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嬋娟未圓滿,世間離人近故園。

那日軒氏女君歸豫,車輿經行處,建康城中萬人空巷——這當然和朝廷的宣傳有關,但東豫的百姓,也的確敬重和愛戴著軒氏一姓,因為軒氏的君主本就是江東人士,他出身草莽,舉兵反暴政,而軒氏建立的大濟,皇宮建於長安,軒氏自離江東故土,他們的後裔幾經輾轉,而今終於是被迎回了梓里,雖然說,建康距離軒氏真正的籍居泗水,其實還有數百里之遙。

為迎神元殿君,太子率儀仗,候於端門之外,朝廷為此還舉辦了盛大的慶典,於各大市集都徵設了湯餅宴檔,但凡被分派了宴牌的百姓,憑宴牌就能在這些指定的宴檔享用一碗豕骨湯餅,及一盞加飯酒,而那些雖居市井,無官無職,但甚得鄰里敬重的耆老,甚至還能為府衙請往臺城的崇德宮,去赴一場正規的宮宴。

東豫王朝以如此高的儀禮迎回神元殿君,無疑是宣之天下,神元殿君具有無比尊榮高貴的地位,可這個時候,布衣百姓們尚還不知神元殿君的迴歸竟會對太子妃的冊封造成影響,也只有建康宮裡的宮女們,暗下不少議論。

“神元殿君的身份是尊貴,但尊貴的,也就僅只那個姓氏而已了。”

“是啊,我真沒想到,神元殿君竟然是這樣的儀表,論容貌論氣度,別說比不上盧家的女公子,便是宮裡隨便一位才人、中才人,哪怕是良人,也遠遠勝過她。”

“她要是真成了太子妃,更或者是有朝一日母儀天下,還真是有損君國的尊榮呢。”

“我看啊,便是你這小妮子站太子殿下身邊,也要比那位殿君顯得般配些。”

“好啊,我們是就事論事,你說出這話來,豈不是在害我?”

“快別談論了,看看那邊,是不是中女史、中女儀正往神元殿去?”

“可不是呢,唉,我從未見過有誰能把中女史官服穿得這樣好看的,你說我現在努把力,爭取滿二十歲前,也掙得這樣一襲官服,穿上身能有那樣氣派麼?”

“你當中女史穿得這樣氣派,是因為她年輕貌美麼?她膚色好,這雖然沒錯,可也得看氣度呢,中女史還是良人的時候,不管怎樣著裝打扮,也是最顯眼的。”

瀛姝的鼻子又有些發癢了,但她並不四顧張望到底是哪些閒人在談論她,今日她跟中女儀往神元殿,不是奉聖令,而是因為殿君主動召見,此時那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就在一望之間了,中女儀卻仍覺有些不踏實。

“你說,殿君這回召見我們,為的不是要讓我們稟明陛下,她有意太子妃位的事吧?”

在中女儀看來,膚色灰黯,全然不懂規範禮儀的神元殿君,儼然也不知曉人情事故的,這說來也不奇怪,再是地位尊貴的人,生逢亂世,隱姓埋名的四處流亡,要真顯出氣度見識不凡,恐怕早就為那些夷族蠻子擄去了,不坦白身世,必遭凌辱,若坦白身世,也會成為一隻籠中鳥,這位殿君也多虧自幼就未學禮儀規範,泯然於眾,才能逃脫厄運。

但侍奉這樣的貴主,對於女官們來說也是尤其艱難的,萬萬不能衝撞冒犯,可就算言行謹慎,指不定也會被貴主怪罪不夠恭順,敷衍了事。

“這種事,是不會假口於人的。”瀛姝直視前方,只低聲道:“殿君因戰亂流亡於鄉野,的確未學過儀範,可真要是連人情世故都不知,也必不會這些年了,仍有那些老僕、流民願意追隨護衛,寧與其共受飢寒之苦,甘為其承當生殺之險。”

中女儀心中一驚,不由自責對殿君竟生輕慢之意,也跟那些還沒將謹言慎行、謙恭良順的教則真正領會的宮女一樣,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她輕輕籲出口氣,聲量更輕柔了:“多謝女監提醒。”

瀛姝其實也不知神元殿君今日為何召見,她一貫不去廢心猜度立時就有答案的事,倒是這幾日,皇帝陛下儼然將閱批奏本的事務全權交託給了司空北辰交辦,司空北辰在乾元殿已經“寄宿”了好些天,而這人衝她透露的訊息,分明已經在謀劃借虞皇后的手,收拾掉劉氏、鄭蓮子二人了。

劉氏現在只是個才人,住在顯陽殿,但凡行事,與皇后都不能徹底劃清界限,虞皇后當然也不會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而這件事,已經完全脫離的前生的軌道,瀛姝也無法憑空去猜測虞皇后會有什麼陰謀,可最近內廷發生的大事件,也就只有神元殿中,迎來貴主久居,並有權干預內廷事務。

虞皇后會盤算著借殿君之手除患麼?

那日神元殿君入宮,連太子都親去端門相迎了,內廷的女眷們也自然都要去往神元殿正式拜會的,做為乾元殿的中女史及中女儀,也都奉了陛下的令,陪著中宮皇后出席了盛典,虞皇后一見殿君,表現就像個老母親與失散多年的親生女骨肉團圓,要不是現場的人實在太多,周身的禮物也著實有些累贅,她肯定是要上演抱頭痛哭的戲碼,就算沒有抱頭痛哭,也一直拉著殿君的手,問長問短,嘆息連連,把“受苦”的話重複上千百遍,然後講——我與殿君都一樣,年輕時,都是受過苦楚的人,不似名門閨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這也無甚值得自卑的,殿君若是嫌棄跟她們說不到一起,隨時都可來顯陽殿,我啊,也正愁尋常無人陪我說笑呢。

眾人也都習慣了虞皇后的說話方式,連賀夫人、鄭夫人也無非是面帶譏嘲而已,都懶得指證這話的謬誤了,都冷眼看關神元殿君如何應對。

殿君道:“我流亡於戰亂,當時護我從洛陽宮逃出者,一二老僕而已,父母兄長皆罹難,我之啟蒙,確有賴於身邊老僕,匿於鄉野,也無從學習經史典籍,幸得身邊一傅母,雖為僕嫗,可有強記之天賦,故以口述之法,將她記得的舊史舊法傳授予我,雖歷不少險難,可許多年來,不敢忘一字一句。”

看上去是顧左右而言他,可也回應了虞皇后——我們還是不一樣的,於我軒氏而言,最大的財富也就是那些舊史冊舊法典,西豫國滅,我雖有如喪家之犬,只能在鄉野棲身,不過我尚能保全,連大豫都已遺失的史實法典,我雖為女子,卻如兒郎一樣保住了宗廟的傳承,我是無睱與皇后一同自哀自憐的,我肩負的擔子,比皇后要沉重多了。

這樣的回應,也多少是不夠委婉的,瀛姝不覺怎樣,但她看著劉氏當場就變了臉色,定然是不憤神元殿君對皇后的態度如此強硬。

活在內廷的女子,大抵都是極期注重顏面的,像皇后與三位夫人之間,爭的是誰的子嗣能夠繼承江山大業;又像嬪御們,爭儲之外,也要爭誰更受女官、宮人的敬重,裙下有多少人阿諛奉承;還有才人、中才人,爭的是誰獲的賞賜更多,誰住的房宇更敞闊,宮宴時誰的座次更接近殿閣主位的宴桌;就連女官和宮人之間,也要爭誰更有威信,誰能享獲貴主的賜膳,誰品嚐過更多的珍饈瑤漿,哪怕誰的鞋子上能用金線繡面,誰就越發的不虛此生。

各階層的人對顏面的標準存在差異,都絕大多數的人都要爭一爭。

因為要是不爭,活著就像失去了目標和意趣。

瀛姝當時看著劉氏,覺得挺可笑的,因為皇后的顏面早就已經被打腫了,哪怕再挨神元殿君一記掌摑,歸根結底也是皇后想要摑人不成,受了反擊,皇后尚還談笑之若呢,劉氏有啥好氣憤的,難道她認為,誰都可以掃皇后的顏面,只有神元殿君不可以?

神元殿座於中軸北端的一處臺基上,並非宮牆單另隔出的庭苑裡,氣派歸氣派,但其實不算那麼宜居,有時候殿房裡再是華麗的陳設,實則都比不上窗外的一株老梅,而再喜歡清寂的人,約莫也希望隔窗有蟲鳴鳥唱,雨後,在廊廡裡就能聞到溼土的潤香,可神元殿卻不具備這樣的生活氣息。

軒殿君坐在大殿的寶座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她其實沒有半舊的居家服裝,過去的行裝都是荊釵裙布,穿著或許更舒適些,但畢竟已經入宮,那些舊衣裳,也只好壓箱底,她現其實也真不知道只是召見兩個女官,大可往紗櫥隔開的側堂,真不必在正殿“升座”,她的傅母已經過世了,傅母過世後,身邊就不再有老僕提醒她這些細節。

她更不知道未被迎回去,這座內廷發生的一應事故,現服侍她的那些宮女、內臣,都是謝夫人作主,簡嬪為輔精挑細選的,都不是好事和多舌的人,殿君更不會主動打聽,可她對瀛姝的印象是極其深刻的,因為她覺得這個女子,還真像傳言中的神女仙姝,只需一眼,就能將姿容鑿進腦子裡去。

比那日她見過的所有妃嬪都要美貌。

她仔細看著瀛姝行禮,特意賜坐,又仔細看瀛姝如何告坐,跽坐著的姿態、神情,指掌是如何重疊的,面容低垂的角度,既顯謙恭又不失端方,她想,是了,為何世人,尤其是貴族階層這樣的講究儀態,一個人的儀態好,確實令人賞心悅目。

“請二位來,是有一事交代,當日皇后說,神元殿理當配備女史、女儀各四名,我可從中擇二位,任命為尚宮及尚儀,女官局也遞來了名錄供我擇選,可我卻想著,女官局只有才能優上者,方可選入乾元殿,我與其在女官局的名錄中擇選,不如稟明陛下,由陛下將乾元殿中的女官調遣來神元殿,我又尋思著,這雖然要經陛下許可,但陛下應該不會為這樣的小事分心,都是交給底下人去辦理。

一事不勞二主,因此我請你們來,先是得煩你們將我的需求轉告陛下,而後,你們得親自擇選共八名女官調遣來神元殿。”

殿君還盯著瀛姝是如何稱喏,如何退出大殿,退出大殿後,又是用怎樣的步態順階而下,她依然覺得困惑,也看不出有什麼大舉動,但這些女子,是怎麼成恭順謙卑的態度轉變成為儀態萬方的呢?她無論怎麼練習,單只是將屈身變為挺身,動作始終都太刻意,是有損儀表的。

軒殿君很苦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入宮後,這竟成為她面臨的首要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