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知道何為秦淮伎。

那便是在秦淮河畔以歌舞為業的女子唄,她倒還覺著中常侍嚴重低估了她的常識,當皇帝的面,就侃侃而談:“秦淮伎雖然多在青樓賣藝,但這些伎人,除生計外也總有日閒,那時我與父兄們踏春,就有見秦淮伎於溪畔澗堤載歌載舞,操琴鼓瑟,貴庶皆有圍觀,無人覺得粗鄙,我阿爹更是會為那些伎人奏樂呢,我怎麼不知道秦淮伎了?是,她們皆入賤籍,沒有世家權閥邀請她們為座上賓,可世人對她們的技藝都是極欣賞的,興致濃時,誰還在意尊卑貴賤啊,萍水一樂,無關身世差異。”

把中常侍倒說得臉紅了,他作為一個宦官,還真的有些把伎和妓混淆了。

不過中常侍兀自嘴硬:“便是如此,中女史也沒有出入青樓的道理。”

瀛姝樂了:“誰說查案就一定要親自去青樓的?我是多不便,可我有的是人手啊,只不過不在宮裡,也幸虧他們不在宮裡,這才能便宜行事呢。”

“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但無論查出什麼,不可對任何人聲張,直接向我稟報。”皇帝下了決心。

瀛姝很樂意承擔這個任務,歡呼雀躍著告退,把中常侍又給震驚了,連連搖頭:“有建康宮在,就有老奴在建康宮裡,老奴經眼了不少的人,女子中,還真沒有王女監這樣的,這件事案啊,陛下便是交給簡娘娘,簡娘娘恐怕也是要推脫的。”

“簡嬪的心思根本不在朕身上。”皇帝淡淡說道:“朕心裡也清楚,這個內廷,慢說簡嬪了,朕對皇后如何?若不是念及這麼多年的夫妻之情,真當朕不敢嫌棄她這原配發妻麼?人活得年歲越大,心腸其實越冷硬,朕對皇后是有情的,只不過這情分漸漸已不同歡好之情了,可歡好之情又算什麼呢?朕是如何對江嬪的,又是如何對皇后的。

罷了,簡嬪無爭寵之心,對朕沒有歡好之情,可是作為臣子,她無論是心性還是行為,無可挑剔,她畢竟有四郎,很多事情上,先為四郎的安危考慮是正確的,比起簡嬪來,更讓朕心冷的是喬氏。”

中常侍越發地糊塗了,明明說的是王女監,怎麼就招得陛下說起皇后、簡嬪、喬嬪來?他的本意其實很單純啊,只是覺得,王女監過於努力了,簡直就是以迎難而上為樂,膽識是真的不小。

瀛姝還在計劃著怎麼查明誰在嫁禍婉蘇小友呢,這天,卻又被李嬪給召見了。

李嬪請她吃了頓好吃的,而且塞給她不少首飾,外加一番說明:“帝休就放心吧,這是我給你的中秋禮,我已經上報錄案了,你也可以直接向陛下求證,我沒什麼事煩你,就一件,陛下許久不寵幸我了,你見機把我提上一提,陛下就想起來我了,我立誓,我是真的掛念陛下,不存別的企圖。”

李嬪把瀛姝反而弄得有些不會了。

於是也只是把李嬪送的禮上報給了中常侍,中常侍倒是不覺為奇,還挺樂意告訴瀛姝一些內情的:“這李嬪啊,也真奇怪,她有日在陛下面前,可勁地誇獎七殿下,卻是誇七殿下擅長皰廚之技,把陛下都說愣了,陛下就試探著,說還是七殿下至孝,不孝者必然不賢,倒是至孝者,只要嚴加教管,還大有望孝賢兼備,可李嬪怎麼說呢?說七殿下這大點的年紀,知道什麼孝順啊,就是有烹飪的興好,只要做出一道新菜式,自己吃著開心了,四處送人,宦官宮女還比陛下先試吃呢。”

中常侍還跟瀛姝講了一件事:“早些時日,李嬪還吃石嬪的醋呢,尤其陛下寬赦了石嬪後,李嬪直接在路上堵了御駕,硬把陛下拉去了她的居閣,質問陛下,為何這樣不公允,陛下只嘆了聲氣,說也是逼不得已,誰知李娘娘立即轉怒為喜了,就講什麼,陛下為了大局才寬敕石嬪,她半點不在意,絕對不會有損陛下的計策,還真是,就那天之後,李嬪竟主動跟石嬪示好呢,說什麼,讓石嬪莫難過,實在不行,她讓七殿下認石嬪當生母,大不了她再想法生個公主,如果石嬪的確喜歡女孩,再換回去。”

瀛姝:……

她算是聽明白了,李嬪就是個天真爛漫的性情。

前生時,陛下駕崩,李嬪竟投繯自盡了,這種事十分具有陰謀的意味,可七皇子卻一直健健康康的活下來了,只被封了個郡王,但經起商來,開的就是個大食肆。

司空北辰當時告訴瀛姝——李嬪應是為喬嬪所害,他所信任的也不是司空烏啄,他信任的是瀛姝的母族,江東陸氏絕對不會相助司空烏啄奪位。

瀛姝還在計劃呢,望川閣裡,簡嬪就聽聞一條訊息,訊息來自心宿府,心宿府裡的一個婢女抱琴,近期跟王四娘有過兩回碰面,而且抱琴頻繁出臺城,她這樣的行為太蹊蹺了,被別的僕婢稟報了簡嬪。

建康宮又稱臺城,可建康宮又劃分為幾大區域,因此臺城又有了狹義的區劃,便即外宮城,例如皇子們居住的永福省,都在狹義臺城的區域,以內城門圈定的那片區域,屬內宮城,但內宮城又進一步劃分為外朝和內朝,內朝又進一步劃分為中廷與內廷。

后妃們居住的殿閣都在內廷,屬於管控最嚴的區域,而乾元殿,位處內朝中廷,這個區域外臣是可以進入的,那麼對於外朝來說,宮眷除非特例是不允許涉足的,又對於外宮城而言,管制禁行又相對複雜了。

不少朝廷官署其實都在外宮城,官員吏員憑職符就能進入,但外宮城畢竟還有很多宮內署,宦官們需要出宮採購,所憑的也只是職符,更有皇子府也在這片區域,皇子府的奴婢非特允不得入內宮城,但是憑令符也是可以出臺城去的,簡嬪於是知道了抱琴是佩有令符的人,但她同時也覺得異常詫異。

就問四皇子傅母——這是心宿府上唯一可以進入內廷的奴婢。

“這抱琴是何來歷?”

“老奴也不知就裡,只曉得是殿下突然帶回的,是殿下寢殿的大婢女,據老奴看,姿容著實普通,不像是藝伎這類身份,更像是粗使婢女,懂得一些進退,指腹卻有厚繭,又和琴繭類大有區別。”

“抱琴,是抱琴之人,非撫琴之人。”簡嬪緊蹙著眉頭,她的兒子她瞭解,看似不羈,實則謹慎,於情愛之事自來不甚看重,甚至頗為疏遠女子,覺得話不投機……雖無凌弱之惡,但也沒什麼憐香惜玉的柔情,收容這樣一個女子在身邊,多半是另有用意了。

“不用管,只暗中留意著,她去了何處,跟什麼人接觸,你暗暗知會我,要是四郎回來了……這些事他自己會處理,我也就懶怠操心了。”

又當心宿府不那麼太平時,虞皇后又去了乾元殿,被皇后“臨幸”,司空通也是無法拒絕的,終於又去了顯陽殿,一眼看見,服侍他的宮女竟然濃妝豔抹,著的是紗衣,牡丹紅的兩襠貼肉穿著,司空通的眉頭直接繫了個死結。

多少年了,皇后總是這樣,有事不先講,先得派個宮人來“賞賜”他。

做為皇帝,真的需要這樣的賞賜麼?

虞皇后還渾然不覺,讓宮女衣衫不整的在旁跽跪著,她笑道:“我也就只幾句話,不會打擾陛下歇息的。”

司空通真的想嘆氣。

但他已經忍耐了至少二十年,這個時候翻臉,那就真是大無必要了,就聽虞皇后長話短說。

“是阿劉,這幾日她總帶著蓮兒去神元殿拜望,知道殿君在忙著誦述史錄法典的事,雖說已經有好些個女史在側相助,阿劉的心思,一是想讓蓮兒跟著長些見識,再則她眼瞅著殿君似乎對儀範之事頗為生疏,尋思著若事事都讓女儀指點,殿君怕也會覺得有時拉不下臉面,阿劉畢竟是宮裡的世婦,論年歲,也算殿君的長者,殿君無論有何事要請教她,要比找別的女官便宜得多。

阿劉還有一層擔心,就是殿君初來乍到,不懂得宮裡那些複雜的人事,比如那含光殿及長風殿,居心實在叵測,神元殿的宮女們也保不住會為她們收買逼脅,萬一在殿君耳邊挑撥離間,殿君身邊又沒個可商量的人,保不住就聽信了那些挑撥,被她們利用了,有阿劉在,那些宮女會心存顧慮不說,真有不怕獲罪的,阿劉也能提防著。

我知道阿劉其實也有她的考慮,前番她是犯了錯,為著蓮兒的前程,差點就害了帝休這孩子,陛下惱她,將她貶降為才人,她是知錯的,可陛下也得替她想想,但凡誕下皇子的宮妃,誰不是嬪御,更何況阿劉還是潛邸的老人,她便不為自己的體面計較,也總是要替六郎打算的。

且關於陛下的謀劃,我並未跟阿劉細講,阿劉還想著殿君定然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她想將功折過是一方面,多讓蓮兒與殿君親近,也是出於她的好意,要說來這事啊,我本來也是猶豫的,就沒先答應她,可我一琢磨吧,萬一殿君聽信了挑撥之辭,不願把那些誦記的史錄法典上獻給朝廷了,這不是大不利於社稷君國麼,不如讓蓮兒也記誦下來,也算一招未雨綢繆的後著。”

皇帝只覺得聽著聽著,耳朵裡現場長出個繭子來,他最不耐的就是聽皇后自以為是的剖析時勢,長篇大論,奈何虞皇后不自覺,總是要把簡單的事往復雜裡繞,也必然會說出些讓他啼笑皆非的話,果不其然,那鄭氏女有什麼本事將那些史錄法典都記誦下來,就算鄭氏女有這本事,他堂堂一國之君,派遣一個選女去神元殿“竊取”人家前朝的史錄法典算怎麼回事?

“行了,朕聽明白了,劉氏不就是要帶鄭氏女去向神元殿君示好麼?這也並無不可,皇后記得囑咐她們兩個,千萬不可多事,尤其是鄭氏女,她要想嘗試下女史之職,可以,但必須經過殿君的允可,別幹那些鬼祟偷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