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瑤是來送還令牌的。

昨晚從眀府回去,謝顏的高熱已經退了,大夫說咳血並非全然是打板子的緣故,而是她體虛又挨凍,斷斷續續地生病,昨兒被曹氏一嚇,驚懼恐慌之下才咳血昏迷。

謝瑤著人將庫房裡最好的藥拿了出來給她溫補,又去了一趟二房告訴謝顏的繼母要留她住一陣子。

等周全好了所有的事,她梳洗了一番,便遞了帖子來東宮。

本想等得了傳召再來的,沒想到下人見了她,當即便熱情地引著她過來了。

謝瑤坐在東宮前堂裡,瞧見顧長澤走進來的剎那,還在後悔著自己的方才的莽撞。

到底她和這位殿下也才見過兩面,貿然前來拜見未等通傳,的確是不合規矩。

“臣女請殿下安。”

顧長澤從門邊緩步走來,一身墨綠雲錦袖袍著身,眉眼清雋溫疏,唇角含笑,袖角繡著的修竹愈發襯得他神清骨秀,如松風水月,從容弘雅。

未等謝瑤真正彎下身,顧長澤已到了近前。

“免禮,謝小姐。”

他一擺衣袖坐了下來。

“昨晚多謝殿下的令牌,臣女感激不盡。”

“謝小姐後來回京可有再被人為難?”

顧長澤輕輕撫了撫衣袖,問道。

謝瑤搖了搖頭,將手中的令牌遞了出去。

“孤料想也是。”

他唇角勾起笑意,修長的指節自謝瑤手中拿走那塊令牌,初春早上尚且有些冷意,顧長澤的手指更溫涼,謝瑤與他指尖相觸,便覺得如同被一根羽毛輕輕拂過,撓人心尖。

謝瑤神色落在他身上,辰時的光亮順著映出那一張完美無瑕又清潤俊美的面龐,此一刻,她遞出玉佩的手竟瑟縮了一下,難得有幾分失神。

這位殿下人如雲端晴雪一般清貴,貴為太子之尊又隨和近人,縱然身子孱弱,謝瑤卻也能理解為何上京貴女人人思慕。

“謝小姐?”

直到顧長澤又叫了她兩聲,謝瑤才回過神。

“臣女冒昧。”

她匆匆低下頭,竟覺得耳側有些發熱。

顧長澤從喉間溢位幾分輕笑,謝瑤低著頭,他目光便素無忌憚地掠過她,一寸一寸,從眉眼到耳側的飛紅,還有那側頸一點鮮明的紅痣。

那樣惹眼又漂亮。

他眸光陡然一暗。

“謝小姐何錯之有?”

顧長澤漫不經心地說罷,拉著令牌收回了手。

令牌的紅穗從指尖滑出,謝瑤幾乎瞬間想要後退兩步。

然而還沒等她有所動作,他另一隻手探了過來。

在謝瑤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男子清雅如竹的氣息逼近,高大的身形將她攏下,傾身撫過她耳側。

謝瑤瞪大了眼睛,覺得腦後一沉。

顧長澤將那有些鬆散的金釵簪穩,收回的手不經意間撥弄過側頸。

謝瑤忽然覺得耳側的那顆紅痣有些癢。

“簪子歪了,謝小姐。”

顧長澤的目光還凝在她側頸,將眼中那點幽暗藏得很好,謝瑤咬唇退開兩步,眸光如水。

“多……多謝殿下。”

她頭一次覺得頭上的簪子那樣重,謝瑤連頭都不敢抬,生怕被顧長澤發現臉上的熱意,只得咬唇在心中暗罵自己。

明明太子殿下是為幫她才離得那麼近,怎得自己卻連心跳也跟著亂了半拍呢。

多半是昨晚沒睡著覺的緣故,晨起都糊塗了。

謝瑤一邊腹誹,一邊行禮道。

“家中妹妹才醒,臣女不放心,便先行告退了,方子午後臣女著人送入東宮。”

顧長澤輕輕摩挲著指腹,彷彿還能感受著方才手下的溫滑觸感,聽得她言,又問。

“午後謝小姐親自送來東宮麼?”

這話卻讓謝瑤有些錯愕。

她本是想著下人來的。

顧長澤從容解釋。

“到底是藥方,旁人來送的話,孤總是不放心。”

謝瑤頓時瞭然點頭。

索性她午後無事,親自來一趟也不妨事。

得了她的準話,顧長澤道。

“孤送謝小姐出去。”

兩人一同順著遊廊往外走,東宮內花團錦簇,處處是放置好的盆景花卉,花香撲鼻,謝瑤問他。

“殿下竟也喜歡這些花草嗎?”

“談不上喜歡,下人侍弄的。”

顧長澤搖頭,又彷彿不經意地道。

“後院倒是喜歡玉蘭花,那是孤喜歡的。”

“哦?殿下竟喜歡玉蘭嗎?”

謝瑤有些驚訝地看他。

“怎麼?謝小姐也喜歡?”

顧長澤淺淺一笑,問道。

謝瑤並未隱瞞。

“玉蘭與海棠,是臣女最愛。”

海棠麼?

顧長澤輕輕頷首,兩人到了東宮門口正要分別,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一旁傳來。

“奴婢給殿下請安。”

一個幹練的老嬤嬤到了跟前。

“這是謝府小姐。”

顧長澤道。

那嬤嬤又彎腰。

“奴婢給謝小姐請安。”

“嬤嬤這會來是有何事?”

“太后娘娘聽說殿下從馮醫仙那回來了,說讓奴婢來問問情況。”

“剛好今兒閒著,孤便去慈寧宮向皇祖母請安吧。”

那嬤嬤連忙躬身,目光猶豫片刻,又道。

“恕奴婢多嘴,自從聖旨賜下,太后娘娘便念著未來太子妃,既然謝小姐也在,不知可否與殿下一同去慈寧宮給太后娘娘請安?”

東宮外安靜了片刻,顧長澤並未直接應答,偏頭問謝瑤。

“謝小姐意下如何?

孤的皇祖母之前便一直念著你。”

顧長澤自然是希望她去的,謝瑤也聽出言下之意,可宮內沒有藏著的訊息,賜婚後她第一次入宮,若無傳召直接拜見太后,還是和顧長澤一起,只怕晚上就要傳遍上京了。

可她昨兒才得了顧長澤的話,他說願意往上去陛下跟前試一試打消這聖旨。

兩相權衡,謝瑤抿唇道。

“殿下與太后娘娘厚愛,只是臣女萬不敢輕易打擾太后娘娘。”

“太后她老人家……”

那嬤嬤欲要再勸,顧長澤已然輕輕拂袖。

“那便孤先去吧。”

謝瑤行禮離開,顧長澤去了慈寧宮。

另一條狹小的宮道上,兩道身影將這一幕收之眼底。

“你當時跟朕說過,謝女入宮那日,便言明不願嫁入皇家。”

一旁的皇后連忙道。

“她自然不敢明言,只是臣妾的幾個兒子她都未曾瞧上,太子殿下的話……那便更……”

皇后眉梢露出幾分不明顯的譏諷。

自己的兒子各個人中龍鳳,謝瑤都沒一點動心的意思,最後卻被許配給了病秧子,可想而知更不喜歡了。

皇帝威嚴的臉上露出幾分不悅來。

“按理說這樣的人,心比天高,不是個適合入宮的。”

皇后低頭稱是。

那日和謝瑤見面試探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個聰明的女子。

但不好掌控。

“但謝女必須入宮。”

“可您也瞧見了,她連太后召見都不……”

“不妨事,她父母方過世,對太子亦不瞭解,不願入宮也是人之常情。”

“那您……”

“三日後是去上林苑圍獵的日子,此次朕特許朝中官員與夫人們都前去熱鬧,你待會送個帖子去謝府,讓謝女也去吧。

五日的時間,她若與太子相處之下有感情,順從地嫁入東宮自然是好事,若是想折騰些么蛾子,或者明目張膽地不願意,那朕……”

皇帝輕飄飄地合上眼。

“也只能悄無聲息地殺了她。”

謝王父子離世,世人都在看著他的做法,他絕不容許自己的恩賜被拒絕,謝女也必須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知道,謝王的舊部對朝堂有沒有異心,謝女對他這個皇帝,又是否有違逆的想法。

謝瑤剛回了王府,青玉就神色詫異又有些驚嚇地走上前。

“小姐,外頭出事了,何副統領一早被人發現穿了琵琶骨半死不活地掛在城門口。”

謝瑤腳步頓時停住。

是蕭夫人的侄兒,也是昨晚才在城樓上為難她的人。

怎麼一晚上過去,竟成了這樣子了?

她一雙眼頗有些驚疑不定。

“怎麼回事?”

前有蕭夫人後有副統領,難道是蕭家得罪了誰?

“不知道呢,聽說人就剩半口氣了,很是悽慘,蕭夫人嗓子還沒治好呢,一聽這話又昏死了過去,這會蕭府正鬧得雞飛狗跳。”

可事情真有這麼巧?

謝瑤是不信的。

要麼是蕭府得罪了誰,可得罪了誰也不會先拿蕭夫人的侄兒開刀。

她留了個心眼喊來青玉。

“你去查一查,看看昨晚副統領當值後去了哪?”

午後,太子東宮。

顧長澤修長的手拿過硃筆,寬大的袖袍輕輕擺動。

攤開的宣紙上是一副已經將要成型的畫。

畫中女子二八年華,一身淡藍色衣裙駐足荷池邊,風雨池景中,垂眸低頭淺笑,一旁柳樹的長枝垂下,映出女子曼妙的身姿,螓首蛾眉,清眸流盼。

年輕的太子眉眼含笑,於髮髻間勾勒出一道長簪,繼而筆走游龍,行雲流水落下一行字。

“殿下丹青妙筆,此畫此詩絕佳。”

貼身太監江臻連忙上前讚道。

聽得此言,顧長澤顯然心情很好,修長的手輕輕撫過畫中的女子,繼而嘆道。

“可惜如今還不能讓她看到。”

太子殿下的畫雖好,卻並未仔細描募畫中女子的樣貌,江臻見過他畫無數次這樣的畫,也從沒認出這是誰。

“那您……”

“送去書房存著吧。”

“與之前那些一起麼?”

江臻連忙接過那捲起來的畫。

顧長澤輕輕頷首,頓了片刻,又道。

“這多半是孤最後一副畫了。”

江臻頓時一驚。

這是什麼意思?

顧長澤沒理會他,沉吟片刻,又道。

“將前院的花都搬走,換成西府海棠吧。”

“您不是最不喜歡西府海棠嗎?”

江臻越發不解。

顧長澤起身往外走。

“如今可以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