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來自‘道魔’李重陽的隱患,已經退去。

神清宮洞天漸漸動亂平息,暫時並無危機。

洛景看著女子安詳睡去,滿身血汙,甚至將李重陽的威脅,都不由拋在了腦海,一雙眉頭緊緊皺著,臉上浮現的神情盡是擔憂。

他俯身趴在了那一口超越一人之高,宛若血棺一般猙獰的截天棺旁,觸手冰涼,看著女子眉目如畫,卻緊閉雙眼,整個人都發懵了。

為何初七會在這裡?

眼前揹著棺槨的少女是誰?

這口棺槨又是什麼玩意,她怎麼看上去.

洛景不是沒有想過,會有人在自己萬分危急的時刻降臨。

比如蓬萊島的姜小白,借許長卿之手也降下投影,於千鈞一髮之際,攔下李重陽的威脅。

但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得到出手的.

竟然是當年的初七!

她就這麼毫無徵兆的出了一劍,將李重陽投影擊潰,後而從天墜落,再無聲息。

捏著冷硬的赤紅棺沿,洛景指骨泛白,呼吸有些粗重,眸子裡透露出來的擔憂,幾乎溢了出來,叫在場眾人,都能清晰感受得到。

此時,李無憂急急的趕過來,在見到洛景條件反射一樣,將初七小心擱置在了截天棺裡,叫她身上的鎖鏈再度蠕動,連結上了棺內底端,不由鬆了口氣。

隨即,便用著‘審視’的眼神,打量著洛景。

李無憂是‘初七’唯一的小徒弟。

要說‘劍魔’初七這個名諱,之所以威震整個神武域,最大的戰績,就是因為她曾經隻身殺入一方‘七元禁區’,甚至近乎斬掉了一位古老的‘地仙’教主。

那一役,神武震動。

因為自從禁區誕生之後,還從來沒有人能夠做到過這種壯舉。

神武盟完成晉升儀式,成就地仙的人物,沒有禁區中蟄伏的教主多。

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以制衡為主。

因為天地壓制,還未散去的原因。

這些‘仙孽教主’凡是抵達了地仙境以上,一旦離開洞天禁區,就會被時代排斥,所以他們才沒有發動大規模的吞併。

不然神武域,早就岌岌可危了。

在這種情況之下,

所有人都公認,初七或許可能是神武域內,殺伐鬥法第一人,她所完成的地仙儀式,也有可能是最頂尖、最艱難的那一類,不然不可能這般強橫。

但關於其中秘辛。

卻只有李無憂知曉。

這世間,凡大聖修行到了極致,就需要完成‘晉升儀式’,才能成就地仙。

這種‘果位’,就相當於是天地間的一種規則,必須要透過‘親自踐行’的方式,才能完成。

曾經有個極其燦爛、輝煌的修行大世,被稱為‘天庭時代’。

那個時候,聖人之上的人物一齊出手,將世間的三千規則整合,探索出了可供修行者晉級的七十二條道路。

修成八極圓滿的人物,可借這七十二條晉級道路,完成蛻變。

而只有掌握其中一條、甚至多條儀式的傳承,才能稱為真正的仙門、道統,有著地仙駐世!

李無憂知道。

初七之所以能夠做到這種程度,極大原因,是因為————

她所追求的晉級地仙儀式‘羅睺’,乃凶煞之道。

初七一路走來孑然一人,仙墟出世之後,她手上染的仙孽血、宗門血,不計其數,有著無數仇家,兇名在外。

在她補全了煉成‘玄胎’的羅睺劍後,從中覓得了七十二條道路之一的‘羅睺’。

七十二條晉級地仙的道路里,只有一十二道,才有晉級‘六天真仙’的可能。

而‘羅睺’便是其中一條,完成這一條晉級儀式,後續的‘真仙儀式’,有‘酆都十王’、‘六方瘟君’.等等可供‘爭奪’的果位,並不會將自己鎖死在七元地仙。

所以當年的初七發現之後,毫不猶豫,就選擇了這一條契合自己的道路。

完成這一條儀式,需要達成三個條件:

第一,兇名殺名,震懾一域。

第二,憑藉自己,搏殺一尊能夠戰勝的最強人物,越強越好!

第三,飲下那一尊人物的血液,褫奪他的一切,完成晉升儀式!

晉升儀式,是存在失敗的可能的,而且有著極大的機率失敗。

比如當年的‘道魔’李重陽,哪怕嶗山教有著一條完整的晉級儀式,依然失敗了,就是因為自己雖然符合了儀式的條件,但是卻沒有做到極致,無法支撐修行者成功渡過。

所以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毫無疑問,初七是個瘋子。

仙墟出世時,

其中坐鎮的‘地仙’,往往都處在最為虛弱的時候。

‘劍魔’初七,無牽無掛,她為了走通這條路

深入‘七元仙墟’三千里,在那一方小天地裡,趁著其中地仙蟄伏,奪取了祂一半的權柄,用著近乎半條命,完成了這條儀式!

從那以後,她幾乎身死。

而那被她當作晉升儀式的地仙祭品,也沒有死透。

但因為從未露面興風作浪過,這才有死訊傳遍神武域,導致‘劍魔’初七威震五方古關,可謂聲揚天下!

也正是因為晉級成功,初七才在‘羅睺’儀式後,成功維持住了‘非死非生’的狀態,即使神魂已如風間殘燭,可多多少少,仍舊保下了一條命來。

作為初七的傳承者,李無憂其實並不是神武域內的人族。

她出身於神武域五道‘七元禁區’之一,是被‘仙墟’統御的‘仙墟之民’。

神武域內的禁區,一經問世,就會像是‘神清宮’這樣,緩緩吞併周遭區域,而存在於裡面的生靈,便自動為這些仙墟里的勢力圈養。

抵達了地仙及以上的教主巨頭,日常的修行,就是完善自己的果位,無論天地怎樣變遷,都不會更迭,他們和現世的地仙,除了天然對立,沒有什麼其他區別。

而下面的仙孽、仙眾.修行方式則千奇百怪,但基本殊途同歸,都脫離不了一個,那就是‘人口’。

香火、精氣、七情六慾.

人身就是一個大秘庫,可以發掘出很多‘不可思議’的寶藏。

所以有仙孽坐上神壇、受到生靈頂禮膜拜;有仙子夜御千男,進境有如神助,比之吞服大藥都要迅速。

有仙孽以秘法,圈養‘玄奼女’,以一縷分魂寄託其中,‘玄奼女’修為越強,受到的反哺也就越強烈,類似‘種魔’之法,所以仙孽也會招攬凡人入門,修行。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制度社會,與神武域其實沒什麼區別。

區別是,當代修行者吞服清氣、蒐集三山五嶽的寶藥,

但仙孽卻是以人為寶,透過各種稀奇古怪的秘法,從人身鑽研出通天大道,從而支撐到八極境界,尋覓晉級儀式,成就地仙,最後殊途同歸。

所以,一旦淪為‘仙孽之民’,在神武域的各個大宗、門閥眼裡,都與異類無異。

因為他們自身,本就是仙孽的資糧,或者已經踏上了成就仙孽之路。

一旦暴露身份,那幾乎是人人喊打,誅惡必盡。

當年的李無憂,在那‘七元禁區’的疆域裡,是一方仙孽小宗的血包。

後來被近乎瀕死的初七偶然間救下,或許是同病相憐,少女也一身紅衣,叫初七不食人間煙火的殺胚心性淡了幾分,就將她帶走了。

初七一路以來雖斬盡仙孽、但在攻伐‘仙墟’的過程裡,也有太多與她爭鬥的人物,隕於其手,所以八百年來,仇家太多。

在她死後,因為自己本身身份的緣故,還有‘劍魔’的仇家,李無憂唯恐二人暴露,被攆得滿天下跑。

如今不知不覺,已經快三十年了。

她好不容易修成了一番造化。

躲到了這窮鄉僻壤。

剛剛巧,到了這都天府的範圍。

初七在棺內,便有了反應。

李無憂本來欣喜不已,以為靠山吊著一口氣,終於要活過來了。

可誰知道跋涉千山萬水,卻見到了個‘小師公’。

洛景一身法力境修為,在她這個歷經磨難,但好歹有著金丹上人修持的人物眼裡,太弱了。

別說庇佑她和初七了,自己自保,恐怕都不怎麼夠用。

嘆了口氣,李無憂目光幽幽:

“我是‘劍魔’大人唯一的弟子.”

“你說你是王洞玄。”

“那麼按照輩分,他倆要是當你是長輩,那真要論起來,我也得喚伱一聲小師公。”

紅衣少女瞥了一眼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莫青嬋與許長卿。

只見到,二人一個擺弄劍匣子,看上去清清冷冷,不過面上有著一縷裂痕,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洛景。

另一人則面露尷尬,隱於背後大袖之下的手掌,不停擺弄著一張玉符,似乎是在焦急疑惑,為何往日裡‘無所不能’的師尊,突然失聯掉了。

李無憂嘆了口氣:

“我可以告訴你一切,但.”

“劍魔大人本來情況不會惡化的,可為了你。”

她加重語氣:

“如果沒有什麼外力支撐。”

“她恐怕,真的沒辦法靠著自己自愈了。”

“眼下殺劍一出,便是露出了痕跡,哪怕截天棺截掉了天機,可行蹤已經洩露,她的仇家不會讓她好過的,還有我,都被你害慘了!”

將關於‘羅睺’晉升儀式,還有初七惹到的未死地仙,以及遍佈整個神武域內,大大小小的仇家,都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

看著洛景怔怔不語,但卻沒有露出懼怕的面容,李無憂這才哼哼兩句,即使陰沉著臉,但好歹緩和了下。

“那要如何,才能叫她從這種狀態中脫離?”洛景鎮定的聽完眼前紅衣少女的話,沉默了半晌,問出了這一句話。

對此,李無憂面容苦澀:

“我走了三十年的路.尋到的寶藥都餵給了她,可也沒見形式有所好轉。”

“按照道理講,師尊魂燈熄滅,法身破損,道果蒙塵,與‘死了’其實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哪裡有死人能夠重新活過來的道理?”

“想要讓她的情況有所好轉,必須得耗費大量的資源,起碼能夠硬生生供養出一位半步地仙,只有達到這種程度的資源,才能提供宛若海量的生機,叫她老人家有著一次‘重塑法身’的機會。”

“此外.”

“還必須有達到‘八極’以上,能夠修補破碎龍虎神魂的法陣、秘術,去將她那千瘡百孔的神魂給修復起來,不然哪怕用上海量資源,重塑法身,也不過是無根浮萍而已。”

“這還只是叫她活過來”

“後面的,更難。”

李無憂欲言又止,越是說,越感到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洛景聽完。

更是徹底沉默了下來。

這種條件。

聽了就讓人絕望。

而看著李無憂的意思.

很顯然,初七為了救他,在徹底油盡燈枯的情況下,還能出一次殺劍,幾乎是將自己三十年來的一切,都用盡了。

當她從高天墜下的那一刻,

便昭示了她的生命,似乎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本來還有挽救的可能。

但因為自己,這個‘可能’幾乎已經斷送了。

自己‘利用’了她整整一輩子。

捫心自問,洛景怎麼能直視她躺在棺槨裡的樣子?

一時間,他甚至側過了頭,不敢去看。

直到————

李茯苓的鬼仙身,捏著一枚‘嶗山法印’,懦懦的靠了過來。

她的身畔,還有波動著魂體,一臉茫然,似乎失去了信念與支柱,宛如行屍走肉一般的陸今朝,以及鍾神妙。

神清宮的小公主,聽到了洛景與李無憂的對話。

她想起了方才滿身是血的初七,向天問劍,斬掉了六百鬼仙皆燃盡,都沒有鎮住的‘父親’李重陽,巴掌大的小臉上一片蒼白,早已不在的心臟,傳來陣陣抽疼。

她想流眼淚,卻已經不知道淚水敢怎麼流淌了。

不過

當李茯苓聽到了最為關鍵的資訊後。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黯淡的眸子閃了一下,在洛景與李無憂相繼沉默之後,突然慢慢的開口:

“小師兄。”

“或許.”

“剛剛的大姐姐.”

“並不是活不過來。”

生與死的界限,相互交錯之地。

黑白二色,充斥此間。

未著衣裳的初七,身姿玲瓏有致。

她靜靜的躺在一條冰冷的河水之中,彷彿一位溺水之人,即使拼盡全力,也不能動彈分毫。

無邊弱水,黑漆漆的,似乎是要將她吞沒。

此時初七平躺著,一頭白髮被幽泉浸透、打溼,如同海藻一樣虛浮散亂。

她看著毫無顏色的上方,眼神平靜,好像是已經預料到了自己即將面臨的結局。

寒冷的水,淹沒了她足以傾倒眾生的嬌軀。

在她的身體周圍,有著一株又一株妖冶的彼岸花,散發著赤紅的華彩,在她的身邊瘋狂生長著

漸漸的,花團錦簇。

似乎當這一株株的彼岸花將她徹底淹沒,當深不見底的忘川幽泉,徹底覆蓋她的嬌軀之後。

便代表著,她連存在於這片無間之地的最後資格,都將被徹底剝奪而去。

到時候.

普天之下,再無‘初七’。

初七面上無神,如同一朵凋零的花瓣,正在面臨終焉的謝幕。

那一劍,斬去了她最後的‘生機’。

但她卻對今日的所作所為,毫不後悔。

時光似乎倒流著,回到了那佈滿刺骨寒意的大雪山上。

那一身黑色大氅的人影,漸行漸遠,遠到她度過了整整八百年的光陰歲月,都沒有抓住那衣袖一角。

她最後的‘人性’,永遠的留在了那一天。

“不過.”

“已經沒有遺憾了”

“畢竟,我們已經再次見過面了。”

嬌嫩的嘴唇蠕動著,有弱水灌入此時,甚至比之凡人都要更加脆弱的初七口中,叫她猛地咳了咳,但依舊沒有停下。

她喘了喘氣,笑了。

眉眼嬌俏著,就連那淡淡的劍痕,似乎都無法遮掩那種‘美’。

一時間,連她自己都有些怔然,想要抬起手臂,去摸一摸自己的臉,可惜卻動彈不得,做不到。

記憶裡.

自己多久多久,沒有笑過了?

記不太清了。

似乎上一次,還是面對著他呢。

王洞玄.現在是叫洛景

想起了三十年裡唯一看到的畫面,那張雖有不同,但卻神魂一致的臉。

女子似有點點無奈,輕吟一聲:

‘你啊。’

‘當真.’

‘是我一生難渡的劫。’

我不像你。

真的,好想親口說一聲再見啊。

其實當年你下山的時候,我沒有第一時間跟隨,我就已經後悔了。

後面放棄了在第一座仙墟‘大雪山’上修行的寶貴時間,千里追逐伏龍派,就是想要和你說清楚。

那一天的一念之差,片刻猶豫,遲了一步,這一步.就是整整八百年。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從那一天過後,我就從來沒有像是現在這樣,這麼開心過。

八百年了,哪怕差點成就地仙那一日,都沒有.

我們能夠重逢,我知曉你並未死去。

我已經,非常非常開心了。

只可惜,

“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啊。”

“很想,很想”

千年寒霜般的冷硬,在死亡的那一刻,也終究是破了功。

面上的溼潤不知是這來自‘忘川’的河水,還是臉上的淚水。

可這連魂體都算不上的殘念?是不應該有淚水的。

初七用著全身的力氣,將潔白如玉的小手臂,稍稍抬起了點,捻起了一片忘川花瓣。

就這樣吧。

我會留在這裡,直到最後。

能再次見面,我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可惜,終究沒有隔著幾百年,再次笑著說一聲再見。

初七自嘲一笑:

“看來,我和你也是一樣的人,都不喜歡說什麼再見。”

只不過,

我這輩子都沒忘記那五年。

但你的未來,卻還有太久太長,長到我永遠都邁不過去那一道檻。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一個錯誤。

而她就是那個錯誤。

所以她註定只能在那一夜裡,用劍鋒抵上他的脖子,而不是似沐元君那樣什麼都不做,就能站在他的身邊。

無邊弱水將初七吞沒。

在最後的一瞬————

恍惚之中。

初七好像看到,

本來被黑白二色交織的天上,卻突然有陣陣金曦穿破‘壁壘’,緩緩照耀著

同時,似乎有一張溫熱的大手,從外界穿破了層層阻礙,伸入了進來。

它帶來了‘溫暖’與‘顏色’。

本能的,

她想要去伸出手。

就像是瀕死之前的幻想一樣。

渴望著,

那道遙不可及的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