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司空月狐,還是南次,都沒有參加周景夫婦的婚禮,薛娘子畢竟是孀居,也不能出席喜宴,因此瀛姝才約了她今天一同來道賀,按說在席上不該談論“實務”話題,可在座的幾個人,全都不是“遊手好閒”的散淡人,更沒有“風花雪月”的共同話題可聊,也只有“務實”,才不顯得話不投機了。

瀛姝今日聽了不少有關戰計、軍械的事例,融會貫通不可能,但她卻都聽懂了。

薛娘子在旁聽著,竟聽出了心宿君這個話題的主導者,似乎有意引導周將軍詳加闡明,她可不認為這位軍事奇才,同她們似的對於戰術軍事難得要領、滿頭霧水,不經詳釋,根本就如蟪蛄聽經。

她心裡留著意,再一觀察,只見瀛姝全神貫注,於是便有了一番猜測,又當酒足飯飽之時,聽心宿君笑著說:“王女監看上去倒是不覺這些兵法戰計枯躁無趣,像是格外有興趣的模樣,就不知是不是在裝模作樣。”

好端端的,這人又犯了毒舌好戰的老毛病!

瀛姝把臉轉去一邊,笑著衝周景道:“周將軍把高深的兵法,用例項說明,既有趣又易懂,真可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便是我這麼蠢笨的人,也多少有所領悟,想來日後就算再看兵書,總不至於跟過去似的只覺滿頭霧水了。”

“當真麼?”司空月狐再次搶話:“我怎麼那麼不信呢?不然王女監就今日的聽聞,寫一篇心得體會,我才好判斷這話究竟是虛以委蛇呢,還是真情實意。”

薛娘子抿著嘴笑:心宿君這是有心考較阿姝啊,分明覺得阿姝是可造之材,卻用了激將的法子,阿姝果然好時運,有了這位軍事奇才點撥……此生的造化,當比前生更甚了!

關於心宿君因何對瀛姝青眼有加,薛娘子不覺詫異,她的前生雖然沒有過多關注朝局,可因有不少知己都在朝局之中,來往閒談,多少聽聞了一些朝堂之事,當王太后執政,分明兩人之間是相互信任以及齊心協力,一個決策政務,一個運籌軍務,極大的改善了司空北辰執政期的積弊,雖然說現如今,他們並非太后和輔政王,若非重生人,不具當年的默契,可當年的默契又是以什麼為基礎呢?

薛娘子跟瀛姝在惠風園散步時,就輕聲地打趣:“我只知四殿下與阿姝的長兄是知交,今日才曉得,原來受四殿下賞識的不僅僅是令兄。”

“娘子是真高看我了,我可不能當四殿下的賞識,四殿下學富五車、文武全才,看我這樣的頑石,總忍不住教導警誡一番呢,也虧得我長兄不是庸凡之輩,又護短,數番相托,四殿下仍然擔心我在宮裡生事闖禍,雖說看不上我,也只好不厭其煩地點撥。”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會好人為師,總歸是‘孺子可教’,才願意‘不厭其煩’。”

瀛姝現也撇過來今天司空月狐似乎的確是做了好人好事,痕跡其實明顯,她先沒有察覺大抵是因為對司空月狐的心思自來難度量,又或者說在前生的最後幾年,她已經習慣了那人沉穩周全的行事風格,淡忘了少年時代,總是搶白嘲弄她的毒舌皇子,當她經歷了生死攸關,不再覺得長著毒舌的司空月狐懷有惡意,分不清的是在她身邊扶持她的心宿君是何真實面孔。

今日的“痕跡”,依然不能證實司空月狐便即重生人。

她還記得司空月狐在出徵義州前,她已經示意過對兵法之道頗感興趣,而今日竟特意出宮來賀謝六孃的新婚之喜,席間還露出了向周將軍請教器械設造的濃烈意圖,憑司空月狐的心計,不難覺察她的真正想法絕非改良農具而已,後來看似替她鋪好了言軌,最終卻提醒她,由他來“考較”聽完諸多例項的體會……司空月狐應是在委婉地警告她,莫與中軍將領密切交集。

她不願扶助司空北辰的心思,該是已被司空月狐洞悉了。

瀛姝就頓住了步伐,拉著薛娘子的手:“今日出宮,喬嬪還囑託了我件事,因此沒有時間與娘子細論改良農具的事情了,只好改日再敘。”

南次自是與瀛姝一同告辭,他走後,司空月狐還跟周景閒談了一陣,臨走前才道:“其實王女監想要改良農具,父皇很是支援,不過她及薛娘子對於器械機括的瞭解當然不及將軍學識高深,將軍若是得閒,加以指教未嘗不可,王女監行事是有分寸的,她如今雖在內廷,必知不可使將軍牽涉進內廷之爭。”

周景才反應過來四皇子不是真的輕視瀛姝,嘲弄之餘,存著的卻是副熱心腸,不由笑道:“之前在圍場,王女監就表現過對器械機括的興趣,還不僅於此,甚至對射獵佈陣之事也極為好奇,真難怪今日她聽了那麼多兵法例項,還興致勃勃,普通的女子,怕是早覺得枯躁無趣了。”

“父皇雖然因為王女監為王公的孫女,一貫以晚輩待之,可父皇對待乾陽殿的女官,卻一視同仁、公私分明,王女監能夠這麼迅速被授中女史一職,跟她敏而好學的品格有極大關係。”

關於內廷之事,司空月狐不便多向外臣透露,但他自己卻是清楚,乾陽殿裡現在還不僅僅是瀛姝一箇中女史敏而好學,諸多女史,竟都空前的上進,女官之間偶有鉤心鬥角的不良風氣,在乾陽殿中算是滌盪一盡了,父皇儼然是感悟到了純淨之風的“淳良”益處,才有意在內廷推廣傳揚,而在皇后管執下的內宮,大不利於淳正之氣,三夫人中,目前也只有謝夫人相對還算斷事公正了。

瀛姝卻全然不知道司空月狐對她的賞識,此時,她和南次共乘一車,說的是陳扇仙之事。

“我起初猜測她是想入東宮,如果她是重生人,當然知道司空北辰將會保住儲君之位,為了不虛耗青春,消寂於離宮,另尋出路也不為過。但如果真是她慫恿皇后加害鄭蓮子,阿伯必不會姑息,更不會將她安排到昭陽殿。”

“可如果她是重生人,為何不直接提醒父皇避開禍劫,先認定了司空北辰為出路呢?”

“因為除了白川君,以及你我,應當沒人知道阿伯已經掌握了有重生人存在的情況,連你我都不會向阿伯坦言為重生人,更何況陳女儀?諫言一國之君放棄親征絕非易事,貿然說出重生人一事,更可能被認定為妖言蠱惑,人往往是避難而擇易,顯而易見的是,虞皇后要比阿伯容易說服多了。”

“那麼,難道父皇察覺了陳氏女為重生人,逼問之下,陳氏女承認了,鑑於她並未行惡,於是父皇才網開一面?”

“陳女儀當初能說服皇后信任她為重生人,應該掌握了一件機密,否則皇后也不會輕信,也許她已經把她所知之事告訴了阿伯,阿伯才會用明罰暗保的方式替她另尋出路。”

“母嬪應當不知重生人之事。”

瀛姝看向南次,她贊同南次的判斷,不過她聽出了這句裡隱藏的意味,南次擔心喬嬪知道重生人存在,或許讓他更焦慮的是,喬嬪自己便是重生人,不是每一個重生人都會選擇“回頭”,如那杜昌,重生後甚至會下定決心虐殺髮妻,貪婪惡欲不會僅僅因為重生就消除,甚至還會變本加厲。

喬嬪始終都是南次不願當成敵患的人。

這個難題,他人無解,哪怕是她,也不能代替南次去作任何決定。

“喬嬪一敗塗地,陳女儀當然不會擇她而棲,謝夫人委婉暗示我陳女儀其實是阿伯看重的,但喬嬪的作為,也與謝夫人的用意看似相同,不過她覺得我可能不會覺察,在她心目中,其實已經有了另一個取代我的人選。”

喬嬪討好陳扇仙,是因為陛下、謝夫人對她的看重,雖然喬嬪不可能分析透徹為何陳扇仙能夠爭得如此堅實的兩座靠山,但她勢必會將之籠絡,利用來打壓瀛姝,這種行為方式符合喬嬪的一貫運籌,她不是虞皇后,沒有虞皇后廣培耳目的基礎,想要實現慾望,只能爭取現成的關鍵棋子,可喬嬪一無所知的是,這盤棋局,已經逐漸變成了重生人的對弈,她根本沒有上陣的資格。

“母嬪如果執迷不悟,只會露出更多的破綻。”南次黯然。

瀛姝垂下眼簾,忍住嘆息,她想不到辦法確保喬嬪安全,就像再是厲害的馭手,也無法阻止一匹奔著懸崖衝去的瘋馬,她只能努力讓南次從失控的馬車上落地,她的意思,南次其實明白了,無需再多言。

“宮裡最近會有一場風波。”瀛姝說:“關於誰會晉為淑妃的爭奪戰已經拉開了序幕,含光殿已失先機,喬嬪應當不會去爭,可楊嬪、蘇嬪甚至郭嬪勢必不會放棄,謝夫人便無法置身事外,南次,我猜測後廷之爭會影響朝堂人事,陳郡謝會吃一小虧了,阿伯應當也不會再容顧、陸二姓繼續觀望,朝堂格局的變動,事關儲位,我們也要留意這場風波到頭來會使哪方權閥獲益,我有種預感,又會發生變軌。”

風波過後,局勢是更明朗還是更撲朔,瀛姝卻不能預判了,陛下甚至都知道了她日後會以太后之名執政,當也瞭解如果司空北辰繼位,很難不發生手足相殘的禍殃,雖然並不至於導致內爭激化,可從長遠看來,終是無益於司空皇族的統治,可以說司空北辰的成敗,全然是由他自己決定,瀛姝當然不希望司空北辰做出正確的判斷,然而……

現如今司空北辰身邊,多了蕭伯祝這麼一位重生人。

“我想利用利用我的四姐。”瀛姝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