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住的地方離縣衙不遠,只隔著兩條街,潭州城裡富戶的宅子大多都圍著這條街住,為的就是離官老爺近事事便宜,送禮去衙門都能少走些路,少碰上些人。

進了街巷路窄了不少,馬車停下的時候孟半煙不用看也知道停的位置不對,離家門口還有幾步路。

“老吳?”

“大姑娘,對門孫家停了馬車在門口,把路堵住了。”

孟半煙聞言起身撩起車簾往外探,抬頭撞進眼睛裡的便是一輛比普通車架要更寬一些的馬車,門口有來來往往的僕從正從馬車裡卸東西下來,一看就知道一時半會兒讓不開路。

這一處宅子原本不常住人,主家是潭州城最有名的白麓書院的山長,就因為這處產業的主人,緊挨著他家的幾個宅子都比同一條街上其他宅子更貴一點兒。跟白麓書院山長做鄰居,說出去多有面子。

半年前宅子裡添了人氣兒,孟半煙打聽過說是山長的外孫住過來養病,還是從京城來的官家公子。爹是當朝戶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員,整個潭州府也沒那麼顯赫的官員。

半年多了就碰上過兩回背影,也不知道那樣的人家怎麼能把兒子放出京城,來潭州這麼個夏天熱冬天冷的地方來養病,怕不是流放吧。

馬車停下,很快就有隔壁的管事從門口出來往這邊來。正好迎上下了馬車的孟半煙。

“孫管事好啊,好些日子沒見您老,又精神了。”

“孟姑娘客氣。”

孟半煙在外面跑慣了,見誰都先帶三分笑。

向來有些清高的孫達不由露出個笑模樣拱手道歉。“堵了孟姑娘的車實在是失禮,這就讓他們往前挪。”

“不用,我這都下來了幾步路就進屋了,哪裡還用麻煩。底下的事讓他們自己商量去吧,左右這會兒後頭也沒車過來。”

孟半煙能看得出孫管事刻意隱藏的傲慢,但並不在意。自己一個女人在外面‘拋頭露面’已經是‘大罪’,什麼難聽的沒聽過。也就孫家是書香門第,才這般暗搓搓的。

不過她也沒打算慣著這老管事,隨口一句話再順手指一指自家馬伕和前頭的奴僕,就把孫管事重新打回僕從堆裡。

挪個車本就是僕從的事,哪裡用得著孟半煙來操心。也就孫管事太把自己當個人,才巴巴地往她跟前來湊。

“回來了?怎麼去了這麼久,路上還好吧?山上的路好不好走,你爹的墳周圍都還乾淨?”

孟半煙一進門,就被聽見動靜往前院來的母親王春華給箍住胳膊。

寡居的王春華一身湖藍素面妝花褙子,把本就清秀的五官襯得越發出色。不像孟半煙的娘,倒像是她同輩大姐,全然看不出半點孤苦的味道。

“我就說我該跟著去的你非不讓,一點咳嗽怎麼了,又不是什麼大毛病。”

“咳了七八天還沒好,再拖下去小毛病也要變成大毛病。”

孟半煙最清楚自家母親的性子,當不得家管不了事,愛玩愛笑受不得寂寞。

又怕吃苦又怕疼,前些日子吹風有些咳嗽,原本三兩天就該好了,偏她不聽話。約了相熟的婦人打牌吃酒,還揹著自己偷偷把該吃的藥倒了,拖拖拉拉到現在都沒好全。

“罷罷罷,快別說了。才多大年紀就和你外公一個性子,整日裡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的,有什麼意思。”

王春華聽不得囉嗦,也不再嘮叨女兒出門掃墓不帶自己,拉著孟半煙往前院去準備吃飯。

孟家前後兩進後頭帶有一排倒座房和東跨院,算不得多大但也很寬敞了。進門繞過影壁的前院本是孟海平的書房和待客往來的地方,孟海平死後就歸了孟半煙。

起初也有家裡奴僕和外人說閒話,都說一個女子怎麼能住在前院還同外男往來交際。

等孟半煙發賣了私下說嘴的奴僕,又靠著祖父的支援把買賣收攏在手裡,覺得孟半煙不該住前院的人就沒有了。

後院一直是孟山嶽和老妻柏貞住著,兩位老人接連過世,院子孟半煙沒動,就空在那裡。平日還有幾個多年伺候老爺子老太太的奴僕打掃看守,並不顯舊。

王春華從嫁進來起就一直住在東跨院前面一進裡,孟海平去世她沒搬,這些年寡居守著女兒更是沒挪過地方。

算起來全家也就孟半煙,從原本東跨院後頭一進的院子搬到了前院,家中其他人甭管悲傷或難過或枯燥,都還守著自己既定的日子,平平穩穩過了下來。

現如今家裡就剩了母女兩個,王春華知道女兒忙也不讓她日日去自己跟前請安,反而是每到飯點就往前院來找女兒,陪著孟半煙在前院吃飯。

孟半煙沒覺得有哪裡不對,王春華也不覺得女兒不主動去她那裡不孝順,這樣不倫不類的規矩就這麼維持下來。

今天也是一樣,兩人在正屋坐定,自有僕婦婆子張羅飯菜,三菜一湯加兩道點心兩道冷盤就算是很好的菜色。

母女兩個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不讓王春華嘮叨掃墓的事她也閒不下來。

“上午你出門沒多久,三嬸過來了,拿了一筐土雞蛋兩隻雞和一串鯽魚,說是來看看我。”

“來看你?不對吧。你跟她向來沒話可說,有什麼好看的。娘,有什麼話您一氣兒說完,省得我一句一句問。”

見女兒眉眼間沒什麼倦意,王春華嚥下嘴裡的飯菜也沒怎麼猶豫,就把本來想要瞞一瞞女兒的事給說了。

“還不是你的親事,老爺子的孝也守完了,你再想拖著不說親怕是不行了。”

王春華一邊說一邊看女兒的臉色,自己這個女兒太能幹太有主見,她怕閨女為了這事動氣。

“嗯,沒想拖著。”孟半煙早知道孟氏族人會巴巴的找過來,半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

孟山嶽當年被孟家村的人逼得連葬父葬母都要寫欠條,後來重回潭州城也不願同族人有過多往來。可這世道就是個講究宗族羈絆的世道,孟山嶽還要在潭州境內做買賣,不能一點不顧忌。

前些年同族裡人不近不遠的處著,維持住了面上的體面。直到後來孟海平去世,才打破本就虛假的‘同族之情’。

父親去世,為了保留住家裡的酒坊和最要緊的產業,孟半煙不得不和祖父商量著讓渡一部分田產充入孟氏族產。才讓族長壓住了孟家村眾人想要強行過繼個孫子給孟山嶽的事。

三年前祖父去世,孟半煙當家又已經搭上潭城縣縣令和潭州府知府的路子,花了大銀錢才能安安穩穩過完這三年。

現如今孟半煙是出了名的手腕子硬且不要臉,孟氏族人再想從自己手裡弄銀錢田地已然不可能,就又打起讓自己成親的主意。

若是嫁人,他們不會同意自己帶著孟家全部財產做嫁妝,到時候少不得又要獻出不少土地做什麼鬼族產。

若是招贅,他們更加會想方設法讓自己點頭答應同他們挑出來的同族男子成親,美曰其名: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姓孟絕不會虧待自己。

“那……”王春華見女兒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徹底吃不下飯了,乾脆放下筷子,“阿煙,我知道你主意大,可這事你到底是個什麼章程,能不能跟我說說,也好叫我心裡有個底。”

潭州人好吃辣,孟半煙更是從小最愛吃辣。這會兒夾了塊裹滿鮮椒的排骨混著米飯一起吃下,辣得斯哈斯哈的才開口跟她娘說。

“娘,我打算先把您的婚事定下來,等您嫁了人,我這邊就好辦了,保證不讓我自己吃了虧去。”

孟半煙輕輕淺淺一句話好懸沒把王春華給嚇死。漲得滿臉通紅看著女兒,看那樣子都要哭了。

“你、你怎麼又說起這事來了。”

“六年前張家就派人上門來問過,祖父也說只要給爹守孝完了,就不強留你在家守著。要不是後來祖母祖父去世,幾年連著守孝,這事早就該辦了。”

王春華孃家在城裡有一間祖傳的醫館,想要求娶的張家是做藥材買賣的,兩家算得上是通家之好,王春華也和張楊從小就認識。

只不過張楊比王春華小兩歲,兩家沒來得及琢磨結親的事就被孟山嶽搶了先,孟海平又長得俊朗,王春華才嫁到孟家來。

本來王春華嫁人,張楊也成親生子,這輩子就算是沒了交集。誰知八年前孟海平出門行商再沒回來,張楊的原配也早早病逝。

張楊家裡有產業有買賣,不可能就這麼當一輩子鰥夫。王春華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更加沒道理讓她枯守一輩子。

“娘,過年張家還送了年禮過來,您要是真不願意往前邁這一步,當時就不會收他家的禮了,對吧。”

孟半煙早覺得自己親孃這寡守得夠夠的了,如今難得有個張楊願意老老實實等了她這麼好幾年,不趕緊把事辦了,還拖著做什麼呢。

女兒說起這事太坦然,說得王春華有些怔愣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揪著帕子看向女兒,倒不像個娘了。

好在孟半煙早習慣了,只說上午累了要睡覺,便起身回了側間臥房躺下,這才解了王春華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