲哭喊起來:“混蛋啊,給老子滾出來,栽了,老子和老羅都栽了。”

大松樹下,小棚子裡,兩個漢子狼狽的衝了出來,七手八腳的扶起了虯髯漢子:“錢哥,你這是,唉喲,你怎麼少了條胳膊?”

幾個窩棚裡,長長短短二十幾個漢子陸陸續續的鑽了出來,有人剛走出來,就不由自主的張開雙臂,仰天打了個呵欠,更有人急匆匆的跑到一旁的大樹下,解下褲腰帶就是一泡尿,還有人拼命的揉搓雙眼,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一眼望去,二十幾個漢子主打就是一個‘散兵遊勇’,一個‘殘兵敗將’的勁兒。

一個體型高大,但是明顯發福,肚皮隆起老高的漢子分開人群,大步走向了哭喊不斷地虯髯漢子:“老錢,你這是,被廢了條膀子?李魁勝,真是不給老兄弟們面子?真要鬧一個血肉模糊、一拍兩散?”

虯髯漢子被兩個漢子攙扶著,踉蹌著到了發福漢子面前:“孫老大,李魁勝倒是不敢得罪咱們老兄弟,咱看出來了,只要多逼逼,他李魁勝,肯定得服軟。”

“但是他那侄兒,真的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小畜生!”

“老羅,老羅……”虯髯漢子猛地打了個寒顫,哭喊道:“老羅被那小畜生一槍轟爆了腦袋,老子的這條胳膊,也是那小畜生親手斬下來的!”

二十幾個漢子圍了上來,有人大聲喧譁,有人厲聲咒罵。

刑天鯉手持雨傘,聆聽了一陣不堪入耳的咒罵聲,輕輕向前一揮手。帶隊的巡檢司小頭目低聲問道:“小李哥兒,咱們?”

刑天鯉淡然道:“一聽這動靜,就知道,都是悍匪。不用刻意留手,看他們的命罷!”

百多條巡檢司所屬頓時排成了一個不甚長的弧線,緩緩朝著前方逼近。藉著黑松林的掩護,藉著風雨聲掩蓋了行動發出的聲響,他們直接逼近到距離窩棚不到五丈遠的地方。

百來杆長短槍齊齊發出沉悶的響聲,其中又有三十幾杆長槍是打霰彈的雙筒獵槍,密集的彈丸撕開了雨水,狠狠打在了這群漢子身上。

當場就有十幾個漢子渾身噴出大片血水,哀嚎著仰天摔倒,在地上瘋狂的抽搐掙命。

那身軀明顯發福的孫老大反應極快,甚至在槍響之前,他就已經發現了樹林中隱隱逼近的身影。他一把抓住了虯髯漢子的身體,拎著他擋在了自己的身體前方,隨後轉身,一個滑步俯衝,就要撲倒在地,然後匍匐翻滾的向後遁逃。

這是一套標準的戰場技戰術動作。

奈何他的身板,已經不支撐他做這樣的動作。

他倒是將虯髯漢子拎起,擋在了自己面前,但是他剛剛轉身,還沒來得及撲倒,他的腳踝就發出了可怕的撕裂聲,他動作太大,身軀太沉重,腳踝承受不住他的動作,韌帶被生生撕開。

虯髯漢子被起碼十個巡檢司的漢子鎖定,子彈亂飛中,有八人的子彈不知道打去了哪裡,但是有兩個幸運兒的子彈命中了虯髯漢子的胸膛。

血花點點,虯髯漢子踉蹌著後退了兩步,他第一個反應居然是轉過身去,看向了正抱著腳踝嘶聲哭喊的發福漢子。他重重摔倒在地,嘴裡大口大口吐著血,伸出右手,死死扣住了發福漢子的腳脖子!

“哥,我們發過誓,不求同年同月……”虯髯漢子張張嘴,氣息驟停,但是他的手指越發死力的扣住了發福漢子的腳。

巡檢司所屬只是一輪齊射,窩棚中的二十幾個漢子就倒下了大半,剩下的人毫無反抗之心,紛紛舉起雙手,乖巧無比的跪在了地上。

一切收拾妥當,投降的漢子都被麻繩捆紮結實,刑天鯉撐著雨傘,緩步到了發福漢子身邊。

“孫老大?你是他們的頭?不像!”

孫老大抬起頭來,正想要往刑天鯉身上吐口吐沫,刑天鯉一腳踹在了他的嘴巴上,生生將他滿口大牙踹得粉碎,兩片嘴唇都在牙齒上磕得稀爛。

“一句話的機會,你上面的人在哪裡,如何找到他?”

孫老大齜牙咧嘴看著刑天鯉,慘笑道:“老子……”

劍光一閃,孫老大雙臂齊斷。

鮮血噴濺中,在場的,無論是巡檢司所屬,還是那些投降的漢子,一個個全都嚇得臉色慘白。

好些巡檢司漢子看向刑天鯉的目光中,莫名就多了十分的敬畏。

他們幾乎是看著刑天鯉從那般乖巧的小娃娃,長到了如今年紀。

他們做夢都沒想到,平日裡溫文爾雅,整日裡泡在書齋和茶樓裡,和小丫頭們說句話都會臉紅的刑天鯉,居然有如此酷戾手段!

“你浪費了半句話,我再給你半句話的機會!”刑天鯉幽幽嘆息道:“下一劍,我肯定劈你的腦袋!”

孫老大扯著嗓子哭喊了幾聲,急聲道:“大龍湫縣城,四海老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