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皇帝寢宮。

蕭長旭摟著兩個男寵,悠悠醒轉。

他一抬手,兩個男寵便挽起帳子,一行宮人捧著熱水巾子,上前服侍。

蕭長旭坐在榻上,用茶水漱了口,似是隨口問道:“關雎殿如何?”

縱使身邊有數個男寵陪伴,縱使和兩個男寵荒唐一夜,他心裡依舊記掛著林星。

這怎麼不算是喜歡呢?

宮人們知道他在問誰,斟酌著道:“回陛下的話,太醫院那邊說,林公子還病著,已經開了藥方,讓宮人煎藥,一日兩次都喝著。”

蕭長旭接過巾子,擦了擦臉:“嗯,他現在在做什麼?”

宮人回道:“君後在宮中閒著無聊,請了學宮的祝學官講論文義,林公子也在。”

“病成那樣還有心思同旁人說話,哪個祝學官?”

“祝青臣,祝學官。”

“又是他?”

蕭長旭擦臉的動作一頓,一揚手,將巾子砸進銅盆裡。

水花濺起,蕭長旭的眼前浮現出上回在宮道上見過的那個背影。

二十出頭的年紀,背影清瘦。

正紅的官服,用玉冠束著頭髮,手裡提著一個書箱,看著頗有風骨。

像那些文人畫裡,別出心裁,用硃砂畫的竹子。

蕭長旭臉色一沉:“他這幾日,日日都進宮?”

“倒也沒有……”宮人小心答話,“不過來了三四回,都是君後派人請來的。”

“哼。”蕭長旭冷笑一聲,站起身來,“這些文人都一個樣,自詡清高,扭捏造作。朕抬舉他,他反倒蹬鼻子上臉,不知分寸。”

蕭長旭吩咐道:“派幾個人,拿他過來,朕有話問他。”

“是。”

*

蕭長旭派去的人來到關雎殿的時候,祝青臣正坐在殿中喝茶吃點心。

兩個學生分別坐在他身邊,一個人端著茶盞,一個人捧著糕點,面前還擺著一本書,祝青臣清一清嗓子,他們就翻一頁。

好不自在。

殿門外,楊公公叩門通報:“君後,陛下傳召祝學官。”

祝青臣合上書冊,站起身來,應了一聲:“這就來。”

謝明月跟著站起來:“我陪夫子一同過去。”

林星也趕緊跟上:“我也……”

謝明月按住他:“你還在裝病,留下罷。”

祝青臣也點了點頭,對他道:“嗯,聽你……師弟的。”

“噢。”林星乖乖地坐了回去,“那老師和師弟早點回來。”

“知道了。”祝青臣提起書箱,朝殿外走去,“明月,走。”

“是。”謝明月快步跟上他,但還是有些不放心,“夫子,蕭長旭殘暴,萬一……他直接翻臉,要了夫子的命,可怎麼好?”

祝青臣笑著道:“那就得靠你替為師求情了。”

見謝明月實在擔心,祝青臣又溫聲寬慰道:“不要緊,為師心裡有數。”

“是。”

師徒二人跨過門檻,來到殿外。

兩列侍衛就在外面等候,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見祝青臣出來了,兩列侍衛抱拳行禮:“祝學官,陛下有召。”

祝青臣走下臺階,謝明月剛準備跟上,卻被為首的侍衛攔住了。

“君後見諒,陛下只說傳召祝學官。”

謝明月神色一凝,問:“不知陛下傳召學官,所為何事?”

“回君後,我等不知。”

“學官是我請進宮的,如今陛下要見,我相陪同去,有何不可?若是陛下有事要問,我也好在旁回稟。”

侍衛油鹽不進,只是抱拳賠禮:“還請君後見諒。”

祝青臣垂了垂眼睛,對謝明月道:“多謝君後好意,想來陛下不過是問些尋常瑣事,就不勞煩君後同行了。”

謝明月神色焦急,但仍舊竭力維持著平靜:“可……”

祝青臣抬眼,定定地看著他:“君後不必擔憂,於殿中稍候,臣去去就來。”

“是……”謝明月頓了頓,轉頭看向楊公公,“那就請楊公公同去。”

他對侍衛道:“我派個宮人陪著祝學官,這總可以罷?”

侍衛沒有再反駁,而是側開身子,讓出一條路來。

祝青臣提著書箱,走下臺階。

楊公公跟在他身後,頗為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今早君後派他去傳話,他反倒把祝青臣帶進宮來,究竟是不是對的。

若是因此害得祝學官被陛下發落,那豈不是他的過錯?

他嘆了口氣,穩住心神,跟上祝青臣。

兩列侍衛左右護送,竟像是押送一般。

*

一行人來到皇帝寢殿。

祝青臣提起衣襬,跨過門檻,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殿中門窗大開,酒氣卻未散盡,混著男寵們的脂粉香氣,還有用來掩蓋的薰香味道,實在是不怎麼好聞。

可想而知,昨夜究竟是多麼荒唐的場景。

蕭長旭歪著身子,坐在位置上,見祝青臣來了,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似乎想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祝青臣行至殿中,作揖行禮,恭敬道:“見過陛下。”

蕭長旭眯了眯眼睛,也不同他兜圈子,直接問:“就是你日日進宮,給君後講經?”

祝青臣頷首稱“是”:“君後閒來無事,召臣入宮講論文章。”

“林星也跟著聽了?”蕭長旭甚至以為祝青臣不認識林星,還要解釋一番,“就是跟在君後身邊那個太監。”

“是。”祝青臣依舊頷首,“是有一位林公子,一同說話。”

“你都跟他們講些什麼?”

“左不過是講經論史,君後與林公子都當故事聽。”

“都講些什麼故事?”

祝青臣還沒來得及說話,蕭長旭就一擺手,指了一下楊公公手裡提著的書箱,不耐道:“罷了,拿上來,朕親自看看。”

“是。”楊公公應了一聲,提著東西上前。

蕭長旭隨手抽出一本書冊,隨便翻了翻。

確實都是一些經史書籍,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可蕭長旭早就在心裡給祝青臣定了罪,認定是祝青臣帶壞了林星,哪裡有需要什麼罪名?

楊公公眼見著蕭長旭臉色變了,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蕭長旭忽然發作,一揚手,“嘩啦”一聲,書冊被丟在祝青臣腳邊。

“原來如此!他二人就是被你教壞的!”蕭長旭厲聲道,“整日裡看這些雜書,看得心都野了!”

他終於找到了林星冷淡對他的原因。

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祝青臣,一定是因為祝青臣!

可他忘了,謝明月是世家子弟,自幼飽讀詩書;林星是現代高中生,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

他們二人,原本就是翱翔九天的鷹,不是被他囚在籠中的雀,心性本就堅毅,怎麼會因為兩本書就變了?

蕭長旭只是想為近來林星的轉變找一個理由,這個理由可以是書,是畫,是旁人教的,只要不是他,就可以。

不是因為他,不是因為他欺辱林星,是因為祝青臣,都是祝青臣教的。

只要解決了祝青臣,林星就能變回原來那樣。

蕭長旭只覺得事情已然明瞭,罪魁禍首就是祝青臣。

他怒吼一聲:“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砍了!”

楊公公聞言大驚,連忙跪下求情:“陛下,祝學官是君後親自請進宮的,若是陛下就這樣發落了祝學官,只怕君後心中過意不去!還請陛下手下留情!”

身後侍衛即將上前,祝青臣卻俯身行禮,正色道:“臣實在不知錯在何處,還請陛下明示。”

祝青臣只用一句話,就讓蕭長旭陷入了沉默。

他如何明示?

他總不能說,都怪祝青臣給他們兩個講故事,引得他們兩個不肯侍寢罷?

因此蕭長旭只是吼道:“拖下去!”

祝青臣抬高音量,卻只道:“還請陛下明示。”

“砍了!”

“還請陛下明示!”

祝青臣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

神色堅定,目光果毅,竟比半路上位的蕭長旭更有威嚴。

蕭長旭就這樣被他看著,不自覺釘在了龍椅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面對這個小小學官,他竟然……有一瞬間的膽怯。

祝青臣正色道:“臣奉君後詔令入宮,依君後之命,與君後講史論經,林公子時常陪伴左右,所論經史,皆是官府所出。”

“臣實在不知錯在何處,陛下若要治罪,便請將臣移交大理寺,請大理寺官員查證定罪。否則,臣就算化鬼,也一定要問問君後與林公子,臣究竟錯在哪裡。”

不知不覺間,蕭長旭竟被他的話帶著跑了。

他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自己是有實權的皇帝,可以想殺誰就殺誰。

他也順著祝青臣的話,去思索,試圖給祝青臣找一個罪名。

但好像……找不到。

緊跟著,楊公公又道:“陛下,祝學官來時,君後與林公子俱在關雎殿,還叮囑老奴,等陛下問完了話,請祝學官繼續回去說故事。”

“林公子尚在病中,君後心思細膩,本就因昨日之事惴惴不安。若是陛下處死祝學官,只怕兩位貴人受了驚嚇衝撞,終日懸心。”

“若是因此,使陛下與君後、林公子生了嫌隙,那可怎麼得了?”

楊公公這番話入情入理,直切要害。

這是蕭長旭最隱秘的心事。

蕭長旭一心想要林星像從前一樣對他,所以他迫不及待要解決掉祝青臣。

可若是,殺了祝青臣,反倒更加堅定了林星的決心呢?

凡此種種,蕭長旭得出結論——

祝青臣殺不得。

蕭長旭看著祝青臣,沉默良久,最後對侍衛擺了擺手:“下去。”

蕭長旭往後一倒,靠在椅背上,指著祝青臣:“這次就饒你一命,你也下去,以後不得無詔入宮。”

他隨手一翻,從案上抽出一封奏章,“正好,南屏縣缺一個教諭,你馬上收拾東西去,再敢對君後和林星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朕把你五馬分屍!”

蕭長旭轉過頭,隨手一指楊公公:“你,親自送他回去。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盯著他。”

“是。”楊公公領命,走到祝青臣面前,抬了抬手,“祝學官,請吧。”

“臣告退。”

在蕭長旭看不到的地方,祝青臣與楊公公交換了一個眼神,安然退下。

*

祝青臣跨過門檻,走出皇帝寢殿。

他提起衣襬,緩步走下石階。

楊公公跟在他身後,忽然腳下一滑,險些從階上跌下去。

祝青臣伸出手,扶住他的手臂:“你老當心。”

楊公公竟有些發抖:“是,多謝學官。”

他長舒一口氣,輕聲道:“祝學官,這事兒可太兇險了,再有下回,可得再早些告訴老奴,老奴好排演排演。”

祝青臣笑著道:“正因為是楊公公,我才放心,旁的人我都不放心。”

早在清晨,楊公公來傳話的時候,祝青臣就跟他“串通”好了。

方才楊公公說的那些話,也是兩個人說定的。

藍色的小光球趴在祝青臣的肩膀上,幽幽道:“別說他了,我也被你嚇死了,差點以為你真的要死了。你看看,我的光都炸起來了。”

祝青臣笑了笑:“不會,我算好了,他不會殺我。”

“你怎麼算的?我的資料庫都算不出來。”

“不是你說的嗎?蕭長旭又強又弱,時強時弱,只要遇上林星的事情,他就會變弱。蕭長旭連欺辱過林星的太監都捨不得殺,又怎麼會殺我?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啊?”系統震驚了。

“估計他這會兒正自感於自己的深情呢。”祝青臣淡淡道,“為了林星,他連和林星交好的學官都不殺了,他真是好深情呢。”

當然不是因為蕭長旭寬仁,而是祝青臣算得準。

一來,沒有罪名可以治他的罪。

二來,殺了他,不僅不能讓林星服軟,反倒會把林星越推越遠。

三來,蕭長旭已經過了“虐受”的第一階段,蕭長旭心下不安,他不敢再那樣肆無忌憚了。

系統驚歎道:“臣臣,你長大了,你會利用劇情漏洞了。”

祝青臣笑了笑,行至階下。

有個小太監就守在底下,見他出來,整個人都鬆了口氣,向他行了個禮:“祝學官。”

楊公公低聲解釋道:“這是關雎殿的宮人。想是君後不放心,特意派他來盯著。”

祝青臣應道:“我知道,之前在君後身邊見過。”

楊公公稍稍抬高音量:“學官是從關雎殿出來的,如今也該回關雎殿向君後回了話,再出宮去。”

祝青臣頷首:“是這個道理。”

楊公公朝小太監使了個眼色,稍稍抬高音量:“傻站在這兒做什麼?快回君後那邊說一聲,就說祝學官馬上過去拜別。”

“是。”小太監會意,撒開腿就跑回去報信。

祝青臣對楊公公道:“你老算是個人精了。”

談笑之間,便又給祝青臣和他的兩個學生創造了見面的機會。

楊公公卻不誇口:“哪裡的話?老奴不過是按規矩辦事罷了。”

*

關雎殿。

謝明月和林星在殿中等了半天,不見外面有動靜傳過來,更不見派去查探的小太監回來,急得坐立難安。

林星急得滿屋子轉圈:“老師不會真的出事吧?要是老師……”

謝明月想了想,下定決心:“我過去看看。”

“可蕭長旭不是不讓你過去嗎?”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

謝明月話還沒完,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個人都衝到門外。

那個派去查探訊息的小太監終於回來了!

林星一把拉住他:“老師怎麼樣?”

小太監俯身行禮:“見過君後……”

謝明月同樣急切地把他扶起來:“不必多禮,快說。”

“祝學官沒事……”小太監道,“原本陛下是發了好大的火,都喊侍衛進去,要把祝學官拖下去砍了,結果不知怎的,祝學官說了兩句話,陛下就回心轉意了,直接把人給放出來了。”

“那就好……”兩個學生都鬆了口氣,“那就好。”

“祝學官馬上就回來了,具體的,君後與林公子問他便是了。”

“好。”

正說著話,祝青臣便到了。

林星和謝明月忙不迭迎上去。

“老師。”

“夫子。”

“我沒事,讓你們擔心了。”祝青臣伸出手,握住兩個人的手,把他們兩個拉進殿中,“蕭長旭沒怎麼懷疑我,只是遷怒而已,最後調我去南屏做教諭。”

謝明月心下明瞭:“如此,只要拿到調令,夫子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京城了?”

“對。”祝青臣道,“最快今日,最遲明日,我就能拿到調令。離開京城之後,我直接去岐山,見見那位岐王,倘若一切順利,為師會帶人回來救你們。”

“那夫子千萬小心。”

“只是為師走後,就剩你們兩個留在宮裡了。”祝青臣嘆了口氣,將兩個人的手疊在一起,“為師最後再囑咐你們一遍,保命為上,別的什麼都不要緊。”

“是。”兩個學生都堅定地點了點頭,“夫子放心。”

這時,楊公公在殿門外提醒道:“祝學官,是時候離宮了。”

“好。”祝青臣應了一聲,又轉回頭,緊緊握了一下兩個學生的手,“安心等著為師回來。”

師生三人只說了不到十句話,祝青臣便要離開。

謝明月與林星要送他出去。

祝青臣卻回頭道:“別跟過來。宮裡沒有君後和男妃送學官的道理。”

“是。”兩個學生只好站在原地,目送夫子離去。

他們牢牢地握著對方的手,力氣很大,對視一眼,卻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迷茫和不安。

夫子走了,整個皇宮,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岐王究竟是不是裝瘋,夫子究竟能不能帶兵回來救他們。

都是未知。

可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相信。

林星正色道:“我信夫子,夫子很厲害的。”

謝明月也點了點頭:“嗯。”

兩個人互相給對方鼓勁,感受著對方手掌中傳來的暖意,定下自己的心神。

*

楊公公奉命送祝青臣回去。

走出關雎殿,祝青臣回頭看了一眼:“楊公公,今日走北宮門吧,看著近一些。”

楊公公不解其意,但還是答應了:“好。”

兩個人走在宮道上。

祝青臣仍舊不放心,叮囑道:“楊公公,我此去離京,恐怕有段日子回不來。關雎殿中,只有請楊公公多多周旋了。”

楊公公嘆了口氣:“祝學官放心,老奴自當盡力。”

他沉默片刻,自嘲般笑了笑:“老奴原本就是在皇子所侍奉的,幾位殿下,與君後、林公子都年歲相當,不為別的,就當是圓了老奴心中一個執念罷。”

他先前沒能護住被蕭長旭殺害的幾個兄弟,現在想護住謝明月與林星。

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同樣握住他的手:“你老放心,我會回來的。”

他並不曾向楊公公透露過造反的事情,但是……

他還是想寬慰他兩句,就當是讓他安心吧。

“好。”楊公公也並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出了宮門,楊公公送祝青臣回府。

兩人再說了兩句話,楊公公便回宮去了。

*

當日下午,尚書檯就派人送來了祝青臣的調令。

南屏縣空缺教諭一職,蕭長旭命他即刻上任,不得有誤。

祝青臣拿著調令,上下看了一遍,確認無誤,便換上便服,拿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牽出早就買好的馬,大搖大擺地走出京城。

到了城外,祝青臣拽著韁繩,乾脆利落地翻身上馬。

枝頭新綠,祝青臣策馬揚鞭,穿過稀疏樹影,一路向西北奔赴。

樹枝劃過他的衣襬,發出簌簌聲響。

祝青臣目光堅定,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