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就這樣——

雖然小康樓內部的“鬼屋化”出人意料,但由於岑冬生和安知真兩人分工明確,被捲入的住民們全都幸運地活下來了,並且平平安安度過了第一天,第二天,然後是第三天。

岑冬生按照他過往的工作方法,腳踏實地,一步步將排查範圍從樓層東面拓展到西面,南面……中途遇到任何有可能傷害到臨時營地成員的鬼怪,就會被他隨手清理掉。

到現在為止,除了浮游靈以外,他還沒遇見過其它鬼怪,這點其實還蠻不同尋常的。

既然聚集而來的陰炁已經足以扭曲空間,鬼屋內自然不可能只有最低階的鬼怪;就算核心鬼怪往往會選擇在暗中隱藏自己,理應會有其它鬼怪徘徊,但算上最開始附身周小姐的孤魂,這才一例。

依照他的經驗,屬於“不正常的稀少”。

這似乎驗證了他的猜測:這次鬼屋化的確是短時間內發生的突發事件,是某種“外來物”流入樓內所導致的驟然變化,因此還來不及誕生寄居在此的鬼怪。

再加上知真姐早早將倖存者們都聚集起來,所以他需要對付的,只剩下那個與核心相伴的鬼怪,倒是方便。

而伴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他終於抓住了核心留下的蛛絲馬跡。

……

“這間屋子……”

岑冬生站在屋門前,盯著門樑上掛著乾枯的艾草,貼在門板上脫膠的春聯耷拉半邊。

好像有一絲陰炁從門縫內流淌出來。十分微弱,一直靠近到了這個距離,他才隱約有所察覺,甚至還不確定。

鬼屋中的世界無疑是現實的倒影,其中映照出的景象雖說未必都是一比一復刻——可能會出現“對映不完全”的狀況,或者受鬼屋內特殊環境影響而產生異變,但兩個世界的資訊線索仍可互通。

這對從事祓除鬼屋工作的他而言是個很重要的知識點,只要別上了狡詐鬼怪的當就好。

岑冬生將手放在門把手上。

他當然沒有鑰匙,但這個問題不用細想……

“咔啷。”

手腕稍一使勁,門把手連帶著後面的鐵門一起被巨大的勁道扭到歪曲,留下漩渦狀的傷痕。

岑冬生一腳把門踹開。

“說起來,這地方總覺得有點眼熟啊。”

他偏著頭,仔細回憶了一下,然後想起——

這不就是那位林阿婆的家嗎?

在“鬼屋化”之前,他和知真姐來過這個地方,還幫老人家搬了家。

他走入房間,將內側的木門拉開,在這間黯淡無光的狹隘室內,最顯眼的就是那張供桌。他在這張桌上看到了燃燒殆盡的白色蠟燭,和被陰翳覆蓋的遺像。

考慮到周圍一片漆黑的環境,鬼屋內的天氣近乎永夜,這一幕看上去確實挺詭異的。

但岑冬生心中缺乏波動。他唯一在意的是,自己所感受到的那股異樣的氣息,非常淡,稀薄的空氣……就在供桌下面。

岑冬生很有禮貌地向遺像合掌問了個好,然後蹲下來,將手伸進去摸索了一會兒。

“這是……”

他拿出來的東西,似乎是個錢包。

稍微翻了一下,裡面除了幾張照片,唯一值得在意的是一張合照。

站在中間的青年約莫二十五六歲,留著偏長的分頭,一手攬著位比他年紀大上十歲的大叔,兩人都是樂呵呵的,可能是因為表情的緣故。一眼看上去就給人覺得“臭味相投”。

而站在邊上的女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與兩位同伴保持了一定距離,她穿著素色的裙子,臉上不施粉黛,然而手上和脖子上卻掛滿了金銀首飾。長相雖然和知真姐那個等級的大美人有著差距,但也還稱得上端正耐看,只是面部表情相對寡淡。

三人的背景是在一家擺滿了亂七八糟古玩首飾的店鋪裡。

岑冬生盯著他們的臉看,有種微妙的感覺。

和相似的人打交道多了,偶爾就會產生一種直覺:雖然沒有成體系的判斷,譬如像福爾摩斯一樣靠鞋子上的泥點就判斷出一個人的職業,但這種感覺同樣值得信賴。

就比如現在,岑冬生就覺得這群人從事的恐怕不是普通人的職業,有種與陽光下的社會格格不入的氣質。

換而言之,就是不安定的危險分子,可能是黑幫打手、僱傭兵、殺手或是詐騙集團之類的人。其中,這女的長相還有點眼熟,總覺得哪裡見過,但又覺得不像是同一個人……

他思考了一下,沒有得到答案。可能是前世見過的咒禁師,但既然印象不深,就不是值得注意的大人物,甚至大機率不如現在的自己。

但這張照片上的氛圍,加之皮夾上殘留的氣息,說明這很可能是咒禁師的持有物,起碼是相關人士。

不過,它為什麼會掉落在這裡?這裡不是林阿婆家嗎?

岑冬生回憶起了一件事。

……

“您之前不是說,要等您孫子回來嗎?”

“是啊……就是因為他來過了,說了不打算在這住,那我也沒啥可留戀的。”

“來過了?”

“就在一個星期前。我記得當時……”

……

原來如此。

岑冬生將照片抽出來,心想,總算有了點線索了。

*

“辛苦了,安醫生。”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籠罩下,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裡,星星點點亮著燈光,坐在營房內休息的懷孕的女人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看著正在桌前忙碌計算和安排將近二十人生活物資的安知真。

“我不辛苦。真正辛苦的另有其人。”

女人隨口回答。她沒有抬頭。

“你說得那個人,是岑小哥?”孕婦有些好奇地問道,“他真的能解決異變……啊,別誤會,我不是不相信他或者安醫生的意思,我是好奇他到底是什麼人?道士?和尚?還是說政府派來的?”

“不知道呢。”

“欸,你和他不是關係很要好嘛,那天我老公還看見你們倆在花壇邊上聊天……”

“男人嘛,總有秘密的。”安知真輕呼了一口氣,將筆放下,似乎工作告一段落了。她笑著望向孕婦,“你回去休息,我記得你的臨產期就在最近吧?”

“……是的。”

對方再次開始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眉眼間有說不出的憂愁。

“本來都已經做好準備了,老公連假都請好了。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別太擔心,這一週內就會解決。”

安知真正安慰著人,聽到營帳外頭傳來有人喊她。

“安醫生,快過來!外面有情況!”

……

和幾個住戶一起來到門口,望向異變發生的地方,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這是……”

門外如海洋般靜謐、醞釀著的黑暗中,蕩起了圈圈漣漪,彷彿正在發生什麼變化。

“什麼情況,安醫生?”

有人擔憂地問道。

“我們都不敢靠近了。”

“看樣子,可能待會兒會有人進來。”

岑冬生和她提起過,被封鎖在鬼屋內部的人“按照常理”很難出去;但如果是從外部進入,相對而言沒那麼困難,

有順著陰炁聚集處的指引主動進入的方法,也有可能是新的倒黴蛋被捲入其中。

安知真拿出對講機,向岑冬生報告了一句,隨後便靜靜地觀望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數秒鐘後,黑暗中蕩起的漣漪裡,走出來兩個人。

一個身穿素色長裙的女人,面容冷漠;一個年紀三十五歲上下,雙手插兜,頭髮亂糟糟得像鳥窩,有種不修邊幅的感覺,男人視線四下逡巡,看到安知真等人,滿臉笑容地朝他們走來。

“你們是住在這裡的住戶?”

他問道。

“對。你們是……”

男人沒有回答,而從她身邊走過,在臨時營地內轉了幾圈,一邊觀察,一邊嘖嘖有聲地發出感慨,一點兒沒把自己當外人。

“這個營地,還真是有模有樣的。”男人轉過頭來問道,“你們自己自發建的?”

“這位先生,你們到底是……”

“我們都從外面進來了,這還猜不到啊。”

對方嘆了口氣,伸手指了指上空。

“你們身處的這地方呢,叫作‘鬼屋’,實際上你們已經不在現實世界了。我不知道你們被關了多久,不過都搭起營地了,應該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出不去……”

注意到面前這群普通人的神情雖然緊張,聽到的話卻沒有露出驚訝或錯愕,男人眯起了眼睛。

“……這棟樓里正在不斷髮生怪事,你們可能已經感覺到了。另外,你們中應該有人有撞鬼的經歷吧?怎麼樣,能和我說說看嗎?”

身穿長裙的女人走過來,她的每隻手上都配著好幾個銀鐲、脖子上金、銀、玉綴連而成的瓔珞,行走起來叮鈴作響,語氣冷淡地接過了男人的話題。

“你的話太多了,先說正事吧。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孔銀蓮,這位是鄧榮,我們是來救各位離開這個地方的。”

“你們也是嗎?”

有住戶忍不住開口。

“‘也是’?哦,這麼說,除去我們之外,還有別人?”

鄧榮還是一臉笑呵呵的,只是眯起的眼睛中閃過精光。

……

突然出現的兩人引發了一陣小小的混亂,不過在聽說他們的來意之後,除了安知真以外的住戶們都挺高興的。

在他們看來,之前是一個人,現在又多了兩個,解決靈異事件的機率肯定增加了,這不是好事嗎?

鄧榮和孔銀蓮兩人在營地轉悠了兩圈,隨意找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說悄悄話。

“怎麼辦呢,人有點多啊。”

鄧榮點了根菸,煙霧繚繞。

“我們只要把核心鬼怪幹掉就行了吧。所以,得靠你來找到對方的下落了。”

“你還真想救人啊。”

女人漠然的目光透過煙氣,盯著自己的同伴。

“哈哈,那當然……不可能。”鄧榮笑著回答,“我們是來救同伴的,於文濤那小子,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沒音信了。一群普通人,誰管他們死活,就算有倒黴蛋變鬼了,我們能隨手解決。”

雖然男人這話已經說得足夠冷酷,然而孔銀蓮的回答卻變得更冷淡了。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根本不關心於文濤的死活,只是想拿到他手裡那件禁物罷了。”

“哈哈哈,”鄧榮一邊抽菸一邊大笑,隨後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別這麼說嘛,禁物本來就是我們三人一起拿到的,還在考慮是自己拿著用還是找鬼市商人出手呢。只不過我們倆暫時有事脫不開身,才先讓他拿著貨回來,現在這小子出意外了,那我們豈不是得想辦法收回?物歸原主嘛。”

“出意外嗎……”

她望著矗立在黑夜中,朝著地下的人們投下大片陰翳的居民樓。

“的確有可能。這處鬼屋,說不定就是因為那件禁物誕生的。”

禁物本身是招來陰炁之物,若是被禁師煉化就會失去這種效果。只是那東西效果特別,他們還沒想好是自己用還是出手,所以才讓它維持著原初狀態。

本來有一個禁師看著,不至於產生“鬼屋化”。那人是他們中最年輕的同伴,不知為何在一週前失去了下落,至今聯絡不上。

“考慮一下吧,銀蓮。”鄧榮將手上的菸蒂彈走,“反正我們想要拿完東西從這兒走人,也得做一樣的事情。搜尋核心鬼怪的事,靠你了。”

孔銀蓮微微頷首,一條蜈蚣樣貌的長蟲悄悄從裙袖中鑽出,攀附在女人的銀鐲上。

“蟲”的體型蜿蜒,密密爬動的數百根肢足讓人寒毛倒豎,色彩豔麗,渾身散發著寶石般七彩斑斕的光彩,只是輪廓虛幻。

七彩蜈蚣的甲殼朝兩邊敞開,如同翅膀。它振翅起飛,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黑夜之中。

“順便……”孔銀蓮閉上雙眼,沉聲說道,“聽這群人的說法,可能還有別的禁師在這兒。怎麼辦?”

“先看看情況吧。”鄧榮嘿嘿一笑,目光望向了那個站在人群中的女人。

那位有著一頭漆黑長髮的安醫生,如此顯眼,氣質像水蓮般濯清又妖豔,美得不像凡間之人。

她正在某個角落裡和身材高大的青年說著悄悄話,兩人的腦袋快貼近到了一起,看樣子關係親密。

*

“看到了嗎?就是他們。”

安知真向岑冬生示意那兩個人的方向。

“他們和你一樣,是那個……什麼‘禁師’嗎?”

“嗯,大概是吧。”

岑冬生摸了摸上衣口袋,那張合照就放在裡頭。

他接到了知真姐的通訊後,立馬從樓裡出來,遠遠便開始觀察兩位不速之客。

時機恰當,也真是湊巧。

“那不是好事嗎?要是有人擁有著和你一樣的力量,對付起小康樓裡的鬼怪就更容易了吧。”

知真姐認真觀察著他的表情。

“但是,冬生……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

素不相識的禁師們在同一棟鬼屋內探索時相遇,這算是好事嗎?

禁師的社會,是弱肉強食的世界;

而鬼屋不止是危險的靈異地帶,更是有著讓人變強的資源。

所以,幾個陌生人之間的關係,完全可能是同一個核心的爭奪者——一群互相提防,甚至互相坑害的敵人。

只有在穩定的社會結構中,成為組織或集團中的一員,按照相應規定來分配利益,才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這種競爭。

而在“第一波浪潮”到來之際,這世界上更多存在的,正是維持著殘酷原始競爭狀態的“三不管地帶”。

“不說我,我看知真姐好像也不太高興。”

“啊,我只是……”女人眨了眨眼,“不敢隨意對不認識的人放鬆戒備。我雖然不清楚禁師之間的事,但在最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救了我的那個人是冬生,我才會全盤接受你說的話哦。”

“……無論如何,你做得對。”

岑冬生說。

“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太多天生的好人、天生的壞人,但有的是僥倖得到力量之後放縱慾望、旋即墮落的人。在發現自己能隨意操弄普通人的性命後,就會逐漸變得肆無忌憚,這樣的例子不罕見,所以,別對咒禁師這個群體放鬆警惕。”

“嗯……‘墮落’,‘肆無忌憚’,是嗎。”知真姐若有所思地點頭,“很合理,也符合人性。”

她抬起頭,問道。

“那,冬生打算怎麼做呢?”

“先看看吧。”岑冬生說,“我想,他們會專門來到這裡,踏足鬼屋,一定是有著不得不這樣做的目的。他們會比我更著急,很快就會露出馬腳。”

……

那張照片的主人,是林阿婆的孫子於文濤,同時,他大機率是一位咒禁師;

而今天進入鬼屋的兩位不速之客……毫無疑問,正是那張照片上的兩位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