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後,大島勇看向松枝清顯,表情有些吹噓的成分在裡面,“不是我吹牛喲,整個新潮的編輯我想見誰就見誰,剛才那個小慄編輯,就是新潮最親和,最公正的編輯。有我幫你投給他,你就偷笑吧!”

“看出來你很厲害了。”松枝清顯輕輕點頭。

一路走過來,不少帶著工牌的正式員工看到大島勇時,都會主動打招呼,這保安的人緣是真不錯。

“這次的競爭很大,我聽說有超過5000多人投稿了,你也不用灰心。”

看在一萬円的份上,大島勇對松枝清顯的態度友善了起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畢竟是新人作家,不如那些投了幾年乃至十幾年的傢伙很正常,多堅持堅持,說不定幾年後,我見到你就得喊老師了。對了,你為什麼寫小說?”

“因為窮,奔著100萬円獎金來的。”松枝清顯誠實地答道。

“……?”

窮才不應該寫小說好吧。

這一行的路上,都不知道餓死多少人了,他大島勇不就是這樣才當了保安的嗎。

“總之……”

大島勇張了張嘴,無言以對,最後拍了拍他肩膀:“祝你好運吧。”

“小慄還不走嗎?”

“你們先走吧,我看看這個稿子。”

“大島送來的?”

“……呵,是他表弟。”

新潮社是純文學向的出版社,編輯的專業水平都很高,對文字很挑剔,投到這邊來的稿子相對來說不多,所以一到下班的點,編輯們很快就走光了。

小慄直人下班後沒什麼要緊事,便拿起了大島勇送來的資料夾。

開啟一看,是用訂書機訂起來的稿紙。

似乎是手寫的原稿。

投稿者的名字,叫松枝清顯。

“春雪消融,松枝清顯……”

小慄直人的腦海裡迅速勾勒起那個畫面,暗道一聲好名字。

字寫得很漂亮。

這手稿雖然寫滿了字,但卻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得歸功於作者出色的排版和漂亮的字型。

沒有章節名,用的是01來標記章節,共有7章。

第一頁,第一行,是作品的名字。

“《伊豆的舞女》,講舞女的愛情的麼……”

這份稿件給小慄直人的初印象很好,所以他決定多花點時間,認真仔細地看看保安的表弟能寫出什麼水準的作品來。

【路變得細細彎彎,應該快到天城嶺了。正這麼想著,只見雨絲染白茂密的杉樹林,以驚人的速度從山腳下向我追來。】

這個開頭,畫面感很強。

只看文字,就能想起那種雨水在身後追趕自己的緊迫感了。

小慄直人接著往下看。

簡單的幾句話,就把文章的主題點出來了。

這是發生在“我”去伊豆旅行的第四天,爬天城嶺時發生的事。

爬山的時候,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跑到嶺頂北口的一間茶館避雨,再次遇到了躲雨的巡迴藝人。

“主角的目的是追上這夥藝人,結合題目來看,下面這個舞女就是女主角了……”

小慄直人目光往下看。

舞女登場,同伴還有四個人。

在茶館裡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舞女們準備出發。

我開始變得坐立不安,便問茶館的婆婆,那些藝人今晚住在哪裡?

茶館婆婆很輕蔑地說道:“這種人哪有客人留,就在哪裡住下。”

沒過一會兒,雨停了。

雖然茶館婆婆一再挽留我,可是我卻怎麼也坐不住了,起身離開。

“少爺!”

老婆子叫著追了出來。

就因為我給了她五角錢,讓她非常激動。

【“您這麼破費,真不敢當,實在抱歉啊。”她抱著我的書包不肯交給我,我一再阻攔她,可她不答應,說要送我到那邊。】

看到這兒,小慄直人的內心,隱隱感到了不妙。

從茶館婆婆對主角和對舞女的態度來看,男女主的社會地位差距很明顯,以他專業的目光來看,這個故事九成會以悲劇收尾。

目光接著往下。

【我一心想快點趕上那舞女,覺得老婆子蹣跚的腳步倒是給我添的麻煩,來到山頂的隧道前,老婆婆才把書包給我。】

【走進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滴落下來。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這最後一句……”

小慄直人把稿子放下來,然後閉眼思考良久。

接著,再把稿子拿起,反覆觀摩,嘴裡重複唸誦:“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在當前的日本文學界,尤其是純文學領域,盛行著一股“古典化”的風潮。

劇情與文字要脫離低階趣味,且充斥著對社會,對人性批判的作品,才是各大文學獎評委的心頭好。

想要被稱為一名文學家,寫的文章就要晦澀難懂,這樣才能和寫推理,寫戀愛那群通俗小說家區分開來。

寫純文學到了頂峰,能被叫文豪。

寫通俗小說的,銷量即便再好,也只是一個小說家,頂天了再加個“暢銷”頭銜。

而這本《伊豆的舞女》,卻用一種清新自然,毫不故意去炫技的文筆,將純文學寫出了通俗小說般簡單易懂的觀感來,但同時在字裡行間依舊保留了純文學所有的藝術性。

例如這最後一句。

“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好的作品,總是能夠引發讀者的情緒共鳴。

小慄直人很快就代入了進去。

泥濘溼滑的山間小路上,他著急著趕路,卻怎麼也走不快,一是地面溼滑很容易摔下山崖,二是茶館的老婆婆一直拉著他,阻礙了他追趕前方的腳步。

他很想把老婆婆甩下,但良好的教養不許他這麼做。

他只能望著霧茫茫的山路,心儀的女子早已失去了蹤跡,越來越心急。

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從老婆婆手裡接過書包,他一頭扎進了隧道。

冰冷的水滴紛紛滴落,落在他的衣領裡,冰冷的鞋子拖慢了他的腳步,漆黑無光的壓抑空間逐漸澆滅了他內心的火焰……就在這絕望的時候,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光亮。

他的精神與肉體,皆為之一振。

希望重燃!

“這樣的筆力,如果真是新人作家寫出來的,那我只能稱之為天才了……”小慄直人不禁讚歎道,迫不及待地翻開了第二頁。

越往下看,他的內心便越是震驚,以及陶醉。

小說篇幅不大,總字數也就一萬多。

描寫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面。

第一層描寫:對舞女的著重描繪。

對舞女的外貌描寫,比如:這種髮式,把她那嚴肅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瓏小巧,十分勻稱,真是美極了;

又如:舞女雪白的身子,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

再如:她那雙嬌媚地閃動著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

雙眼皮的線條,也優美得無以復加。

對舞女的心理描寫,但大都表現出害羞以及拘謹,以及深刻於行裡的自卑。

第二層:我和舞女之間的感情進展。

我和舞女剛剛同行,晚上住進旅館的時候,舞女坐在我面前,滿臉通紅,手在顫抖,那羞愧難當的樣子,老婆婆見了直呼“這孩子情竇初開了”。

舞女和我下棋,她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髮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她發現了後,滿臉通紅,放下棋子跑了出去。

我給舞女讀書的時候,舞女靠到我身邊,湊過臉來,表情一本正經,眼睛閃閃發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額。

舞女數次請求我帶她去看電影,可當我正式邀請她的時候,婆婆卻不讓她跟我去看電影,我走出大門口的時候,舞女撫摸著小狗的頭,她連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的氣力好像都沒有了。

第三層描寫:現實主義的底層描寫

隨著敘事的進展,作者透過茶館老婆子、商人、旅館老闆娘及村口的標示牌等多處描寫反映了巡迴藝人的生存困境。

茶館老婆子會輕蔑地說“那種人誰知道會住在哪裡”,商人則不屑一顧地將藝人稱為“那玩意兒”,旅館老闆娘則告誡主角“請這種人吃飯是白浪費”。

在行進的路途中,每個村莊的入口都樹立著一塊牌子: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進村!

處處受到歧視的生存處境對舞女的心靈造成了很負面影響,使她缺乏自尊心,所以才會在主角面前表現得拘謹。

全文充滿文學氣息,同時不乏人文關懷。

小慄直人默默品味著,這股整篇小說中,自始至終瀰漫著淡淡的“哀愁”感。

從“我”初見舞女時的驚慌與相顧無言,到與舞女分別時,舞女一味低頭望著海面,一聲不響,直到船遠去,都渲染出了一種瀰漫在朦朧愛戀中的淡淡傷感與哀愁。

伊豆半島美麗的風光,年輕男女情竇初開的戀情,那種朦朧、純真的思慕之情,讓小慄直人身臨其境,回味無窮。

久久無法從那遺憾中回過神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目光一直停留在稿子的最後一頁,視線無法移開。

【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深夜,寂靜的編輯部。

唯一還亮著燈的辦公室裡,小慄直人呆呆地望著手中的稿子。

頭腦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