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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蕭定遠。

祝青臣垂下眼睛,默默把這個名號記在心裡。

幾個老學官是真心為他著想,絞盡腦汁,又幫他想了幾個去處。

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還是覺得岐王那邊最好。

藩王坐鎮。

遠離京城。

足以平安度日。

祝青臣很是感動,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們:“多謝你們諸位。”

老學官們拍拍他的肩膀:“我們老了,再熬幾年就死了,你還年輕,還得熬這麼多年,還是選個舒服的活法罷。”

“你別看我們私底下罵得兇,其實我們也沒法子改朝換代,就只好幫你找幾個好出路了。”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舉起酒杯,向他們敬酒:“多謝。”

老學官們笑了笑,與他碰杯:“不必客氣。”

“哎喲,怎麼還哭了?”

“還真是小傻蛋,哭什麼?”

祝青臣抹了把眼睛,試圖轉移話題:“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回鄉?”

“就這幾日吧。人家都趕我們走了,再死皮賴臉地待著,也沒意思。”

“那……”祝青臣叮囑道,“你們最好結伴同行。”

“那是自然,一個人上路有什麼意思?自然是結伴。”

“嗯。”祝青臣點點頭,又道,“你們最好再請幾個鏢師。”

老學官們都震驚了,齊刷刷探出腦袋,疑惑地看著他:“鏢師?”

“對啊,保護你們的安全。”祝青臣表情認真,“你看你們都是文官,還老胳膊老腿的,再加上家裡人,一路上千難萬險,是妖孽橫行……”

“妖孽?”

“萬一遇到劫道的怎麼辦?”

“你剛剛說的是‘妖孽’,不是‘劫道的’,治學要嚴謹。”

“都差不多。”祝青臣正色道,“依我看,還是找幾個鏢師,和你們一路同行,不僅可以護衛安全,也可以幫忙送送行李什麼的。”

“而且你們也不用急著趕路,就當是遊山玩水,一路走走停停,也更舒服。”

說不定他們走到一半,祝青臣就造反成功了,再把他們請回來了呢?

老學官們看著祝青臣嚴肅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

“小祝,你緊張個什麼勁?怕蕭長旭派人暗殺我們啊?”

“誒!”祝青臣一激靈,連忙又要捂住他們的嘴,“這話怎麼也能說?”

“真是這樣啊?你真是個小傻蛋啊?”

老學官們拍著桌子,大笑出聲,坦蕩豁達。

“我們都這麼老了,說不定直接就死在路上了。他手底下暗衛再多,也有定數,不會耗在我們身上的。”

“不能說!快‘呸呸呸’!”

祝青臣只有兩隻手,他們卻有四五張嘴。

他捂不過來,只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等笑夠了,他們又舉起酒杯,再次碰杯,還招呼祝青臣。

“小傻蛋,來啊。”

祝青臣癟了癟嘴,也跟著舉起酒杯。

這是餞別宴,也是他們在京城裡的最後一次相聚。

醉眼朦朧之時,老學官們用竹筷敲著酒杯,打著拍子,唱起送別的曲子。

祝青臣喝醉了,趴在案上,打著小呼嚕,雷打不動。

又是被一陣笑話。

老學官們趁他睡著,給他敬酒,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酒杯。

“學宮裡這麼多學官,就你來給我們送行,不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份情我們都領了。”

“多謝。”

*

三日後。

祝青臣早早地就從床鋪上爬起來,去城外送老學官們。

他們結伴回鄉,東西不多,基本上一戶人家兩輛馬車,一輛坐人,一輛裝行李,就差不多了。

祝青臣抱著手、癟著嘴,一臉不高興。

他最喜歡老學官們了,每次做任務,只要這個世界有學官,不論他們是原劇情裡的重要角色,還是邊角料配角,他都一定要去見見。

不出意外,他們一直都很投緣。

可是這個世界,他們才見面不過三天,就要分開了。

不遠處,一個老學官笑著指了他一下,引得其他人一起看他,似乎是在笑話他。

祝青臣更不高興了,嘴巴翹得更高了。

幾個學官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怎麼了?不高興?”

祝青臣沉默以對。

“哎喲,還不說話了?”

他們轉過頭,朝旁邊正收拾行李的幾個大漢招了招手:“劉鏢師,再稍等片刻,我們與同僚道個別。”

鏢師?!

“唰”的一下,祝青臣連眼睛都睜大了。

老學官們笑著道:“喲,這下高興了?”

“可不嘛,看看這眼睛裡都有光了。”

“聽你的,還是去請了鏢師,你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祝青臣用力點頭:“放心了!”

老學官們笑著叮囑他:“我們都回去了,你一個人留在京中,多加小心,趁早給自己找個好去處。”

“上回說的那個岐王就不錯,你再考慮考慮。”

祝青臣應道:“我記得了。”

一行人再說了一會兒話,便要分開了。

今日萬里無雲,適合趕路。

祝青臣把老學官們一個一個扶上馬車,站在原地,朝他們揮揮手:“一路順風!”

老學官們也從窗戶裡探出腦袋,豁達地擺了擺手:“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別在這兒傻站著。”

說完這話,他們就坐回了馬車裡。

扶著柺杖的老學官問:“你們說,小祝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是自己想過來,還是蕭長旭派來試探我們的?”

“怎麼說話的?小祝可是個好孩子,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真心的,你們懷疑他,我可從來沒有懷疑過。”

“你就胡扯吧,你上回還打他了呢。”

“我又沒用勁,他也沒記仇,就衝這一點,他絕對是好孩子。”

“得了得了,這有什麼好爭的?他這幾日陪我們吃飯喝酒了吧?還陪我們作詩了吧?他也沒幹壞事吧?那不就得了?”

和祝青臣不一樣,他們都把這次分別,當成永別。

回鄉之後,山高路遠,只怕無緣再見。

不必深究,就把他當做一個好心送行的同僚、關心他們的小輩,有何不可?

*

一直到官道上的幾駕馬車,變成了幾個小黑點。

祝青臣才轉身回去。

日頭初生,他回到家裡的時候,熟悉的老太監就在門前等著。

他笑著道:“祝學官回來了?君後前幾日又請學官找幾本古籍,不知這回可找著了?”

這是他和謝明月約定好的暗號。

老太監一說古籍,他就知道,他得進宮了。

祝青臣頷首應“是”,去書房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便又一次跟著老太監進了宮。

*

關雎殿。

祝青臣甫一出現,林星和謝明月就忙不迭迎了上來。

“夫子!”

“祝夫子來了!”

怕被宮人看出端倪,這還是他們收斂過的表現了。

祝青臣拂袖落座,拿出準備好的書冊,和他們講了一會兒。

表面功夫做得差不多了,謝明月便以各種理由屏退侍從。

宮人退下,關上門扇。

兩個學生都圍在祝青臣身邊,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再喊了一聲:“夫子。”

“誒。”祝青臣笑了笑,分別拍拍他們的肩膀,“你們兩個,這幾日過得還好吧?沒有受委屈吧?”

“沒有。”林星搖晃著並不存在的小狗尾巴,“老師剛走那天下午,我就搬過來和師弟一起住了,有他幫我撐腰,吃得飽、穿得暖,宮裡也沒有人再敢欺負我了。”

“嗯。”祝青臣按著他的腦袋,“為師看著,額頭上的大包消下去了不少,應該是過得不錯。”

他又看向謝明月:“你呢?”

謝明月道:“有勞夫子掛心,一切都好。”

祝青臣又問:“蕭長旭那邊呢?有為難你們嗎?”

“有!”一提到這個,林星就來勁了,“就昨天晚上,我都睡下了,蕭長旭忽然摸到我的房間裡,跟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想和我……和我……”

他說不出口。

“那你是怎麼做的?”

“我這幾天沒生病,就沒有鼻涕。”

“啊?”

林星小聲道:“所以是謝師弟過來救的我。”

謝明月道:“蕭長旭過來的時候,我也知道,所以帶著人過去敲門,蕭長旭還會顧及我,就沒再做什麼。”

他憂心忡忡:“不過,這次我能攔住他,下次就未必了。等他沒了耐心,只怕林星免不了要被……”

“所以我給你們帶了這個。”祝青臣從帶來的小包袱裡拿出兩個小藥瓶。

“這是?”

“一些小藥丸。吃了會使面色蒼白,身上發熱,看起來就像風寒一樣。”

謝明月馬上就明白過來:“夫子是讓我們裝病?”

“對。”

他們一個是君後,一個是“預備男寵”,若是蕭長旭真的想對他們做什麼,他們根本沒有理由拒絕。

除非是外力所致,他們不能侍寢。

祝青臣思來想去,還是裝病這個辦法最好,至少能管上幾個月。

謝明月雙手接過藥瓶:“我再看看有哪些太醫可以收買,既然要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也好。”祝青臣叮囑道,“不過是藥三分毒,這東西也不好多吃,你們自己把握。”

“是,夫子放心。”

師生三人再說了一會兒話。

祝青臣略一思忖,把埋在心裡的那個名號挖出來,問:“明月,你可知道岐王?”

“岐王?”謝明月應道,“聽說過,他是先帝第四子,也是蕭長旭僅剩的兄長。”

祝青臣忙問:“你可知這岐王才能如何?治下如何?”

謝明月皺著眉頭,似乎欲言又止:“岐王從前……才能應當不錯,岐山在他治下,還算太平,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傳出來。”

這樣聽起來,好像還不錯。

可是,祝青臣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不太尋常的字眼——

“從前?”祝青臣疑惑,“為什麼說‘從前’?”

“因為……”謝明月頓了頓,“岐王已經瘋了。”

“瘋了?!”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整個人都坐直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在昨日。”

“前幾日,蕭長旭為了敲打岐王,命人將幾位皇子的頭顱砍下,用錦盒裝著,送給岐王。”

“聽說,岐王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啟錦盒,被嚇得直接從馬背上跌下來,再醒來時,言行無狀,好幾個侍衛都按不住,已經瘋了。”

“蕭長旭派去的暗衛傳信回來的時候,我正好在他旁邊,留心看見了。”

錦盒?

祝青臣不由得想起自己上次出宮時,撞見的場景。

兩個官員,兩列侍衛,好幾個錦盒。

一滴殷紅的鮮血,落在他的面前。

所以……

那些盒子裡裝著的,都是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