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關雎殿,偏殿。

林星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乾裂,似乎還在夢魘,正搖著腦袋,喃喃說著夢話。

兩個太醫跪在榻前,輪流給他診脈。

謝明月就坐在旁邊的小榻上,等待結果。

不多時,兩個太醫診脈結束,對視一眼,來到謝明月面前回稟。

“回君後,林公子是驚嚇過度導致的氣血上湧,以致驚厥發熱,夢魘不安。”

“是,他今日是被嚇著了。”謝明月嘆了口氣,又抬起頭,“還請兩位太醫盡力醫治。”

“臣等自當盡心竭力。臣等馬上就去開一副藥方,讓宮人煎了藥,給林公子服下。另外,林公子這陣子也要安心靜養,不宜大喜大悲。”

謝明月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微笑頷首,抬起手:“好,請兩位太醫下去開方。”

“是。”

宮人帶著太醫下去了,謝明月親自照顧林星,從銅盆裡撈起帕子,擰乾淨水,蓋在林星的額頭上。

他還沒來得及收回手,忽然,另一隻手“啪”的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

床上的林星睜開眼睛,朝他笑了笑:“怎麼樣?我演的還不錯吧?”

謝明月也朝他笑:“夫子給的藥還真有用。你演的也挺好,連夢魘都演出來了。”

“那可不?蕭長旭剛登基那會兒,我天天做噩夢,都有經驗了……”林星停了一下,又改了話頭,“老師那藥確實有用,我現在還感覺腦袋熱熱的。”

“不過也不能多吃,我抓緊物色、收買太醫,你也就不用吃藥了。”

“嗯。”

謝明月看見他乾裂的嘴唇,又問:“可要喝水?你這嘴唇是怎麼弄的?那藥這麼管用?”

“不是,嘴唇是我自己弄的。”林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吃了三盤栗子糕,那個栗子糕乾乾的,還到處掉粉,就弄得我嘴巴也乾乾的。”

謝明月忍俊不禁:“你躺著吧,我給你倒水喝。”

“好。”林星抱著被子,乖乖靠在床頭,“你什麼時候也裝病?我一個人裝病,怪沒義氣的。”

“等過幾日吧,我總得照顧你一陣子,再被你‘傳染’。”謝明月道,“要是蕭長旭過來看你,我還得幫你應付他。”

“他不會再過來了。”林星篤定道,“他今日被我這樣下了面子,這幾天都不會再過來了。”

謝明月把茶杯遞到他面前:“那可不一定。今日那人說的沒錯,蕭長旭還是喜歡你的。”

“可我又不喜歡他。”林星皺眉,“而且老師都跟我分析過了,喜歡一個人,就會給那個人最好的,有實權的皇帝更是如此。”

他下了結論:“蕭長旭的喜歡,是馴服和毀滅,根本就不是喜歡。”

“也正是因為他是想馴服我,而不是喜歡我,所以我說,他這幾天絕對不會再過來。”

“那就好。”謝明月接過他喝空的茶杯,“你能堅定心意就最好了,我只是擔心你……又回頭喜歡他。”

林星握緊拳頭:“我當然堅定。”

*

另一邊,蕭長旭摟著兩個男寵,回到寢殿。

兩個男寵見他臉色難看,貼心地勸慰道:“陛下消消氣,林公子不知道陛下的心意,陛下別與他一般見識就是了……”

下一秒,蕭長旭怒吼一聲,猛地將兩個男寵推開。

“滾!”

兩個男寵同樣摔在地上,和林星、謝明月摔倒時一模一樣。

“你們兩個有什麼資格說他?滾下去!”蕭長旭回頭瞥了一眼宮人,“來人,把他們拖下去!”

兩個男寵對視一眼,兩雙眼睛,都是滿滿的疑惑。

不是,他這是在做什麼?

剛才林星在的時候,他死死拽著人家的頭髮,把人家推到地上。

現在林星不在了,他又開始對著別人發瘋,裝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來。

你情深似海,你倒是別推他啊!

你愛他入骨,你倒是別找我們進宮啊!

你對他情根深種,也沒見你對他有半點好臉色啊!

你現在裝什麼裝?從前在花樓裡都沒受過這種氣!

兩個男寵強自忍下不忿,相互扶著對方,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裳,朝蕭長旭行了個禮,隨後轉身離開。

總不能真的等宮人來拖他們。

蕭長旭衝進殿中,抬手一揮,就把案上的奏章筆墨,全部掀翻在地。

東西稀里嘩啦掉了一地,蕭長旭猶覺不足,又抄起架子上的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他總覺得自己的心缺了一角,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補回去。

林星……

林星從前不是這樣的,林星從前很喜歡他,林星從前對他很好。

從前的林星會鬧會笑,會跟他玩鬧。

只要他稍微冷臉,林星就會問他怎麼了,哄他高興。

只要他稍微和旁人走得近一些,林星就會吃醋。

他把謝明月接進宮裡,林星還跟他大鬧了一場。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林星變了?

他開始變得淡然坦蕩,彷彿什麼事情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他好言好語跟他說話,他無所謂;他一次性找了六個男寵進宮,他也無所謂。

不僅無所謂,還學會頂嘴了。

誰教他的?到底是誰教他變成這樣的?

謝明月?不可能,謝明月這麼喜歡他,甘願為了他容忍這麼多妃嬪,還親自教導他們禮儀,謝明月不可能。

一定還有別人!

蕭長旭怒吼一聲:“來人!”

門外侍衛聽見吼叫,連忙進殿:“陛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林星這陣子都見了什麼人、聽了什麼話!”

“是。”

忽然,蕭長旭又吼道:“慢著!”

“陛下?”

“去把那幾個男寵都叫過來,再讓樂坊派樂師過來!”

他要讓林星好好看著,好好聽著。

他林星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他不願意,自有一大把的人上趕著侍奉!

*

皇帝寢宮,絲竹管絃,歌舞不絕。

蕭長旭一手摟著一個男寵,眯著眼睛,興致盎然。

不多時,有太醫來回話,稟報林星病倒的訊息。

太醫跪在殿中,樂師也停下了彈奏。

蕭長旭卻冷笑一聲:“這就受不住了?現在知道要裝病爭寵了?朕偏不去。”

他一擺手,吩咐樂師:“繼續奏樂,沒有朕的吩咐,都不許停。”

男寵倒了酒,遞到他唇邊。

蕭長旭低下頭,一口飲盡,隨後又捏著男寵的下巴,把口中酒水渡過去。

趁著酒興,蕭長旭笑了一聲,將男寵按在身下。

*

入夜。

皇帝寢宮的樂聲,穿透宮牆,一直飄到了關雎殿。

林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拽著被子,蓋過頭頂,又捂住耳朵,可那樂聲就像是故意彈得那麼大聲的,不管怎麼樣都聽得見。

林星嚎了一嗓子,從床上坐起來:“有完沒完?吵死了!”

他憤憤地捶了兩下床,索性直接下了地,衝出偏殿,來到正殿。

謝明月還沒睡下,他正披著外裳,坐在案前,將案上的寶石首飾分一分。

宮人站在他身邊,負責記錄。

“這份給芙蓉,這份給玉蘭……對了,菡萏和棠棣今日在陛下那裡受了委屈,給他們每人多添兩樣東西。”

林星像小牛犢一樣,“咻”地一下衝進去:“謝明月,我受不了了!”

謝明月朝宮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下去,隨後溫聲問:“你怎麼了?”

“你沒聽見嗎?到處都吵得睡不著。”

“我這兒還算好,離得遠,也小聲一些。要在我這兒睡嗎?”

林星點點頭:“嗯。”

“那你過去吧。”

“噢。”林星剛走出兩步,又回過頭,委屈巴巴地問,“為啥要給他們東西啊?”

謝明月不解:“誰?”

“那些花,什麼玉蘭荷花的。”

“他們也都是被蕭長旭硬搶進宮的苦命人,和我們都是一樣的,能多照拂一些,就多照拂一些吧。”

“那為啥我沒有啊?”

“給你的東西難道還少嗎?”謝明月笑了笑,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你抹在額頭上的藥膏、吃的糕點、穿的衣裳,哪樣不是我的?現在穿的這身也是我的,你還想要什麼?”

“反正……”林星癟了癟嘴,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睡吧,都這麼晚了,你還在裝病。”

林星乖乖躺在床榻裡邊,謝明月吹滅蠟燭、放下帳子,也在外面躺下。

兩個人並排躺著。

黑暗中,謝明月道:“蕭長旭今日在寢殿裡大發雷霆,他似乎懷疑是有人故意教你冷淡對他,正在派人查你。”

林星爬起來:“那老師怎麼辦?老師會被查到嗎?”

“我收到訊息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就派楊公公出宮一趟,告訴老師,這陣子不要再進宮了,免得引人注意。”

“好。”

“你若見到夫子,也不要表現得太明顯,以免蕭長旭起疑。”

“嗯,知道了。”

“你不用怕。”謝明月握住他的手,“夫子不在,我會護好你的。”

“嗯。”林星應了一聲,“謝謝。”

再無他話,兩個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著。

樂聲不絕,被夜風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林星還是沒睡著。

他捧著臉,認真地看著謝明月,小聲道:“謝謝你,謝明月,你真是個大好人。”

謝明月似乎已經睡著了,並沒有回答。

林星一個人嘀嘀咕咕的:“要是我來這邊,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你,那就好了。”

他最後道:“要是可以,帶你一起回現代,那就更好了。”

*

翌日清晨。

謝明月走出殿門,站在階上,傳來楊公公。

“有勞公公去學官府走一趟,就說,近來宮中新添了人,夫子進出不便,這陣子就不請夫子進宮講論文義了。”

——宮中局勢有變,夫子切勿入宮。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近來春寒起風,林星就不慎染上了風寒,還請夫子保重身體,千萬珍重。”

——林星正在裝病,夫子也千萬小心。

夫子應該聽得懂他的暗示。

“是。”楊公公領命下去。

謝明月收回目光,對宮人道:“傳膳吧,林星還病著,就送到房裡來吃。”

“是。”一眾宮人同樣領命下去。

在床榻上支起一張小案,林星就坐在床上吃早飯。

謝明月坐在旁邊,和他一起。

林星端著碗小米粥,眼下掛著兩塊大大的烏青,打了個哈欠:“好睏。”

謝明月笑了笑:“總歸你還在裝病,吃完了再睡一會兒,沒人敢說你。”

“嗯。”

皇帝寢宮那邊鬧騰了一晚上,現在總算是消停了。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吃著飯。

不知過了多久,林星一仰頭,把碗裡的小米粥喝完。

殿門外傳來楊公公的聲音:“君後、林公子,祝學官到了。”

祝學官?到了?

到這兒了?!

兩個學生“噌”地一下站起來。

“你還在裝病,快躺回去。”

謝明月把林星按回床上,整理了一下衣裳,朝外走去。

他的話說得清清楚楚,夫子怎麼反倒過來了?

謝明月推門出去,祝青臣提著書箱,就站在階下,朝他眨了眨眼睛:“見過君後……”

謝明月竭力維持冷靜,走到他身邊:“夫子快請進來。”

師生二人並肩而行,謝明月壓低聲音問:“夫子怎麼過來了?我不是讓楊公公帶信給夫子,讓夫子千萬不要進宮嗎?”

祝青臣攏著手,卻問:“是不是蕭長旭在查我?”

謝明月頓了一下:“夫子既然已經猜到了,為何還要進宮?”

祝青臣淡淡道:“我這個京官,不是正愁沒有由頭離開京城嗎?”

“夫子的意思是……”

“他要查我,便讓他查。惱火起來,將我趕出京城,豈不是正合我意?”

謝明月還沒反應過來,祝青臣又道:“就算我從現在開始,躲著你們,不見你們,可前幾日早就見過了,遲早也會被查到。與其藏著掖著讓他查到,不如坦蕩些。”

謝明月明白過來,應了一聲:“也是。”

祝青臣握住他的手,牽著他,走進殿中,看向床榻上的人:“星星,你病了?”

林星從床鋪上坐起來,委屈巴巴地賣乖:“老師,我病了。”

祝青臣定睛一看,被他嚇了一跳:“你又被打了?”

林星環顧四周:“什麼?”

“眼睛上啊,瞧這兩個烏青,疼不疼啊?”祝青臣按著他的腦袋,朝他伸出兩根手指,“眼睛還看得見嗎?這是幾?”

林星解釋道:“老師,這是烏眼圈!”

“完了,你真看不見了。”祝青臣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小傻孩子,這是‘二’。”

“我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