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當中,兩人相談未止,楚今朝守在門外,無聊地用手指觸碰著懸浮在空的淡青符文。

“師父竟還設下了隔音陣?”

他倚靠在硃紅長柱上,又不由得想到許映真。

“沒想到師父想要收這女孩為徒弟,不過上品靈根,這資質實在是高。”

太玄天懸法脈已有數萬載傳承,共有三部鎮脈道經,李秀修行了當中的《天演星錄》,習得占卜,善掌星辰,曾掐算出了自己命有三徒。

而李秀門下已有兩徒,許映真便該是她的關門弟子。

楚今朝正如此想著,卻見許埕身後攜兩位僕從而來,神色恭謹,面帶笑容。

“這位仙師,既然廳內聖人與另一位仙師正在商談,不妨移步西廳,我已吩咐備好茶水果子,可稍作休整。”

楚今朝搖了搖頭道:“不用勞煩,我便在此等候我師父。”

而且修行第一大境‘洗泥胎’,須得洗滌自我泥胎,將之淬鍊成黃芽紮根生長的沃土,要以後天返先天。這凡俗的食物如何烹飪都終究帶幾分濁氣,對修行無益。

楚今朝此前已吞服辟穀丹,七日內皆無飢感。

許埕對這年輕仙師心有敬畏,自不會勉強,便是拱手行禮,聲稱告退。

而這銀裳少年朝四下望去,對之前路上許映真說的自己出身富貴有了一番更深的瞭解。

朱樓高閣,池館水榭,映青松翠柏。

奇花怪石,假山流屏,競綴點其間。

“這女孩又是家中唯一的子嗣,母親位高,祖父慈愛,只怕還真是千尊百寵著長大的。”

楚今朝暗自琢磨,以師父的性子,想必還是想要將許映真收入門下,但如此嬌女,真吃得了修行的苦頭?

“罷,師父自有分寸,我也不可以貌取人。”

“不過要是師父真將她收入門下,說不定要和宋寒枝那丫頭打起來,嘿嘿。”

他腦中稍微假想一二,便是面上生笑。

而此刻那淡青色的符文消散,門扉推開,嚇得楚今朝一個踉蹌,險些摔趴在地上。

“你守在門口傻笑什麼呢?”

李秀踏出門外,便見自家弟子這副憨傻模樣,不由開口說道。

而劉少楚落後一步,並不曾在意這師徒之間的事情,朝著李秀頷首示意後,便是快步離去。

在去往許映真閨房的路上,途經假山,她暫停腳步,頓而身後便有三道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其中一名黑衣女子上前半步,低聲詢道。

“聖人,卑職如今便去守護女公子?”

劉少楚低垂眼瞼,朝暗七搖頭,說道:“想來是不必了,真兒終於是要去往她該去之處。”

當年她蟄伏嶺南,許氏商行和自己合作太久,早就被無形中打上了烙印,怎能得到先帝的信任?自然是借個由頭剝了皇商身份,在眾人眼中如同落寞。

但許鏡觀乃商道奇才,依舊能應對風波雲湧之勢,劉少楚暗下圈養私兵亦有許氏相助,但實在難以做到風過無痕,終究是露出些馬腳,叫先帝疑心漸起。

他的起勢雖以劉少楚為中介,但也確實從許氏商行得力相助,為了他自己的名聲,實在不好做得太過難看。

但彼時許鏡觀獨女許應姝年至十六,已及笄一年有餘,卻尚無婚配,先帝便是在此上起了心思。

幸而他們提早察覺,許應姝逼得無奈,速度擇取了一名贅婿入府,這才打消先帝的那些齷齪念頭。

劉少楚預備起勢,那雲遊道人便正好到來,也是和李秀一般為她講明稱帝的後患,不過更指出許應姝腹中胎兒非凡,想必出生之時會天有祥瑞。

所以無論是她還是許應姝都心知肚明,許映真是遲早會踏上仙途的,這是上天給予她的資質。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如今李秀到來,正如同齒輪轉動一般,劉少楚倒是有一股靴子落地的必然感。

待得她揮了揮手,三道飛麟衛又重新隱匿在暗處,而劉少楚罕見地有些失神,眸光明滅複雜,無法窺得清晰,自喃道:“既如此,也是時候開始了。”

……

房中。

許映真聽罷自家孃親將前塵往事一一道來,小臉不見往日跳脫,心緒起伏不定。

許應姝並沒有什麼年紀尚小便不該知曉秘密的規矩,她知曉自家女兒思敏神清,又得過聖人指點,故坦誠相待。

旁人皆知窮家富路,她對修行仙途瞭解不多,也極怕遺漏任何資訊,致使女兒在以後落入劣勢中去。

“真兒,如今你可明瞭了?”

許映真整理思緒,尚且驚疑。

“所以我那贅婿爹,是在我出生前便被某位女修帶走了,想來也是踏上仙途,至今不明下落。”

在幼時,她也曾詢問過父親在何處,得到的回答是早已離去。

但許映真得到了足夠的愛,她是在祖父,孃親,楚姨的悉心照料下長大,方養出如今的性情,所以她並不會枉費心神在那些不值之事上。

許應姝頷首,回道:“贅婿在當初的大漢律法中實則權同奴僕,那時為了暫避鋒芒,又是為了保全許氏家財權力不被分去,所以我才擇了個家世乾淨,皮囊瞧得過眼又不算憨笨的入贅改姓,賜名為許如臣。”

“那女修看上許如臣,似乎是因體質有幾分不俗,對她修為有益,但我瞧得出也是她年紀尚輕,有些耽於情愛,而許如臣本就藏了些野心,抓住機會,自然要攀登而上。當年她如客客氣氣地說,區區贅婿我並不在意,偏其咄咄逼人,性情有些偏激,我便暗藏了贅婿文書,不曾撕毀。”

“孃親告知你此事,便是恐若你踏入修行世界,機緣巧合碰上那瘋婆子,被打個措手不及。”

許映真將訊息消化,面色漸漸平靜下來,又有些疑惑地問道:“莫非那文書有什麼作用?”

朱衣女子輕笑道:“我當時是少年氣憤所為,但後有雲遊道人到來,向我們講解了不少王朝之外的世界。”

“我們所在被稱為‘人間絕牢’,不過世界的一隅,此外尚有無窮廣袤的天地。”

“但道法均衡,王朝建立,氣運信仰隨之自然凝聚,修行者便無法妄為。而文書上的王朝官印是得了天地應允的,文書在一日,效用便仍在。想來是許如臣當年尚且不夠了解修行中事,急於擺脫現狀,也沒有留心,可算是對他的一道轄制。”

許映真聽罷點頭,後又陷入靜默。

母女兩人間氣氛無端有些低沉,而許應姝始終眸光柔和地看向她。

直到許映真抬起首來,雙瞳中有些水霧氤氳,眼角泛紅。

“孃親,你說我生來就是要走仙途的,但我真的該踏上仙途嗎?你,祖父,楚姨,埕伯……我捨不得。”

許應姝眸子也是驟而一赤,聲中含著幾分顫意。

“可是真兒,孃親是最清楚你的脾性的。我們這被稱作人間絕牢,四面海域若行百里,便有無窮雲煙繚繞,無法探明究竟,內裡有暗礁潮湧,最終平白誤了性命,只有修行人方有手段突破穿行。”

“真兒,不要考慮那麼多,你只要捫心自問,知曉了有修行之路,明白了絕牢外更有一片新天地,你最真實的想法是什麼?”

許應姝突感面頰微涼,伸手拭去淚滴。

“真兒,當初孃親生下你,正是聖人繼位,推新政,對女子開放科舉。我沒有照料襁褓中的你,童生試,鄉試,會試,殿試,一步一步佔據了我的絕大部分心神,甚至那時聖人對你的關照都比我要多。”

“因為你楚姨曾告訴過我,我是你的母親,是你祖父的女兒,但無論如何,我都該先當好我自己許應姝。”

“我如今也想要教給你,每個人無論生來如何,有多少人背後託舉,最後都要踏上實地,用雙腳去丈量這個世界,才能真正看到屬於自己的風景。”

“真兒,你是該為自己而活的。”

淚水已沾溼了許映真的面頰,隱約有抽噎之聲。

她覺得此刻心如濤海,電閃雷鳴,有烏雲厚壓,胸腔中一股氣鬱結,無法撥出。

但許應姝的話如同在身前所懸的一盞明燈,指引她剝開層層裹雜的思緒,直達自己的心靈核心所在。

靜默之後,許映真聲有哽咽,但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孃親,我想修行,我想去看一看那絕牢天外,究竟是怎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