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孟半煙挑了個天氣好的日子帶著丫鬟翠雲,又喊上阿柒和小拾兩人開路,一起上山給父親和祖父祖母把墓掃了。

每年一到清明前後總是多雨,孟半煙路上又恍惚想起來小時候自己勾著父親脖子黏黏糊糊的問,怎麼每次一下雨就要來山上,怎麼不等天氣好了再來。

孟半煙的父親是個慣孩子的,聽著女兒稚氣的問不生氣,反而用披風把孩子裹得更緊,一邊抱著孩子爬山一邊教她讀:“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那時候的孟半煙才五歲,哪裡懂得什麼叫斷魂,只曉得鸚鵡學舌一樣學著父親唸詩,念得七零八落也無所謂,反正念一念過後父親就會帶自己去街上吃米粉喝酸梅湯,很划得來的。

“姑娘,姑娘?”

“嗯?到了啊。”

孟半煙想起舊事有些走神,腳下還算穩當。跟在阿柒身後站定在父親墓前,才長長嘆出一口氣,擺手示意翠雲和阿柒跟自己一起準備香燭鞭炮。

孟家在潭州城裡算得上富戶,爺爺那一輩發的家。老爺子孟山嶽本也是潭州下頭鎮上地主家的孩子,可惜家道中落。又一個月內先死了娘後死了爹,整個家就徹底敗了。

大哥在外當學徒回不來,十歲的孟山嶽就帶著弟弟一卷破席子把爹孃抬上山埋了。就這樣都還被同村的老少為難不讓埋,是孟山嶽咬牙籤下一張莫須有的欠條,才讓爹孃入了土。

再之後,孟山嶽便出來做了學徒,五年學徒五年奔波,攢下了一份家業才帶著懷了孕的妻子重新回潭州城裡安家落戶。

孟山嶽學的是釀酒的手藝,酒釀得極好又不墨守成規,只差在白手起家沒個家底,哪怕後來娶的是東家的小姐也襄助有限。

好在孟山嶽是個明白人,生意做不大就做精,不大不小一個酒坊發不了大財,能讓府城裡最有名的那些酒樓和花樓都離不了自家的酒水,便也是他的本事。

生了兒子孟海平,是個踏實能幹的性子,只可惜鼻子不靈舌頭也一般。學會了孟山嶽釀酒的手藝,沒有再上一層樓的本事。

好在他也不是個甘心一輩子吃父親老本的人,不能釀酒就幹別的。

成親之後和府城裡幾個家世性情都差不多的人家一起做買賣,等到孟半煙出生以後,便同人合夥做起貨棧組了自己的商隊,關外京城各處跑。

起初孟山嶽不同意,覺得行商太苦,家裡不缺吃不缺穿又不是沒買賣可做,用不著吃那份苦頭。眼看著兒子越往外面跑勁頭越足、越來越意氣風發,也就不攔著了。

可世事無常,孟半煙十二歲那年,孟海平出門行商碰上山體滑坡再沒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獨子去世,孟山嶽與老妻柏貞也徹底倒了。柏貞熬了三年,等到孫女和媳婦把二十七個月的孝實打實地守完還等不到兒子回來,便斷了最後的念想,死了。

孟山嶽好點兒,又吊著口氣熬了兩年,等到孟半煙徹底把家業攥進手心誰也搶不走,才半是欣慰半是無奈地閉了眼。

如今轉眼又是三年,孟半煙藉著接連守孝不能出嫁的理由坐穩了當家人的位子,也成了潭州城裡有名的老姑娘。

孟海平的墳是衣冠墓,但當年才十二歲的孟半煙也是按著規矩辦下來的。

別人說她家沒個男丁給孟海平打幡摔盆,孟半煙就自己來,誰要敢說閒話就讓家裡養的家丁上去抽誰的嘴巴子,誰要去官府告狀她就拿銀子疏通官府,得罪了不少人也鎮住了場面。

人人背地裡都說孟家沒家教不會教孩子,但當著孟山嶽和孟半煙的面,再沒人敢說可惜孟家沒兒子的屁話。

鞭炮拆開繞著墳圍了一圈,等孟半煙跪下把香燭點好,又折了三折黃紙燒在墳前,小拾才點燃鞭炮。

香燭紙馬和鞭炮都是從城裡專辦白事的老人手裡買的,說是一萬響半點不虛。等最後一聲炮響停下來,白煙瀰漫幾乎把跪在墳前的孟半煙全部淹沒。

等煙慢慢散去,翠雲再去扶跪在地上燒完紙錢的孟半煙時,卻發現自家姑娘神色淡淡,全然看不出有什麼別樣的情緒。

“走吧。還要去阿爺阿奶那裡,不抓緊點來不及了。”

孟半煙確實沒哭,心裡也的確沒什麼起伏波瀾。

八年時間,從束手無措只能靠舅舅幫忙葬了父親,到自己當家穩妥料理祖母祖父的後事,她送走了大半家人只留下三個墳頭,心裡也一次比一次平靜。

去過孟海平的墳,再往後去祖父祖母墳上更快些。孟半煙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確實是個冷心冷情的人,要不然怎麼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

好在這樣的感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下了山坐上馬車回城,那一絲道不明的愁緒便連同香燭和墳一起留在山上,尋覓不見了。

孟山嶽給子孫留下的祖墳地離潭州城不遠,馬車搖搖晃晃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城門口。

孟家做買賣多年,家中車架馬匹都掛有記號,守城計程車卒個個都是熟面孔,又是中午正是人最少的時候,孟半煙連馬車都沒下,抓了把銅板探出頭去,“泉叔辛苦了,中午給幾個叔叔大哥添個菜。”

“還是大侄女貼心。”王泉大方伸手接過銅板,也不叫收下的卒子再來檢查馬車車廂,咧著嘴跟孟半煙閒扯,“昨天去你家鋪子上打酒,你家那酒的味道有點淡,這可不好。”

“明天泉叔再去可得讓三叔多給您打點兒,不能叫泉叔一口酒都喝不痛快。”

孟半煙看上去聽得很認真,說出來的話也叫人熨帖貼心。

王泉再抬眼看向坐在馬車裡脖頸低垂面容姣好的女子,才驚覺孟半煙看著老成其實還是個沒嫁人的姑娘,便歇了再跟人拌嘴要好處的心思,擺擺手讓她趕緊回家。

車輪轆轆,孟半煙放下車簾靠回椅背,順手就從身側的點心匣子裡拿了塊燈芯糕放進嘴裡,還不忘給翠雲幾人分發,“回家還有一小會兒,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

“姑娘,剛才泉叔說的那話?”翠雲接過點心沒吃,而是轉身去給孟半煙倒水。自家姑娘吃點心一定得就著茶水,要不然噎得慌。

“你聽他胡說,個老酒膩子真覺著酒不對味還能忍到今天來跟我說?當場就得把鋪子鬧翻天。不就是想佔些便宜,你看三叔能慣著他不?”

做酒水買賣最要緊的就是耳聰目明分得清真話假話,要不然怎麼跟那些在酒缸裡泡了一輩子的男人們打交道。

“小拾,下午你去酒坊裡走一趟,告訴三叔送往各縣的酒可以提前出發,最好明天就動身。”

孟半煙沒錯過方才王泉眼底的心軟,雖然她沒明白自己端坐在馬車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有什麼好讓他同情的,但既然人家都心軟了那肯定不能浪費。

都說小鬼難纏,自家每次送貨進貨只要打城門口過總要留下些辛苦錢。難得碰上王泉好說話,趕緊把下一次的貨送出去,只要他們不為難人,一進一出也能省下不少錢。

小拾這兩年一直跟著阿柒混,平日裡除了走鏢就是給孟半煙跑腿賺些零散錢。從孟家去酒坊這條路,他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

“誒,大姑娘放心,等會兒我就去。”

“不著急,吃了飯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