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園,竹林。

刑天鯉漠然肅立,身邊六尺範圍內,點點雨珠不斷被無形的力量重擊,‘噗噗’炸成大片水霧。

六尺,僅僅是六尺。

六尺之內,纖塵可見;六尺之外,天地一片漆黑。

刑天鯉突然動了,依舊是腳踏禹步,雙手如陰陽大磨,不時變幻手印,繞著那根竹筍疾走。身形幻化,帶起道道殘影,呼嘯風聲中,附近數十叢竹子被無形力量牽引得亂顫亂抖。

清晨時分,他帶人俘獲的那幾人,被送走了。

李魁勝親自帶人押送他們去了大龍湫縣城,嚴厲拒絕了刑天鯉的摻和。

“瞎子,就得乖一點。”刑天鯉低聲冷哼,雙手驟然印訣變化,結成了他最熟稔於心的‘五雷印’。也是湊巧,印訣剛成,天空一道狂雷閃過,大片電光穿透雲層,照得四面八方驟然一亮。

空氣中,有淡淡的,和魚腥味相似的臭氧氣息瀰漫。

刑天鯉極其陶醉的深深呼吸,曾經,這是他最習慣的套路——一雷轟出,敵人粉身碎骨,而他的身周,就瀰漫著狂雷激盪空氣後,特有的淡淡臭味。

“大龍湫縣的縣尉胡達胡叔兒,也是老李的老兄弟。事情交給他,大龍湫縣的那幾個帶頭的傢伙,大概是跑不掉的。”刑天鯉停下拳腳,靜靜站在一叢紫竹下,低聲嘟囔著。

“不知道,胡叔兒有沒有被他們呱噪。”

“怕是跑不掉的。”

刑天鯉嘆了一口氣,極力的瞪大眼睛,朝著天空望了過去。任憑他如何用力瞪眼,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一絲兒光都看不到。

沉默許久,又是一道驚雷從頭頂劃過,刑天鯉一咬牙,雙手猛地結印,朝著眉心輕輕一點。

黑暗,無邊的黑暗,厚重如實質的黑暗化為無邊混沌,團團包裹住了刑天鯉的靈臺紫府,將其壓迫成方寸大小。

刑天鯉五官栩栩如生,凝實宛如真人的神魂盤坐在靈臺紫府正中,通體瀰漫著濃濃的金光紫氣。卻被四周混沌恐怖的壓力,壓制得只能困居靈臺紫府,絲毫動彈不得。

一聲怒嘯從神魂正中蕩起。

大片金光紫氣迸濺,朝著四周混沌狠狠震盪而去。

刑天鯉肉身,眉心處一抹金光凝成一道古樸符印悄然閃爍,磅礴的神魂之力化為凡人肉眼清晰可見的半透明波紋,一圈圈向四周擴散開去。

六尺……一丈……十丈……

頃刻間,神魂之力席捲方圓百里之地,偌大的小龍湫鎮,甚至是湖對岸的大龍湫縣城,百里範圍內,一沙一石、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乃至百姓牲畜、家禽蟲魚等等,無不歷歷在目,盡照在心!

“道爺我,可是正兒八經的陽神天仙!”

“天地人、風火雷,三災五難悉數熬過,最終經歷了四九雷劫,凝成陽神的正經天仙!純種的,純的!”

天仙!

哪怕是一絲法力都沒有的天仙!

單單一縷最純粹的神魂之力,就足以移山倒海,就足以顛覆城池!

靈臺紫府中,無邊混沌內,那黑漆漆粘稠如膠的混沌驟然一動,凝成了數十條巨大的觸手,狠狠衝著刑天鯉躁動不安的神魂席捲而來。

刑天鯉神魂劇痛,外放的神魂之力被激盪的混沌撞擊,大片渾濁雷光閃爍,神魂表面金光紫氣驟然黯淡,劇痛襲來,刑天鯉下意識的將外放的神魂之力瘋狂抽回。

數十條黑漆漆的觸手衝著小小的靈臺紫府狠狠捲來,刑天鯉的神魂從那些觸手中感受到了極致的大恐怖——他如今的神魂,比他修成天仙時,更強大了百倍不止。但是他清晰的感受到,如果被這黑暗凝成的觸手稍稍碰觸,他的神魂就會灰飛煙滅!

眼看著一條條巨大的出手就要碰觸到刑天鯉神魂。

一聲劍鳴沖天而起。

刑天鯉靈臺紫府上方,一柄看似青銅鑄成,色澤斑駁,造型奇古,通體密佈無數裂痕,好似隨時可能崩解的青銅古劍驟然爆發出一道森森寒芒。

可怖的劍意極度古老,無盡洪荒。

森森劍光如天河倒卷、好似飛瀑墜落,將那數十根黑漆漆觸手乾淨利落一擊斬斷。

‘嗡’!

九口造型厚重,內部銘刻了無數靈紋道符,外有日月星辰、山川河嶽、神獸神禽、建木神花等無數紋影的大鼎虛影在刑天鯉神魂旁激盪而起,九口大鼎放出可怖的吞噬力量,將數十條切斷的觸手一口吞下。

無形神炎沖天席捲,繞著九口大鼎虛影瘋狂煅燒。

呼吸間,數十根蘊藏了可怖力量的觸手就消失無影,大鼎中,一縷縷色澤鮮豔,澄淨剔透的金色汁液‘汩汩’而出,紛紛流入刑天鯉神魂。

刑天鯉渾身汗如雨下,劇痛難當的神魂中,一股飄飄欲仙的舒適勁兒綿綿而生。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神魂在一絲絲增強,不斷增強!

眉心微涼。

極稀薄、微弱的神魂波動輕柔的向四周擴散開來,六尺,依舊只能六尺。

這是如今的極致,只能動用如此微小的神魂之力,才不至於驚動靈臺紫府四周來歷莫名的恐怖混沌。

“不過,快了,馬上了。即刻就是了!”刑天鯉咬著牙,外放的神魂之力內斂,輕輕掃過自己身軀。晶瑩剔透,宛如紅色水晶雕琢而成的心臟中,宛如實質的氣血幾近填滿。

或許三五日,或者一二日。

十四年修持,就待盡全功。

現今的尷尬局面,就能一舉破開,哪怕是末法時代,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哪怕兩眼依舊看不到任何東西,一切也就不同了。

血氣鼓盪,無形勁力一振,體表汗水、雨水紛紛崩成水霧飄落。

刑天鯉操起細竹竿,抓起掛在一根竹枝上的雨傘,‘噠噠’走出了後園,一如平日那般,帶著溫煦的微笑,緩緩走出了自家小院。

沒有了柴火餛飩,沒有了炸糕,沒有了擔擔麵。

更重要的,是沒有了那個習慣性從自家籮筐裡抓幾顆果子,當眾塞給自己的小丫頭。

刑天鯉緩緩走到了自家書齋門前,細竹竿輕輕一點,他微微愣了愣,店門緊閉,沒有開張。好麼,也沒有了給自己讀書的小二,沒有了屁顛屁顛跟在自己身後,幫自己記錄新話本的老掌櫃。

刑天鯉站在自家書齋門前,莫名的三尸神暴跳,一股邪火直衝腦門。

亂了,全亂了。

他熟悉的小鎮,他熟悉的生活,全亂得一塌糊塗!

斜對面,茶樓門口,茶樓掌櫃的笑顏如花衝著刑天鯉直招呼:“小李先生,小李先生?今日高枕齋怎的不見開門呢?還沒到說書的時候,您先來坐坐?”

刑天鯉右手五指鬆開細竹竿,五指一陣掐弄,隨後重重撥出了一口氣。

“今日道心不穩,不宜說書。”刑天鯉轉過身,朝茶樓掌櫃的搖了搖頭:“掌櫃的,暫停幾日罷。最近市面上不是很太平,你們進出,也小心些!”

細竹竿輕點石板,‘噠噠’聲中,刑天鯉轉身朝自家小院行去。一邊走,他一邊低聲的嘟囔:“斷更狗,死太監,啊呸!”

茶樓掌櫃的笑容漸漸消散,他探頭朝著街道左右望了望,莫名的打了個寒顫。

當天李魁勝沒回來。

三天時間一晃即逝。

一大早,刑天鯉熟悉的那個巷子口,已經出現了三家新的攤子。而且,也正是一家柴火餛飩、一家炸糕、一家擔擔麵。

刑天鯉黑著臉,點著細竹竿‘噠噠’遠去,心情變得更糟糕了。

柴火餛飩,牛骨湯內材料沒用足,火候也不到,湯味寡淡也就罷了,還帶著一股子腥味。油炸鬼麼,外面已經炸糊了,裡頭的面居然還是溼噠噠的麵疙瘩。那炸糕更是調味糟糕透頂,一口咬下去,隱隱有一絲髮餿的酸味。

最讓人惱火的,就是那一口擔擔麵。麵條上澆的辣醬,居然是甜口!

甜口的擔擔麵!

“這日子,沒法過了!”刑天鯉陰沉著臉,已經走到了自家小院門口,又莫名心悸,轉身走出小巷子,往鎮子的碼頭方向走去:“老李怎麼還沒回來?你們也沒派人去湖對岸縣城裡打探打探?”

“就是去抓兩個人罷了,還能出了鬼了?”

刑天鯉莫名焦躁。

他體內血氣升騰,尤其是心口附近,這兩天時常有一股可怕的灼燒感冒出來。他竭盡全力想要平定氣血,但是用盡了他所知曉的諸般法門,完全無用。

尤其是這兩天的夜裡,他全身骨髓內,都好似有一杆燒紅的烙鐵在瘋狂灼燒。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前世裡‘天地人’三災中的‘人災’逼近,心血來潮之時,冥冥中預知的危機感,這讓刑天鯉越發的煩躁。

順著石板街一通疾走,身後跟著的幾個巡檢司的好手差點沒跟上刑天鯉。一路疾走到了小雁蕩湖邊,湖風捲著雨水就劈頭蓋臉的當面打了下來。

趙老三等漁民剛剛出事,鎮子上的百姓對此頗為恐慌。這幾天,鎮子上的漁民都沒有下湖打魚,百多條大小漁船正整整齊齊的系在碼頭上,有幾個漁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正趁著難得的空閒,在碼頭上修補漁網。

見到刑天鯉行了過來,一名老漁夫急忙高聲問道:“小李先生,李巡檢回來了麼?前兩天,聽說他帶著被抓的匪人,去找那殺千刀的賊頭去了?”

幾個漁人停下手上的活計,眼巴巴的看著刑天鯉。

若是能抓到那些謀財害命的匪人頭目,他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下湖打魚了。都是苦哈哈的升斗小民,又不是什麼地主老財,歇上三五天也就罷了,時間若是久一點,家裡真的能斷炊的。

刑天鯉正要回話,距離碼頭不到五十丈處,用一圈矮牆圍起來,由三間大瓦房組成的巡檢司衙門突然爆開。就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滾滾氣浪頃刻間蕩平了三間大瓦房,外圍一人多高的矮牆更是齊齊崩塌,碎磚瓦被衝出了數十丈遠。

碼頭上,幾個漁人嚇得抱頭趴在地上尖叫。

棧橋上,湖岸邊,一群正在摸魚釣蝦的孩童嚇得嘶聲怪叫,宛如炸群的猴子一樣四散奔跑。

後方鎮子裡,幾棟距離巡檢司衙門較近的民宅,被亂飛的磚瓦打得千瘡百孔。僥倖裡面的百姓都在外勞作,屋裡沒人,只有幾條狗子、一群雞鴨怪叫著衝了出來。

刑天鯉丟下手中雨傘,右手緊握細竹竿,嘶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哪裡炸了?”

依舊只能看清身週六尺。

刑天鯉一把揪住了飛撲到自己身邊的巡檢司所屬:“哪裡?”

幾個巡檢司漢子將刑天鯉牢牢護在了中間,硬拽著他往鎮子裡疾走:“小李哥兒,有人炸了咱們巡檢司衙門,嘿,這報復,來得好快!”

刑天鯉厲聲道:“衙門裡有人值守麼?有麼?”

沒人回話。

刑天鯉心一沉,他冷聲道:“召集所有兄弟,把鎮子裡能用上的人,全都召集起來。”

一番話還沒交待好,湖面上,雨霧中,就傳來了隱隱的‘突突’馬達聲。幾個巡檢司的漢子頓時大聲歡呼:“是李頭兒回來了,這是咱們的船。”

刑天鯉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朝著馬達聲傳來的方向仔細聆聽。

小龍湫鎮巡檢司,帶上李魁勝這個巡檢官兒,正兒八經的編制也只有五十一人。小小的衙門卻是富得流油,居然就從極西百國的洋鬼子手上,淘換了一條小火輪。

這洋鬼子的東西,就是犀利,六七丈長的鐵殼子船,只要加足了煤炭,不需要風帆和船槳,就能跑得飛快。從小龍湫鎮到湖對岸的大龍湫縣,若是划船過去,沒有半天功夫到不了。而這小火輪,不過短短大半個時辰的事情。

煙霧迷茫中,一條小火輪噴吐著黑煙,後面用一根纜繩牽扯著兩條平底沙船,一路‘突突突’的劃破水面,行了過來。

身材魁梧的李魁勝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好似一頭棕熊,站在小火輪船頭。不等小火輪停穩,距離棧橋還有一丈多遠,他就罵罵咧咧的蹦了上來。

刑天鯉的耳朵狠狠一動。

李魁勝落在棧橋上時,腳步滑了一下,差點沒摔了個馬趴。

這不應當。

李魁勝剛過四十歲,軍伍中熬煉出的好身手,尋常十幾條漢子近不得身,跑起來比狗還要利索快捷,有兩次追捕流竄的江湖客,他蹦高竄低,在鎮子裡高高低低的屋舍上蹦跳如飛,也沒見他摔斷了腿。

怎可能從船上跳上棧橋,就差點沒摔跤?

刑天鯉大聲道:“老叔兒,怎麼?受傷了?”

李魁勝正在大聲叫罵,聽到刑天鯉的聲音,他的罵聲一滯,帶著幾分悻悻然冷哼道:“被狗咬了口。你沒傷到罷?聽這動靜,這群傢伙,起碼用了四十斤軍用炸藥。”

跟著一步一歪的李魁勝,大隊人馬來到了被徹底摧毀的巡檢司衙門。

原本寬闊敞亮的三間大瓦房,如今變成了一個深有大半丈,直徑兩丈許的大坑。空氣中滿是刺鼻的硝煙味,嗅覺靈敏的刑天鯉,更是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有巡檢司的小頭目,在給李魁勝彙報損失。

小小巡檢司,沒什麼浮財,也沒什麼案卷公文,一些桌椅、茶壺之類,沒了也就沒了。最大的損失,就是昨夜值晚班,和今早剛剛趕來換班的兩班人手。兩班人中,兩個小頭目是正經在冊的巡檢司兵丁,剩下六個,都是外聘的幫閒、打手。

李魁勝用力的抓撓著頭皮,低聲冷笑:“這不像是老孫他們的手段啊。當年老孫是後勤管錢糧開支的,老羅他們倒是上過戰場,開過火的,可是他們那群出身督撫老營的老油子,習慣是槍炮一響,帶著兵轉身就跑,從未打過硬仗。”

“這麼酷烈的報復手段,嘖嘖!”

人群中,刑天鯉悄然捏印,朝著爆炸現場輕輕一抓。他的臉色有點難看,對方使用的炸藥數量太多,完全淹沒了殘留的那點氣息。

無奈嘆息,刑天鯉湊到李魁勝身邊,他用力抽了抽鼻子,血腥氣不僅僅是從前方的彈坑附近飄出來,在李魁勝身上,更有著新鮮的血腥味,還有著一股子傷藥的刺鼻氣味。

“老叔兒,你這是捱揍了?不像是被狗咬的!”刑天鯉的語氣很沉重。

“說了是被狗咬的,長得和縣令老爺一模一樣的狗,那不也是狗麼!”李魁勝沒好氣的嚷嚷著:“小魚兒,這筆賬,咱們慢慢算。”

一旁有人大聲叫嚷:“李頭兒,咱們,追?”

李魁勝一腳踹了過去:“追,追你個鬼,人家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兄弟們,小心防範著就是。炸了咱們的衙門……這事,有得撕扯了。”

莫名的,李魁勝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凜冽的煞氣,只是他猛不丁的看到刑天鯉,眸子裡的殺意又驟然收斂了幾分。

遠處,有哭喊聲越來越近,是被炸死的巡檢司所屬的家屬趕來了,男女老少哭喊連連,又是一番的安撫、勸慰,忙亂了許久。

直到下午時分,刑天鯉才回到了自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