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在蓬萊耽了十幾日,要走時趕上了正月新春,牛氏父子說什麼也不讓江朔他們走,軍營雖然樸素,但登州繁華富庶,蓬萊水城之中自然什麼都不缺,每日裡烹牛宰羊,大盞喝酒,倒也快活。

徐來、彭孤帆則愈加歡樂,因為可以玩博戲,博戲就賭博,其實歷朝歷代都是禁賭的,大唐也概莫能外,《唐律》就規定聚眾賭博者要打一百板子,本朝聖人初登大寶之時,更規定在家開設賭坊,所贏錢財做偷盜論處,然而博戲在民間卻屢禁不止,軍旅、腳力、船民這些貧苦人扎堆的地方,博戲更加流行,難以禁絕。

但平日裡軍卒只能偷偷賭錢,明面上總還是不準賭的,只有新春正月十五上元節以前,普天同慶的日子裡,軍營中亦有所放鬆,軍卒們可以盡情盡興地賭一會子,軍中最流行的博戲是樗蒲,樗蒲興自漢末,因博戲中投擲用的骰子乃樗木所制,故稱樗蒲,蒲者「簙」之音轉,乃棋戲之意。

沒想到獨孤湘居然也深諳樗蒲之道,每日裡跟著徐來、彭孤帆出入軍營,擲採為樂。樗蒲共有五個木製骰子,故而又稱「五木之戲」,骰子外形兩頭尖中間扁,形似壓扁的杏仁核,樗木樹枝上葉子脫落處會留疤,即使斫成了骰子,木上結疤依然清晰可見,如同鼠噬蟲咬一般,賭徒便稱之為「齒」,擲出的花色稱為「齒採」。.

樗蒲五木都是一般正面塗黑畫一白牛,反面塗白畫一黑雞,「齒採」最上者乃五木皆黑,稱為「盧」,四黑一白稱為「雉」,此為貴採,以下還有「梟」、「犢」、「塞」就是雜採了。

博戲之時,在素旃棋盤上布上棋子,各人按所擲骰子行棋追逐,得貴採者可以連擲、打馬、吃子等等,雜採則只能任人宰割了。人人想得貴採,投擲骰子之時都嘬口呼「盧」,因此樗蒲又稱「呼盧」,正月這幾日整個軍營中都回蕩著獨孤湘大呼小叫的呼盧之聲。

軍卒雖好博戲,但都是苦人兒出身,所博者無非幾個銅錢而已,徐來知道湘兒和江朔最好,便大方地給了她一貫銅錢做賭本,一吊錢在兩京市井算不得什麼,在軍營裡可算得是大錢了,就是輸也夠她輸個幾日了,萬沒想到獨孤湘博戲技巧竟然十分高超,一天的功夫,就贏回了幾百文,此後她越玩玩順手,最多一日竟然贏了兩千多文。

其實獨孤湘能常勝不敗,一來是她心性聰穎,精於算計行棋路線,不似軍中老粗胡亂行棋全憑運氣,但最主要是她手上有功夫,拋擲五木莫不按照她的心意,想要「盧」便有「盧」,想要「雉」便有「雉」,如此一來焉有不贏之理?

好在獨孤湘絕不吝嗇,其實她熱衷博戲並非因為愛財,只是當作玩耍罷了,每日贏了錢都全數交給徐來,買了食玩之物分與一齊博戲的軍卒。因此她雖然每日都大贏特贏,水城的軍卒們卻對她非但不怨恨反到都盼著她贏,因為她贏了大家還有的吃喝玩樂,要是換了旁人還不趕緊揣自己兜裡牢牢捂緊了。

江朔卻不喜這些熱鬧,每日裡窩在衙署裡看書,大家都笑稱看樣子獨孤湘才像是紈絝公子,江朔倒似個大家閨秀。

牛肅雖是水軍司馬,但他是文吏出身,衙署中除了通奏報公事的「邸報」之外,還有各類「抄報」和「雜報」傳遞各地的文章、詩歌,江朔做李白書童時經常到縣城借閱雜報,看上面抄錄的詩詞,如今復見,感覺直如前塵往事一般。

徐來之類的江湖豪客,識字不多,別說詩詞,就是「宮門抄」、「轅門抄」這樣不講文采的文書都不一定看得懂,但見江朔持著雜報細細品讀,牛肅不禁好奇,心道:這江少主年紀輕輕武功就已經如此出眾,想必是從小練的童子功,又能有多少時間用在讀書識字上,怎麼可能識得這麼多字?想來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但見江朔展卷一路讀下來,看的津津有味,卻似乎真

能看得懂,牛肅卻不知道江朔自小陪著伯禽少爺讀書,後來在積金洞中又隨趙夫子學了兩年文墨,別說千字文這樣的發矇之書,就是四書五經也能略知一二,詩詞而論,詩經、楚辭、漢樂府也都通讀過幾遍了,江朔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彼時年紀尚幼,不解其中真意,但詞句卻記了個七七八八,單論識字與記詩,恐怕不比同齡的太學生要少。

牛肅觀察了良久實在忍不住,問江朔道:「溯之,這些詩文你都看的懂麼?」

江朔道:「字盡都識得,只是有些典故不知出處。」

牛肅有些不信,指著其中一篇,道:「溯之,你把這篇念給我聽聽。」他這樣是說話簡直像師傅教學生一樣,略含命令的語氣,江朔卻不以為意,朗聲誦讀道:「

梁山感杞妻,慟哭為之傾。

金石忽暫開,都由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騰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讀到這裡,江朔忽然停下,道:「北海李使君,這位為東海勇婦上奏免罪的李使君,是李邕李使君嗎?」

牛肅對於江朔能讀出這首詩已經頗出意料之外了,而聽他話裡意思竟然還認得李邕,更感意外,道:「不錯,這裡寫的李使君便是北海太守李邕,這位勇婦替丈夫報仇之故事發生在今夏,世人多感佩她為夫報仇之節烈,正是李使君上奏朝廷,才免了她一切罪責。今秋故翰林李太白攜友同遊齊魯之時,聽聞此事,才寫下了這篇五言古詩《東海有勇婦》。」

江朔一聽,更是驚喜,道:「我說這首詩怎麼文筆如此熟悉,原來是太白先生所作,他也在北海郡麼?」

牛肅聽了更奇道:「溯之,你還認得李太白?」

江朔叉手道:「牛司馬,實不相瞞,我本是太白先生的書僮,當年陪著他走水路北上西京,但在漢水上遇到了意外墜入河中,從此主僕再未相遇。其後,太白先生入京為翰林侍奉,又被賜金放還,我則誤打誤撞做了江湖盟主、漕幫幫主,又遊歷了東北半壁山河。現在想來雖只四五年光景卻恍如隔世。」

牛肅驚訝的合不攏嘴巴,道:「此話當真,你真的曾是李白的書僮?」

江朔道:「千真萬確,不信司馬請看此物。」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開啟來看是一個隨身卷子,遞於牛肅。

牛肅見那捲子甚厚,外層沾滿了黑色的不知是血是油的東西,展開來看,這卷子由不同紙張拼貼連綴而成,邊緣已經多有磨損,更有水沁火燎的痕跡,展開卷子,只見卷首寫了李太白詩集第十一,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載了一首首詩歌,開始十幾首的字跡甚是稚拙,到後後來就寫的熟練圓潤的多了,墨色有濃有淡,顯然不是一次寫就的。

細看其中的詩篇,有一些他在雜報中曾見過,大部分卻都沒未曾見過,他見過的多是李白在寺廟或者酒樓的題壁之作,未見的則是李白日常所寫,李白作詩隨寫隨棄,若非江朔記載,這些詩歌可就難以存世了。

牛肅是文士,手裡握著此卷軸如獲至寶,如何肯放下,這樣看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戀戀不捨地掩卷慨嘆,對江朔道:「溯之,你果然是太白先生的書僮,何等奇遇,竟然讓你做了江湖盟主……奇哉,奇哉……」又道:「你說你四五年前還是李白書僮?如此說來你習武至多不過五年光景?難道說……世人說李白師從裴旻,劍術非凡,竟然是真的?」

江朔道:「不敢欺瞞司馬,我確是四年前才開始學藝的,武功並非太白先生所授,只是其中種種神奇經歷、機緣巧合,可說是一言難盡了。」

牛肅知江朔不願提及自己功夫傳承,這在武林中原也是常事,江朔身兼兩個大幫的盟主,背後的師父定然是武林響噹噹的耆宿,他既然不願說,牛肅也不好深問,不過他可完全想錯了,江朔要刻意隱藏的不過是自己所學神功的來源,背後卻沒什麼名宿高人。

牛肅此時的心思卻難以從李白詩集中抽出,道:「溯之,這卷軸紙張不佳,更兼毀損嚴重,若不重新謄撰,恐怕難以就存啊。」

這卷軸自那日江朔墜落漢水時,就攜在身上,幸得油紙保護,才沒有毀去,但留下水沁的痕跡卻是難免的了。此後他出生入死,在松漠更是經歷了煙熏火燎,血染徵袍,這個隨身卷子還能大致儲存完整,已是殊為不易了。

牛肅建議道:「不如重新謄寫一遍吧,我這裡有上好的剡溪藤紙。」

江朔叉手道:「怎敢有勞司馬,給我紙筆我自己來謄吧。」

牛肅笑道:「可不是我謄,我這裡刀筆吏有的是,正月裡沒有公文往來,閒來無事讓他們謄寫也無妨。不過我可也不是白做,這卷子須得讓我也留個底稿。」

江朔這才知道牛肅也深愛太白之詩,欣然應允,將卷子留給牛肅重新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