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氏帶楚顏避到裡屋,先讓她坐下,又叫丫頭打熱水拿漱口、梳頭的東西進來,像她第一世剛到楚家裝自閉時一樣,親手給她洗臉梳頭。

換下外衣,讓楚顏睡在她的床上。楚氏執扇坐在旁邊,一邊給她扇扇子,一邊溫柔地摸著她的臉。

“傻孩子,怎麼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心裡這麼難受。”楚氏說著,眼圈就紅了,“往日見你爽快開心的樣子,就忘了你也是個孩子啊。”

楚顏趕緊爬起來,她這輩子起床就把楚氏當親人看了,未家是她生活一輩子的地方,她一點不陌生,直接開始二週目。在楚氏眼裡這就是她的樣子了。

上輩子兩人說起楚家這個遠在天邊的孃家都是未起寧出門後的事了。有了同甘共苦的人生,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才建立起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感情。

她開第二週目就把上週目的感情都繼承了。

楚氏照單全收。

她第一週目當啞巴楚氏也沒少疼她一分,二週目當二哈也沒嚇死她。

結果今天她給楚氏表演了一個二哈記仇,把楚氏給嚇著了。

看,都嚇得哭了。

楚顏趕緊抱住多愁善感的楚氏解釋雖然她確實對楚家沒感情,還稍微有點小怨恨,但這不妨礙她長成一個陽光開朗的大女孩。

楚氏沒懷疑她言不由衷,而是繼續抱著她感懷落淚:“我的顏顏這麼好,心境開闊是有大福氣的。”

也沒那麼開闊。首先她不是楚顏,對楚家真沒感情,她對楚家的怨氣都是代表楚氏撒出來的。楚家對不起楚顏是其次,對不起楚氏是重點。

其次,再多怨氣上週目十幾年都消化完了。

最後,楚家又不在眼前,怨恨也沒有寄託,嘴上罵罵就算了。

她行,楚氏不行。

楚氏抱著楚顏默默流淚。

她對楚家也並不是毫無怨言。楚氏想。

只是曾經的她太小,分辯不出對父母的怨氣和淚水裡有沒有恨。

楚顏來了,千里迢迢。落地就病得不省人事,話都說不清楚。她抱著瘦瘦小小的楚顏,第一次想起當年她坐了那麼久的車、那麼久的船,一路看著家鄉越來越遠。

她再也回不來了!她沒有家了!家不要她了!

她掉淚、難受、不安。

她看著楚顏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

家裡不要她們了。

這個女孩子是死是活沒人管了。

她對婆婆、丈夫的怨恨竟然沒那麼多了。

父母都這樣,倒襯著他們也沒做什麼壞事。

她已經過了一輩子,可楚顏還這麼小!她還要去過這樣的一輩子……

想到這裡就讓楚氏止不住眼淚。

楚顏抱住楚氏束手無策。

然後就看到未起寧躲在簾子後面偷偷哭。屋裡的丫頭只剩楚氏身邊最管用的秋月、秋香留著,兩個丫頭也是紅了眼眶在掉淚。

楚顏哭不出來。現在未起寧還活著!還沒離開去做官,她看著活生生年紀輕輕的他就只想高興。

她招手。

未起寧拖著腳步過來。秋月、秋香趕緊去準備洗臉的熱水。

未起寧過來就跪在楚氏面前的腳踏上,伏在她膝上,嗚嗚地哭。

一看到他,楚氏就不哭了。趕緊擦眼淚。

“傻孩子,你怎麼醒了?媽跟顏顏說說話,沒什麼。”楚氏說。

未起寧趴在楚氏的膝上搖搖頭,頭也不抬起來,仍是哭個不停。

楚顏趁機勸楚氏:“有表哥在,表哥回來了,姑媽還有什麼好怕的?日後咱們三個在一塊,就是一家人,誰都離間不了咱們!”

楚氏笑著嘆氣,她是知道未起寧日後必定要出去做官的,他是長房長子,又是這一代唯一長成的孩子,又從小聰明,師從大儒,從哪一方面看,未起寧都不可能留在家鄉。

不過楚氏早就打定了主意,這一回她一定會堅持讓楚顏跟未起寧走,兩人走了就不必再回來,等老太太沒了,就再也不用擔心了。到時這兩個孩子能多給她寫幾封信就好了。

楚顏卻是打定主意連官也不讓未起寧去做的,雖然這有點對不起未家的家族傳統,但是也比未起寧三十幾歲就死在外頭強。從出生起就被傳是短命的袁祭道當時還活蹦亂跳的在名山大川遊歷呢,傅家再是倒黴破產,傅朋舉也好好的,憑什麼最乖最聽話最懂事最有才的未起寧要早死呢?

她不知道他在外面過的是什麼日子,只能想像那官場是如何的摧殘人心,肯定是比996、007都更可怕的無間地獄。

未家這種大家族,只要未起寧不出去做官,躺著花錢也花不完。

她沒有那麼長遠的目光,對未家能不能延續在官場上的勢力也不怎麼在乎,她只知道未起寧不能早死,楚氏和她也要過得比上週目更好!

這就是她的人生目標。

楚氏的愁腸被未起寧的哭泣給嚇回去了,她摟著這個十歲就不在家的孩子,心疼心軟不知如何是好。他出門時還沒有櫃子高,回來時就已經長成了一個大人樣。

她時常覺得自己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

她錯失了許多他成長的時光。可是這個孩子絲毫也沒有怨她,還對她這麼孝順。

楚氏哄著未起寧起來,兩人一起洗了臉、重新換了衣服,索性便三人一同坐在床上,半靠著被子說話。

楚氏這邊是未起寧,那邊摟著楚顏,只覺得人生沒有比今天更好的一天了。

三個在一起,倒是把許多話都說開了。

未起寧心裡最放不下的就是老太太對楚氏和楚顏的折磨。

他不是小孩子了,書院裡什麼人、什麼事都聽過見過。他是知道長輩欺負小輩,小輩是沒辦法反抗的。

他也不能出主意去對付老太太。

他說:“媽,我想過了,袁家有許多道館,有一些是坤道主持的,我覺得你去那邊借宿的話,老太太就夠不到你了。”

坤道,就是女道長。

袁家在這方面確實是有許多人脈,袁家自己就出了不少道士和尚,自家捐建的寺廟也有許多座,投身入寺修行的也不少。

所以袁祭道去當道士也算家學淵源,唯一不好的是他拋下了袁家不管。

未起寧的這個方法,楚顏也想過。她在上週目的時候就想過這個辦法,多次想把楚氏從未家帶出去。

但成功的次數不多,楚氏也不願意在寺廟久住,住上幾天就回來了。

後來她就明白了,楚氏是為了未起寧。

未家並沒有崇佛修道的傳統,跟袁家不同,未家對佛道的態度很普通,就是把它當成一個社交去做,人人都崇佛敬道,未家也敬,但多的一分不做。

其實這也是此地的風俗,可能也是這個時代的風俗吧。寺廟傳教很少,主動傳教,敲門傳教都很少,大多數是會在某些節日,寺廟會主動舉辦祭典,熱熱鬧鬧的,也會擺一些送經送符的攤位,總之,就是營造歡樂的氣氛,把百姓吸引過去,久而久之,百姓就把寺廟當成了過年過節遊樂的地方了。

這個氣氛還是比較詳和的,沒有爭相拉信徒,或是互相攀比捐獻金額這種事。

老太太要送寺廟衣服鞋帽,純粹是為了折騰人。她不是真的信,只是用來折磨楚氏和劉氏的手段。

這種家族氣氛下,楚氏就不好大張旗鼓的去信,因為她沒有理由啊。雖然丈夫不在身邊,兒子也不在身邊,但丈夫是做官,兒子是求學,都是正經事。未家老太太在外面的名聲還很好,未家的家聲也一直不錯。

她信到要住到廟裡,外人要麼懷疑是楚氏生病了,是她有問題,要麼就該懷疑是不是未家有問題。

這是一個鄰人可以見到不平事就告官的時代。告者無罪。

楚氏要保護未家,保護未起寧,就不會在未起寧沒成親前去寺廟掛單長住,更加不會在他和楚顏成親後跑去寺廟長住。前者,可能會有風言風語說未家家風不好;後者,別人就該懷疑是不是楚顏不孝順了。

這就是當時楚氏不願意聽她的在寺廟掛單避開老太太的原因了。

因為楚顏當時無子,這就是一項大罪過。

楚氏根本不會怪她,未起寧也從來沒有因此指責過她,其他人或是忽略了她,或是沒有放在心上。

但要是楚氏進寺廟長住了,保不齊就有那急功好義的人物去官府首告她不孝。她不能盼著審自己的是個青天大老爺,萬一是個只看教條的庸官呢?萬一他一見她成親數年無子,婆婆躲進寺廟長住,直接就判了她呢?她是怎麼喊冤也沒用的。哪怕楚氏願意給她做證,上了官府,就不是楚氏一個人說了算的,要是官爺覺得她無子確實是大過,哪怕有楚氏保她,官爺都可以判她不孝入刑。

這也是一個真會打板子上夾棍的時代啊。

當然,這一切都是她的想像。但是楚氏進寺廟也確實是有非常大的風險,會有敗壞未家名聲的危險。這會牽扯到誰,不好說,但是牽扯到未家老太太的可能是百分之一,牽扯到她和未起寧的風險就是百分之九十九。

孝比天大。

老太太一個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時代。

楚氏聽完未起寧的話,搖了搖頭,摟著他說:“家裡就很好,寺中清苦,我也不能麻煩人家多照顧我。”

未起寧猶豫起來,他看一看楚顏,小聲說:“那,我去見爹的時候,悄悄跟爹提一提,讓他把您接過去。”

他覺得這話也沒什麼不能讓楚顏聽的。比起這家裡的其他人,顏顏跟他和媽才是一條心,他們才是一家人,最親的一家人。

楚氏聽了還是搖頭,楚顏卻覺得這個辦法不錯。

她給未起寧使了個眼色,未起寧就止住話頭,等只有他們兩人時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