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於神元殿君想從乾元殿直接要人的需求,司空通一笑置之。

乾元殿選人的確嚴格,但正因嚴格,中常侍始終不忘長期對女官局進行考核,隨時準備著“補空”,司空通甚至跟司空北辰講:“神元殿雖然所求甚多,但她的性情倒還算是直來直去,不大像那些矯揉造作的小女子,從這點來說,是沒有墮神宗一族的尊嚴的。”

“兒臣卻以為,殿君之所以能保持這樣的性情,是因從來未受權場點染之故,兒臣打聽過了,殿君雖然長年流離失所,逃亡于山野,可一不會稼穡,二不會織裁,衣食飽暖全耐隨扈供養,不能說殿君坐享著錦衣玉食,但的確,過的也是十字不沾陽春水的生活。”

司空北辰打心眼裡看不上神元殿,早已為喪家之犬,卻還憑藉著神宗後裔的虛名,呼奴喚婢坐享其成,終於盼得脫身苦厄之日,能得錦衣玉食尚不知足,又妄想著要爭權奪勢,愚昧無知得可笑。

皇帝陛下又問瀛姝,當時司空北辰不在場,瀛姝也就直抒己見了。

“殿君要真只是憑仗著虛名的話,哪裡可能聚集一幫隨扈?且他們逃亡于山野,隨時都有被擄役的危險,怎麼有餘力開荒耕種?殿君那日就說了,有強記異賦的是她的傅母,並非是她,這些年來,殿君憑靠是的刻苦牢記,才保住了已經遺失的史詳和法典,這些記錄,不僅是軒氏一族的遺產,便是對我大豫,也不乏借鑑的用處,到底是耕織狩獵,還是保住這些典史更對天下有所裨益呢?”

“那帝休應當心中有譜了,該調遣哪幾個女史侍奉神元殿?”司空通其實也擔心瀛姝見到軒氏後,對其心生鄙夷。

瀛姝畢竟是名門閨秀,且事實證明了她的才幹還是所有名門閨秀的佼佼者,司空通尋思著,就連太子都不滿於神元殿的貪婪,瀛姝雖然先不至於,可當見到神元殿後,那位的行事作風頗有些粗俗,也並非完全沒有自鳴得意的作態,這大不符合名門閨秀的行事準則,瀛姝還是挺好強的,卻不逞能,難保不會對逞能者心生厭惡。

誰知道,這個小丫頭看人慮事,卻是比太子更加全面。

司空通的心態也很複雜,他原本已經不疑瀛姝是重生人,可太子這個重生人,眼光卻反而不及瀛姝更加的見微知著,這多少還是司空通的耿耿於懷,總覺得不能徹底放心。

瀛姝卻一點不謙遜,拍著胸膛保證她必然會不辱使命。

這天,瀛姝讓子施單獨去居所一見。

子施這段時日,過得也確實煎熬,只因她的過錯已經昭然於乾元殿,雖然瀛姝沒有刻意刁難她,可從前對她很是信服的那些女史,不約而同以一種冷淡疏遠的方式跟她劃清了界限,倒沒欺凌她,工作上配合起來還是順利的,只是子施自己覺得顏面無存,另外,她還在提心吊膽,生怕瀛姝秋後算賬。

神元殿要從乾元殿調共八個女官的事,子施已經先聽說了,因為關係到前程,女官們都不會完全無動於衷,可別的女官並不牴觸調職,只有子施坐立難安,被瀛姝“單獨約見”,她更是有如五雷轟頂,隨之萬念俱灰。

瀛姝坐在窗前,匯寫殿議的備錄,她一心二用,因此也沒去注意子施的神情,只道:“神元殿要從乾元殿調動四名女史,你先擬個名錄給我,但遞給我前,你得問問她們是否願意調動,要是有人不情願,問清原因,再來和我商量。”

作為中女史,朝會和殿議一般情況下都要隨駕的,又雖然不管是朝會和殿議,都有尚書檯的官員專門負責筆錄,以供錄入史籍,可有時候皇帝陛下突然就某件政務,想不起誰是如何諫議,贊成者是誰反對者是誰這樣的細節來,總不能立即召問外臣,那就需要隨駕的中女史提供備錄,喚醒皇帝陛下的記憶了。

中女史可不是誰都能勝任了,首先記性要好,總結能力要強,隨駕時透過“速錄”的方式記下要點,隨後還要將“速錄”整理成細錄,工工整整的編撰成文,整理歸檔,以供隨時作為皇帝的“備忘錄”,準確調出便宜皇帝的不時之需。

瀛姝現就做著“成稿”的關鍵工作,把話交代給子施,卻半天沒聽她吭聲,才擱了筆,看向子施。

“我可自請調往神元殿,望中女史許可。”子施雖是這樣說,但她卻把額頭緊貼指背,這情狀,顯然的心不甘情不願,滿懷著委屈。

瀛姝眨眨眼:“你我都是女官,職責不同而已,你不需要向我行叩拜之禮。另外,我大約也知道你這段日子過得很焦慮,可你想過沒有,你和子虛本是相同的處境,她為何沒有自請調去神元殿?”

子施仍然維持著叩拜的姿勢,沉默。

瀛姝也就懶得理她了,直言道:“你們之前已經犯了過錯,如果再犯,陛下便是再心懷寬廣,也不能縱容了,子虛她很清楚,留在乾元殿裡,賀夫人無法相逼,她才能爭取將功贖過的機會,若是離了乾元殿,她面臨的又將是生死抉擇了。”

子施整個人都在發抖了。

她並沒有想到這麼多利害,她只是覺得無顏繼續留在乾元殿,又認定了瀛姝今日是要秋後算賬,逼她自己離開,她現在仍然還想要爭中女史之位的,她不甘心的是就此半途而廢,將數載的努力,盡皆付諸東流。

“我這人,說了一筆勾銷的話,就不會食言。其實你論能力,不是無望升任中女史,事實上現任的女史中,你的才能也的確出類拔萃了,我就這樣說吧,除你之外,別的女史調動至神元殿,一則是立即就有升職的機會,四女史中,必有一人會升職尚宮;二則,神元殿君不比陛下,雖配備女史,但侍奉神元殿,要比侍奉陛下簡單多了。

不僅僅是你,但凡在聽事、錄事、審印、類置這些職事上才能優佳者,調遣去神元殿都有些大材小用了,神元殿君現需要的是謄錄此類才能的女史,這在乾元殿中,屬於最基本的職能,你應當是清楚的,不是所有女史都有上進心,像這類只求無功無過的女史,她們也不可能長期留事乾元殿,早晚是要調去別的房署的,現在就調遣她們去神元殿,於她們而言可以減省考核壓力是一則,另則,神元殿秩比顯陽殿,無論薪酬、例配,都不比乾元殿更菲薄。

我讓你選拔,當然有我的用意,我就要讓所有女史都明白我不會打壓你,是真的具有大器量,可這原本也應當是中女史該有的器量,該堅持的準則,好了,你現在還有啥後顧之憂?”

匍匐在地的人,竟直接抽泣出聲了。

瀛姝忍不住嘆了口氣,她移了移枰,坐得更近些:“其實有的時候,你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人無論有何看法都傷害不到你,你之前的做事,是問心有愧的,因此你才一直不能放過你自己,可有什麼用呢?你啊,就是自己和自己內耗。

人都難免有私心,我也有,我明知道你被子虛利用卻不告訴你,就是我的私心,但我理直氣壯,不覺得我對不住你,能洞察人性和人心是我自己的才能,我當時又不是中女史,沒有義務理當傳授。

子虛比你厚顏,也比你有更深的心機,可是她徹底失敗了,她是無望再升職中女儀的,也幸好,她圖的從來就不是這個,她比你識時務,也沒有你這樣的旺盛的榮恥心,正因為你知榮恥,因此,你還有機會。”

子施始終沒有把感激的話說出口。

但她卻很快擬好了名錄,瀛姝一一問過了,那四個女史都是樂意調動的,而就此事件後,又終於有女史願意跟子施寒喧了,瀛姝乾脆就把補入的四個新人,交給子施去培教,其中有個特別聰慧的,也顯示出了極強的進取心,可瀛姝在旁關注著,子施反而對她加以關注,重著培養。

有一天,子施找到映丹,相托映丹轉交給瀛姝中秋禮。

那其實是好幾個女史,各寫的詩賦,其實仔細究來,駢偶、聲律都是有誤謬的,意境也不算優佳,但讀來卻有種另異的質樸情趣,最最關鍵的是,她們願意讓瀛姝這個中女史知道,她們雖然出身卑微,可也有自己的志向,她們在私底下試著寫文賦,是因為她們具有了這樣的興好,明知道可能不算佳作,但也希望能夠得到指點。

瀛姝好為人師。

這事被皇帝看在眼裡,也大覺有趣,有日竟衝中常侍大發感慨:“乾元殿裡,也逐漸有了人氣。”

中常侍卻是不忘職責的,提醒皇帝陛下:“神元殿君最近雖在忙於誦錄典史,可市井之間,卻逐漸有了謠言滋生,都說是……盧氏三娘對神元殿君心懷怨謗,竟僱請了幾個秦淮伎,以歌為諷,譏刺殿君並非軒氏正統,是……冒名頂替。”

秦淮伎???

司空通眉毛都快起飛了:“怎麼竟然牽涉到了秦淮伎?!”

這個事件有陰謀,但陰謀原本是司空通的預謀,也並沒有在此時就安排執行,而且他怎麼算計,也不可能利用秦淮伎去針對堂堂范陽盧的嫡女,他心目中的嫡長媳!!!

“查查查,此時必須徹查!!!”皇帝這下是真火光了。

“得讓內刑司查處麼?”中常侍問。

差點就要下令了,可司空通又把一個“是”字吞了回去,說:“讓帝休去查,朕還要再考較考較她。”

中常侍都愣住了。

陛下,中女史再怎麼能幹,畢竟只是個剛及笄的女子,而且還是出身名門望族,中女史知道秦淮伎是什麼營檔麼?就讓中女史查,這要怎麼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