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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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裡來的那位漂亮女同志,只待一天就走了,站裡單身漢炸了。
“小姨,怎麼回事,人怎麼走了?”會計李揚的外甥呼哧帶喘地跑過來問。
李楊收好帳本,鎖進抽屜沒好氣道:“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中午才跟她提落戶的事兒,晚上人就走了,說是小江親自過來把人帶走的,送她回老家……”
“欸呀,這個江公安!著什麼急,都說肥水不落外人田,他是生怕好處不能讓給外人?”
“也許人家是想落自己田裡呢?”
“什麼?小姨你說什麼。”
“這江公安……”李揚收拾完細想了想,確實也沒看出什麼來,人家一向公事公辦,大概是她想多了,怎麼說也是省城來的,聽說是某個大領導的兒子,要找的話,省城的姑娘不是隨便他挑?
怎麼也不可能找個農村的……
“沒什麼。”她起身拿起牆上的包:“下班,回家。”
……
韓舒櫻從沒想過自己是被人押著離開收容所的!
江公安就站在她面前,當著她的面,讓小劉把鋪蓋卷當場收回!她連耍賴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不走,晚上她就沒屋子住,沒被子蓋了,收容所將徹底沒她的容身之所。
好好好!江公安!他肯定是欺負她在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還什麼人民公僕!可惡啊!
韓舒櫻小手攥緊,眼神直往他身上瞅,他倒好,面不改色地欣賞了一下她彆扭的模樣,直接伸手推門,望了她一眼:“走。”
她有心想跟他抗爭,她不想回老家,想要介紹信留在鹿城,還想……
但終歸她細胳膊擰不過江公安這條大腿,可憐!可嘆!可恨!
收容所離火車站較近,步行也就十五分鐘的路程。
韓舒櫻不情不願地跟在江見許身後,一邊走一邊摳手,心裡沒譜極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接下來的一切。
自從穿過來,她就像那西天取經的猴子,在前面這個一米八幾提著綠色行李袋的的年輕公安手裡上竄上跳,就像那瓜田裡竄來竄去的猹,桃園裡盪來盪去的猴,如來佛主手心裡的孫大聖一樣,介紹信的事完了,又要她寫信,寫完信他又要家訪……
她就像洋蔥一樣,被一層一層的扒,扒到現在,她都有點害怕,她怕早晚得被他扒出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這個事實,好可怕!邊想她邊緊了緊身上的雙開門大衣。
江見許手提著綠色行李袋,回頭看了眼身後消極怠工慢騰騰的女同志,她身上穿的棕色翻領大衣,是去年他朋友從俄那邊捎來給他的,絨毛料子,雙排扣,他只在過年回省城的時候穿過一次。
平時在鹿城風裡來雨裡去,還是制服方便些,很少穿它,這次拿出來主要是因為這個女同志穿得實在太少了,現下深秋,還穿著裙子光著小腿實在不像樣。
他又沒有女同志的衣服,也不好跟別的女同志借,現在城市居民布票難求,老百姓存著布票做件衣服不容易,不太好借。
上衣還好辦,主要是褲子,他不可能把自己褲子給她穿,不合適,想來想去,把這件大衣取出來,衣服較長可以擋住小腿,也比較暖和。
他想過衣服她穿可能會大些,但獨獨沒想到這件翻領大衣穿在她身上,竟然出奇的好看,江公安忍不住偏頭看了他一眼,她頭髮沒梳好,披散著,有一半還掖在大衣領子裡沒取出來。
男士大衣對她來說肩膀有些寬了,她個子不矮,在女同志裡算中上個頭,自然不像男同志那麼高,但不知為什麼,衣服搭在她身上就像衣服架子一樣將這件大衣襯得有型有款,遠看還頗有幾分美感。
如果韓舒櫻知道了肯定會哼上一聲,唸叨一句他懂什麼呀,他知道藝人選秀的過程嗎?人往板子前一站,看頭,看臉,看身高,看比例,正面,側面,腿長多少,臂長多少,頭圍多少,肩寬多少,腰圍多少,她能選上怎麼也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海選出來的。
為什麼?
當然因為她頭小,臉小,比例好,天鵝頸,有氣質,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一件衣服的時尚完成度最終,靠的是臉!
她雙手包在大衣袖裡,嘟著嘴低著頭不開心地跟在他後面。
江公安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咳了一聲,“穿著暖和嗎?”
韓舒櫻揚臉假笑:“謝謝江公安,我很開心!”你康康我像開心的樣子嗎?
江見許唇角翹了翹,這個女同志,氣性還挺大。
他提著行李袋放慢腳步,嗓音不急躁不緩慢,隨意問了一句:“你說行李包丟了,什麼顏色的包。”
韓舒櫻神經瞬間警覺繃緊,又要審她了?
她上哪知道行李包什麼顏色的?但公安問話,不回答好像她在心虛一樣,她眼晴一轉,看了眼他手裡的綠色包,回道:“綠色的。”
“裡面裝了什麼?”
“裝了……衣服。”對,衣服,行李包裡當然裝衣服了,沒錯的,反正死無對證,若瞎說的還能找到,她把名字倒過來寫!
“走快一點,磨磨蹭蹭……”
韓舒櫻在後面望著他的背影,痛恨交織地磨了磨牙。
鹿城火車站,白藍兩色大樓,樓上有圓形時鐘,時間傍晚五點,江公安帶她去了車站候車廳找位置讓她坐,走了幾步又回到她面前:“介紹信給我。”江公安朝她伸手。
“介紹信?”她坐在木椅上仰頭望他,介紹信不是過期了嗎?要去幹嘛?難道還怕她用過期介紹信跑了呀?
江公安朝她勾了勾手,她不情不願地低頭從胸前口袋取出介紹信和車票懟到他手裡。
韓舒櫻無精打采地望著候車廳牆上那行在崗一分鐘,安全六十秒的宣傳語看。
江見許開啟信紙將其中兩張火車票拿在手裡,不容置疑地叮囑她:“我去買票,你在這裡待著,記住,沒有證明不要到處亂跑。”
“知道了,知道了。”
鹿城車站公安科辦事處,兩個乘警正在換班,見到一位穿著制服的年輕公安走進來,詫異問:“公安同志,有什麼事嗎?”
“你好,我是鹿橋市公安局的,有人反應前幾天在火車上丟了行李,希望車站的同志幫忙找一下。”江見許出示證件後,對他們笑笑說道。
兩人立即站起來:“當然可以,車票我們看一眼,請說明失主性別,我們聯絡乘務員。”
江見許將車票交給對方:“是位女同志,綠色行李包,裡面裝著衣服,她穿著淺藍色上衣,深藍色裙子。”
“長相呢,有什麼具體特徵嗎?”
“長得……”他頓了下:“挺漂亮的。”
“好的,津海鐵路東寶線,隴安機務段,行,我們幫你打聽一下。”
“謝謝,有訊息的話,請聯絡這個單位。”江見許遞過去一個省城號碼。
“沒問題。”兩位乘警特別爽快。
從辦事處出來後,江見許望向候車廳第一排座位屁股著火般趴在座位上東張西望看熱鬧的韓舒櫻,倒也老實沒跑,他轉身去了售票口,其實她亂跑也沒用,他已經讓火車站工作人員盯著了。
“同志,買兩張去東寧市臥鋪車票”
“單位介紹信。”視窗裡的售票員道。
……
這個時候的火車票,卡片式小小一張,檢完票後,所有人往車廂裡走,六三年的火車裡一排排整齊的木製座椅,椅背用實木條拼接,座位前後間隔不高,已經坐滿了人,男女老少、大包小裹、手拿肩扛、拖家帶口將座位擠得滿滿當當,上面的行李架也塞滿了。
一位個子不高的男乘客站在過道上放行李,沒塞進去,往後退了一步結果撞到了韓舒櫻,他的手臂碰到她的頭。
她立即“啊”了一聲,縮了下脖子,江公安聞聲,眼明手快地攔住對方,“小心。”他個子高,只用單手就將乘客行李輕鬆地塞到了上方行李架上。
“謝謝同志啊。”
韓舒櫻在旁邊捂著頭看到這一幕,別說,江公安還真是肩寬窄腰手臂長呀,她揉著頭突地靈機一動,對啊!現在車廂裡到處都是人,難免會碰撞。
碰撞!碰撞好啊!
這不就是,天然的觸碰條件嗎?是她完成劇本第三場的大好機會,就算這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江同志,他應該也不會懷疑什麼吧?
她小心思一轉,立即躲到江公安身後,在他拎著行李袋避讓乘客的時候,她大著膽子飛快地碰了下他的腰,看向劇本,沒有動靜。
嗯?江公安腰不行了嗎?
估計江見許要知道她這句話,得氣笑了。
她呼了口氣,後面的人正好往前一擠,她順勢一貼,然後小手飛快地從他胳膊,到肩膀,一路下來,彷彿點穴小花手,戳了個遍,江公安忍無可忍回頭盯著她看了兩秒。
韓舒櫻趕緊手一收,心虛地將小手背到身後,賠笑道:“是後面人……後面人它擠!”
江公安揚了下眉,上下看了看她,沒說什麼回過身。
她舒了口氣,再看向右下角,心頭湧起一陣疑惑,為什麼?
why?
劇本為什麼沒反應了呢?
明明前兩場戲很容易完成了,現在劇本怎麼就像拍完床x的男演員,一動不動了呢?
問題出在哪兒啊?難道劇情點不是身體接觸?可明明前兩場都接觸過!或者是她接觸的位置不對?
韓舒櫻目光瞄了眼身材很好的江公安……從肩膀到大長腿,瞄來瞄去,最後停在了中間,總不能,總不能讓她拍他的臀部吧?
她用手遮住半邊臉,其實,她不是那樣的人!
……
實踐過後,她發現原來得逞也是一種失敗!
在江公安平靜無波、暗流湧動、銳利的目光裡,韓舒櫻低下頭將爪子放進大衣兜裡,灰溜溜再也不敢拿出來興風作浪了。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被他發現了,劇本也沒有一點反應……
就在她一路摸摸搜搜,哦不,磕磕絆絆中兩人終於來到了火車臥鋪車廂。
臥鋪車廂的人要少一些,這個年代不是有錢就能睡臥鋪,需要介紹信,還必須是有級別的才行。
這裡不但有床鋪,還有疊得整齊的枕頭與被子供乘客休息。
找到臥鋪廂,四人鋪已經有兩個人了,一男一女。
男的看起來年輕些,穿著灰色中山裝,二十出頭,女的年長一些,梳著齊耳短髮。
韓舒櫻聽到拎包先一步進去的江公安,一本正經的語氣與裡面那名年輕男人握手客套:“是文科員吧?我在縣文教局見過你,你好。”
“哦,你是派出所小江?你好,叫我文逸春。”男人起身握了握手,兩人都不熱絡。
倒是韓舒櫻跟著進來後,文科員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位女同志是?”
“她姓韓。”江公安回頭對韓舒櫻介紹道:“這位是文教局文同志,這次和我一起去省城學習。”
“韓同志,你好你好。”文逸春熱情招呼。
韓舒櫻望向他,長得文質彬彬,戴著眼鏡,她禮貌向他點下頭:“你好。”
剛才他就覺得這個女同志側臉漂亮,現在正對著他坐下來,看到了正臉,文逸春目露驚豔,有了點緊張,他開口道:“我叫文逸春,現在在縣文教局做科員,這次省城學習後,預備升職副科長,至今未婚……”
話一出口,車廂裡一陣安靜,江見許低咳一聲,看了眼文逸春,又看向韓舒櫻。
韓舒櫻:……
對面上鋪的女同志忍著笑整理完被子,主動介紹自己,“我姓郭,郭梅,在鹿城醫院工作,這次去省裡辦點事兒。”
這年代能睡臥鋪的,基本上都是有組織有單位,有點關係有點級別的人。
韓舒櫻立即衝她笑笑,低頭心想著,挺好挺好,大家都有工作,只有她的工作沒著落,現在又要被江公安押著回老家了。
“韓同志。”
“嗯?”
“你是哪裡人,在哪兒工作?”這位文逸春同志搭話主動,語氣熱情,但熱情有點過了頭,像查戶口的……
韓舒櫻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扭頭看江公安,察覺到她的求助視線,江公安頭也沒回替她回道:“她來鹿城探親,路上丟了行李,我順路送她回家,她家裡……”他瞥了眼韓舒櫻,眼睛微微眯了下:“農村的。”
農村兩字一出,對面安靜了。
這兩個字威力很大,在吃不飽飯養不起家的年代,生計是很重要的事,戶口在哪兒,這可關乎著一家人口糧問題。
如果韓舒櫻真的是農村女孩,可能還會有些心裡落差,但她不是,她不但不是農村的,甚至不是這個年代的人,所以她毫無壓力。
依然有興致地趴在桌上,望著窗外的風景,他們坐得是晚上的綠皮火車,這個時間太陽落山了,落日仍有餘暉,藉著光線能看見鐵路一側的電線杆子,電線杆上掛著密密的三排或四排電話線,綠皮火車已經發動了,跑起來速度很慢,發出咣噹咣噹的聲音。
江公安坐了一會兒,彎腰從行李袋中取出水壺和搪瓷缸放到小桌子上,韓舒櫻回神看著他把東西放在桌上,見他從包裡掏出了油紙包著的一隻橫切幾刀的燒雞,切得皮酥肉爛,香噴噴的,以及兩個軟皮紅豆餅,皮薄豆多,豆子都快從薄薄的皮膜中露出來了,香得很。
韓舒櫻一天一夜淨喝米湯了,喝了一肚子湯水,比減肥餐還難受,雖然見到吃的還能忍住,但是見到好吃的還是看了好幾眼,她又看看江公安。
她以為江公安要吃晚飯,就準備往右挪一挪給他讓地方。
誰知江公安取了筷子遞給她,瞄了她一眼:“給你的,快吃吧,想喝水自己倒。”來之前他見人民食堂有剛出爐的燒雞賣,就買了一隻,這個月剩的三張肉票,除了借給老張,剩下的都花了。
她能吃嗎?韓舒櫻觀察著江公安,見他沒生自己氣,這才敢接過筷子。
對面文逸春聞著桌上紙包裡燒雞的香味兒,狠狠地嚥了下口水,是南三道街人民食堂的燒雞,貴得很,不但要肉票,價格一塊五一斤,一隻雞就得七、八塊錢,真捨得,他工資現在才三十三塊,買一隻燒雞四分之一工資沒了,他一年也就吃一兩次。
他目光在江公安和那個女同志兩人間來回看,不知道倆人什麼關係竟然願意買肉給女同志吃,而且他沒看錯的話,這個女同志身上的大衣應該是男同志的吧?
江見許當然不是特意買給女同志,只是剛好有賣,手裡又有票罷了。
有東西吃了,韓舒櫻將手從長袖子裡伸出來,但是這件男士大衣質地硬了一些,袖子還長,伸了半天手只露出個指尖,她習慣性地將衣袖伸到旁邊,想讓助理給她挽袖子。
結果伸過去才發現,旁邊的人是江公安,江見許看到長長的衣袖伸過來時,他放在腿上的手動了下,但很快意識到不妥。
“你自己挽。”
“哦。”韓舒櫻又收回來自己挽好,拿起筷子。
“你不吃嗎?”
“我在食堂吃過了。”
熱水倒進搪瓷缸,搪瓷缸雪白像新的,涮乾淨後將水倒出窗外,窮講究的韓舒櫻這才放心倒了一杯乾淨的水,喝了一口。
擦乾淨手後,她從紙包裡切成三分之一的雞腿中拿了一小塊,用像蓮花瓣一樣往上翹的指尖,輕輕撕著雞腿肉,一絲絲放嘴裡慢慢吃著,每次必嚼二十五下,雞肉嫩爛脫骨,肥而不膩,鮮香純正,原汁原味。
一時間車廂裡全是烤雞的香味。
這年月缺肉少油的,很多人見到肉食眼睛都綠了。
江見許在旁邊眯著眼觀察著她,見她悠哉吃了半天,一隻雞腿只吃了三分之一,加上巴掌大一小塊紅豆餅就飽了。
實在想象不出,什麼農村家庭能養出這樣的女同志,不是吃多吃少的問題,而是一舉一動都不像普通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兒,如果非要說的話,倒像是衣食無憂的富戶養出來的,比如,資本家……
他心中疑惑叢生,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養尊處優的習慣到處都是,剛才竟然伸手讓他挽袖子,一看就是平時被人伺候慣了養成的習慣,可地主階級早被打倒了,眼見她要將帶著肉沒啃乾淨的骨頭扔掉。
他出聲:“啃乾淨。”
韓舒櫻停住動作,看向板著臉的江公安,“哦”了一聲,聽話地將沒啃乾淨的骨頭又放回嘴裡,眼晴餘光小心瞄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