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居安和連旺是幸運的,他們從千丈懸崖飛澗崖跳到三山江裡活了下來。

黎居安和連旺是不幸的,居安摔斷了左腿,連旺摔斷了右腿。

兩人忍著痛苦爬到江岸,站不穩身子便相互踉蹌地攙扶著,黎居安雖然五歲就開始習武,但左腿剛剛骨斷稍一移動,便鑽心般地疼痛,連旺更是疼到“欲哭無淚”幾乎到了撕心裂肺的地步---無奈,他們要活下去,就必須尋到人,而這裡杳無人煙,他們只有找到官道,才有一線生機。

兩個人,兩條腿,黃豆大的汗水在二人臉上不間斷地滾落---

從午後到暮色降臨,兩人艱難地蹣跚了不到五里路,此時的二人再也不能站立行走,於是改成了爬行。從傍晚到深夜,從深夜到黎明,從手指到膝蓋,從紅色的血到黃土的包漿,從開始的忍痛急爬到撕衣裹手緩步為營---黎居安和連旺竭盡心力地又爬了五里路途,兩人疲憊的雙眼朦朧中終於能依稀看到大概不到二里的前方正是一條蜿蜒曲長的小路。

此時的二位少年再也沒有力氣前進,只有聲腔中存著一息求生的吶喊。他們在絕望的命運中呼喚著希望---從黎明到日出,從日出到巳初,從大喊到尖叫,從尖叫到喃喃---從一開始的“救命,來人啊”到最後的“天殺的老天,下雨吧,快點,下點雨吧”---

小路上,一個搖著撥浪鼓約莫七八歲的少女歡快地唱著剛學會尚不太熟練的小曲,蹦蹦跳跳地在前面“開路”,後面跟著一位牽著一頭毛驢年逾古稀的老者。乍一看去,瘦得弱不禁風,但腿腳的靈活加上雙眼的有神表明了這是一位身體硬朗且有武藝傍身的老翁。老翁嘴角含笑說道:錯了,錯了,那是十年粉蠹生畫梁,不是十年粉蠢生畫梁,蠹和蠢你又弄混了---少女扭頭作個鬼臉說:我先這樣唱,把其他曲調詞句記熟在改不行嗎?曾祖您這樣老是打斷我,我肯定一輩子都記不熟,到時候怎麼賺銀兩給您打酒喝啊---老翁連忙笑著應允著:好好好,我等著婷婷把這首“堂堂”唱紅,到時候給太爺買很多很多的好酒喝。少女不再理會繼續唱著:堂堂復堂堂,紅脫梅灰香。十年粉蠢生畫梁,飢蟲不食推碎黃---

黎居安和連旺身處在矮草叢生的丘陵地帶,此時發現了遠處小路上的兩個人影,二人本能地用盡最後的力氣呼救著,黎居安更是豎起之前用來滾動地面帶動自己前進的一個圓形細長樹棍,並扯下胳膊上快要掉落的一大截衣袖罩在其上拼命的搖晃,意在對方儘快發現這邊有人---

小路上的老少沒有聽見呼救聲。因為他們的聲音比較起草叢中的蟈蟈叫和老樹上的鳥鳴聲是那麼的無力。

小路上的老少貌似也沒有看見黎居安晃動的樹棍,儘管黎居安拼命地搖晃---可能是老少二人太過於專注小曲的討論了---此時的空氣中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小路上人影漸行漸遠---

黎居安和連旺絕望了,彼此對視著哭了,但是聽不見哭聲更看不見淚水,有的只是猙獰的面部變化---

忽然。

小路上從朦朧中變得清晰出現了那位少女,越來越近---

黎居安和連旺都感覺出現了幻覺或者是自己的夢境,可當少女小跑到兩人身前時,說了一句:果然有兩個人。黎居安和連旺緊繃的神經得到舒緩,再也堅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八年後,雲州城,居府。

門前左右各挑七個大燈籠順序垂落,左面每個燈籠上各書一個大字,分別為“白首齊眉比翼鳥”右邊的燈籠分別為“桃李同心連理枝”,府門上也貼上了大大的“囍”字。一位氣宇軒昂的老者招呼著人來人往的賓客,老者不是別人,正是黎居安的外祖父居青山。

八年前,黎居安和連旺在呼救的時候,就被表面賣藝為生,實則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鐵臂銅猿顧長燁發覺,只是一直沒有表現出來,在走出黎居安和連旺的視線後,打趣地對自己的曾孫女顧婷婷說:婷婷,想不想要兩個小哥哥以後陪著你玩啊?婷婷表現得甚是積極,連忙說“當然想了,我自己花季般的少女老是和您在一起都悶死了”於是便順著曾祖的指點,救了二人。

八年間,黎居安雖得到顧長燁的幫助很快就找尋到了外公居青山,並得到了很好的醫治傷腿,但還是變成了瘸子,萬幸的是簡單的行走倒也自如。連旺更是大幸,經過醫治,他的腿傷倒是徹底痊癒,沒有留下一絲殘疾,加上居府富足的家境,連旺又被膝下無後的府中管家的收為義子,可謂是因禍得福。居青山和顧長燁英雄相惜,在來到居府的第二年就把黎居安和婷婷長大完婚的親事定了下來。

大婚當晚,新郎新娘拜完了長輩居青山和顧長燁之後,當十八歲的黎居安對著十六歲蒙著蓋頭的新娘顧婷婷對拜時,黎居安臉上洋溢著笑容,此時的他內心感覺到了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幸福,他毫不猶豫地拜了下去,新娘倒是停頓了一霎,不過在眾人起鬨道:新娘子害羞了,還是害怕馬上要洞房花燭了---隨即也拜了下去

夜,是寂靜的。

居府的夜,卻是喧鬧的。

連旺的夜,更是忙碌的。府中上下乃至賓客都感受到了黎居安交了一位好兄弟,不但勸阻了要鬧洞房的一群紈絝子弟,更是提壇在手,頻頻向所有人逐一敬酒。真正做到了“同喜同賀,同醉同樂”。

轉年,黎居安得一女,取名黎息夢,可黎居安的夢魘還在重複,沒有止息。

時間像流水,涓流過的歲月終究會物是人非。

二年後,居青山一夢含笑而去,黎居安悲痛欲絕。

又一年,居府的老管家失足溺水,連旺成為了居府的年輕管家,此時的連旺和黎居安同年二十二歲。

當時間的長河再次奔流過四年後,這一年註定在黎居安記憶裡留下此生都不會遺忘的烙印,因為這一年發生了三起讓黎居安本就命運“非凡”的經歷都覺得無比重要的事件。第一件事發生在春季,居府迎來大喜,婷婷產下一子,取名:黎問天。第二件事是剛到初秋,顧長燁老爺子忽然不告而別,沒有留下口信交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經常能看到顧婷婷暗自神傷,偷偷哭泣。第三件事則是到了冬季,黎居安的女兒黎息夢在雲州城中被附近山中土匪衝雲豹下山綁票,奇怪的是沒有要求贖金等任何條件,甚至官府頂不住壓力前往山中清剿後才發覺,山寨早已是人去巢空。從此,黎居安的夢魘不再是母親對自己的召喚,變成了女兒對自己的呼救---

一年過去,黎居安找尋女兒的足跡遍佈雲州城方圓數百里,並佈告天價錢財贖女。

二年三年過去,黎居安時常遠行千里之外,心中有了執念只想讓夢魘中的女兒回到父親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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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問天十歲過生辰這天晚上,寬敞的房間內沒有其他人,只有連旺,顧婷婷,黎問天三人圍坐在一桌,連旺談笑風生自斟自飲地對著黎問天說:天兒,為父今天買了二匹草原馬,其中一大一小,小的送你賀你生辰,天兒,可喜歡啊?

“義父,乾脆大的也送我算了”黎問天鼓著有些肥嘟嘟的小嘴反問道。

“那大馬太烈,你現在還不能駕馭,等你再大些,父親送你更好的”連旺笑著回應黎問天,眼裡充滿了喜愛。

“義父,你又口誤了,你待我雖如親子,但你終究不是父親,況且你畢竟是---”黎問天眨動著大眼,猶猶豫豫地支吾著。

“是什麼?”連旺有些不悅。

“是下人唄,你看連孩子都知道要掌握分寸,別老是口無遮掩”顧婷婷插嘴,並瞥了一眼連旺。

連旺帶些惱怒,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砸:“下人,居家前前後後哪些不是我在打點,這些年他黎居安一走就是一年半載,這次---

話音未落,時隔二年半沒登過家門的黎居安破門而進,在門口憤憤地盯著連旺---

連旺怔怔地看著黎居安---

黎居安收回目光,望了望酒桌旁正煽動大眼一時不知所措的黎問天,此刻方察覺出兒子眉眼間與自己的相貌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卻與連旺又那麼得相像,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絲懷疑豁然明朗。

黎居安大步朝著連旺走去,一瘸一拐的節奏沒有影響他的果決,就連與顧婷婷擦身而過的瞬間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黎居安的心是冷的。

當黎居安走到連旺面前,連旺慌亂中站起想要說些什麼,又欲言而止的瞬間,黎居安的手動了,此刻黎居安的手是僵的。

手雖然僵硬,但絲毫不影響黎居安的行動與殺意,他迅速從腰間拔出一把酷似自己父親生前最喜愛的那把“九龍刀”模樣的橫刀,奪目的光芒證明了刀是快的。

在連旺驚魂未定之際,黎居安“一刀斬下”,連旺的左臂應聲落地,鮮血噴洩飛出。連旺痛入心扉,哆嗦地大叫道:黎居安,你---瘋---了---

“畜牲,我女兒在哪?”黎居安大吼。

“我---我怎麼---知曉---息夢---在哪裡---”連旺右手堵在斷臂處,咬著牙回答。

黎居安再次手起刀落,隨著連旺的一聲大叫,連旺左耳掉落。

黎居安恨意更加,開口:“衝雲豹被我殺了。他臨死之前言明受你指使所為,事後你對息夢藏身之所另有安排,還予以重金讓他走得越遠越好,你,敢,不,承,認,嗎?”黎居安最後一句話一字一頓地說完。

顧婷婷聽到此處,從驚恐中醒悟,衝到連旺身前搖著連旺的身體,哭鬧道:“果然也是你,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傷害夢兒的嗎?快告訴我,夢兒不是你綁走的---不是你---”顧婷婷哭著揮拳捶打連旺的胸膛,眼淚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劃過嘴角,在下頜處灑落。

連旺用胸膛把顧婷婷的雙手拱開,狠辣的雙眼凝視在顧婷婷身上“如果不是你當初表明對我情有獨鍾,轉而就嫁給了黎居安”,哪會有今日的地步。

黎居安終究還是看向顧婷婷“你既能說出果然也是你,便應知曉顧前輩的失蹤與他定脫不了干係,你就這樣任他狼心狗肺地倒行逆施,你---你,還,是,人,嗎?”黎居安最後一句你還是人嗎,說得振聾發聵,音傳八方。驚醒了居府各個院落或是伸頭張望或是竊竊私語交耳的下人們。

“說吧,我女兒在哪?說出來我還能有屍入殮,念在---”說到這裡,黎居安苦笑中眼淚潸然而下“我和你從小相識,經過生死,共過患難,沒想到你恩將仇報,把我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奪走---”說到這裡黎居安忽然神色大變,歇斯底里地大吼“快說,我的夢兒在哪?我可以讓你有後留根,否則我也不是狗屁聖賢,我定讓你死無全屍,祖斷根絕”

連旺怕了,他真的怕了,他不是怕死,他怕的是黎居安帶著戾氣的眼神中混雜著那股悔恨失望糾纏的悲涼。他怯怯地說:我---把—息夢---交給---牙婆---,交代他賣給略賣人(人販子)再賣出---,之後我派人殺了牙婆和牙婆接觸過的那個略賣人,現在我也不知---

沒等連旺說完,黎居安怒火迸射,大叫一聲:啊---然後一刀砍掉連旺的右臂。

黎居安顫抖著嘴唇:“畜牲,我外公待你不薄,身強體健,怎會夢中猝死,你的命只有一條,不足償還,今日就用一股祭奠”言畢,刀出,連旺的左腿瞬斷。

黎居安繼續“管家待你勝親子,你狼心狗肺,今日斷你一肢,你聊表寸心以儆孝道”刀光一閃,連旺的右腿分離身體。

“千不該,萬不該,顧前輩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又是賤人的曾祖,你竟也能心如蛇蠍般下此毒手,此恨需一命”話音剛落,黎居安的刀直接在連旺的斷耳中間砍進去,右耳中間貫出,半顆頭顱飛起---

沒等半顆頭顱落地,黎居安大喊:接下來,是我的女兒---,九龍刀刃直接在連旺的半截頭頂中間嵌入,一瀉而下---,連旺身體被分為兩半。

黎居安冰冷的目光掃向顧婷婷,顧婷婷圓睜著雙目慢慢退到牆壁邊,大聲嘶吼“我一開始,想嫁的人就是連旺,不是你---”沒等她繼續說完,黎居安就到了她近前,隨即一轉身,九龍刀順著黎居安的左手往後一刺,刀身沒入顧婷婷的小腹---

顧婷婷死的一刻,黎居安沒看她一眼,徑直盯著少年黎問天,眼裡泛著無奈,泛著猶豫,泛著可憐。他和黎問天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談不上多深的感情,這種情感從出生時的疑惑就註定了要區別於那種和黎息夢骨子裡就緊密相連的血濃於水之情。可是,他只有十歲,他還是孩子,不可能參與了那些人倫不為的任何事,他怎麼說也是顧前輩的後人,和女兒息夢也有著血親,如今,他剛剛知曉親生父親是誰,卻失去了,甚至連同從小就一直呵護自己成長的孃親也---黎居安忽然覺得黎問天的命運對照自己的命運有種同病相憐之感,所以他可憐他,他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

黎問天瑟瑟發抖,幾乎要崩潰的神色被自己獨有的那分本不應該在這個年歲該觸及的冷靜掩飾,並佔據了大腦中樞,怯生生地開口:父親,我方才想索要一匹大馬,就是想送於您,想讓您儘快找到姐姐的。

黎居安不再猶豫,九龍刀飛出,貫穿過黎問天身體,黎問天亡。

黎居安絲毫沒有懷疑黎問天臨終前的話語是否真實。可黎問天至死也不明白自己的那一句明明是在表達善意,渲染親情的話怎麼就成為了殺死自己的致命毒藥。

原因只有一個,黎居安在這句話中,看到了連旺的“影子”。或許他看錯了,但此刻他就這樣做了。

這一晚,黎居安知道了太多,卻感覺失去了更多。

翌日清晨,他就出發了,沒有告別,沒有交代,沒有和任何人留下一句話,甚至沒有拿走一草一木,或許在他眼中一切的事物都該自生自滅。他的價值觀已開始扭曲。

半身風雨半身傷,半句別恨半句涼,他真的好累。

黎居安尋女的腳步在繼續,重複的夢魘也在繼續。

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三十七年後,黎居安即將離世的一刻,恍惚間,他看到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迎面向他跑來,嘴角的酒窩泛著笑意,像是在快樂的喊著,父親,呵呵,父親,我來了---

黎居安死,歲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