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堪失魂落魄的走出那棟熟悉的小竹樓,心裡苦澀至極。

少女的話,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在他的心上。

沐晟就站在門口,聽見竹樓之中少女的哭聲,只是搖了搖頭,隨後什麼也沒說,帶著失魂落魄的陳堪走到廣場之上。

“此人性情剛烈,本侯也是剛剛得知,他竟然是你父親麾下的老卒。”

沐晟從將老人死去之後依舊緊緊握著的那根白蠟槍桿取下來,遞給陳堪後說道:“說起來,只論戰功,其實你父親比我沐家更有資格永鎮雲南。”

陳堪一言不發的接過白蠟槍桿,撫摸了一陣之後,將槍桿拆卸成三截,從寬大的官服之上割下一塊布將槍桿裹好背在背上。

這一刻,他好像揹負起了什麼千斤重擔。

明明只是一根槍桿,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沐晟再次提到了他的父親,陳堪眼中有些茫然。

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但他的記憶之中卻有著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的樣子。

陳桓這個名字,陳堪在後世也算是如雷貫耳,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二十四將之一。

陳堪也沒想過自己會穿越到他的兒子身上。

可惜,這具身體似乎沒有遺傳他勇猛的基因。

少女的話,打破了陳堪一直以來都引以為傲的自尊和驕傲。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仗著有超出這個時代六百年的見識,一直未曾將這個時代的人放在眼裡。

在他看來,這個時代的人都是一群蠢貨,他能輕易的將這個世界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初出茅廬便扳倒了不可一世的晉王,更是讓他自信心爆棚到了一個極致。

聚攏將門,將文官串成串,智鬥紀綱,算計朱棣,更是一度讓陳堪以為他已經有了操控世界的能力。

他一直在告誡五城兵馬司的人不要驕傲,不要飄。

事實給了他狠狠的一巴掌。

原來真正飄起來的人是他,原來他並不是上帝,原來他那些自以為能夠動用的勢力在這個時候竟起不了一點作用。

一個白蓮教,便能把他逼入絕境。

若非有阿金給他報信,若非有沐晟做出種種應對和安排,他現在或許早已是白蓮教的階下囚。

一直以來,他都自詡算無遺策。

直到少女狠狠的將他偽裝出來的面具撕了下來。

他終於明白,原來他那些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大智慧,只不過是拙劣的小聰明。

陳堪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回顧來到大明的這段時間,陳堪竟然發現他並沒有做出什麼改變這個世界的事情,而是一直在玩弄著他那點可笑的小聰明。

唯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隻有才進行到一半的改土歸流之策。

並且,因為這個政策,他來到雲南,還害死了那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

陳堪茫然了,他來到大明,難道只是為了讓大明多出一個弄臣嗎?

大明需要弄臣嗎?

陳堪呆在了原地。

沐晟只是看了一下他的狀態,便笑著搖了搖頭。

這樣的狀態他曾經也經歷過,他走過來了,於是大明多出來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

他相信陳堪能自己邁過這道坎。

陳堪茫然的走到老人的屍體旁坐下,見老人的頭顱與屍身都是用線縫起來的,心中越發痛苦。

“大人。”

陳安來到陳堪面前,面帶悲色的說道:“咱們從京師帶來的將士們戰死了一百二十一人。”

陳堪沉默,陳安也沒有多說。

在陳安看來,這個年輕的大人也就是個孩子罷了,突然經歷了這樣的事情,狀態消極也是難免的。

枯坐了一會兒之後,陳堪起身走到沐晟身旁,拱手道:“多謝侯爺。”

沐晟搖搖頭道:“本侯也沒做什麼。”

陳堪說道:“侯爺方才說,你已下令各地的土司配合捉拿白蓮教餘孽,並封鎖了雲南的各個關口是嗎?”

“不錯。”

沐晟點頭,隨後問道:“你想做什麼?”

“本官想請侯爺下令,各地土司由本官節制。”

陳堪抬起頭,認真的看著沐晟。

沐晟挑了挑眉,隨後淡淡的說道:“你是欽差,本就有節制地方的權力。”

陳堪再度朝沐晟拱手道謝,他知道,這是沐晟給他面子。

在雲南地面上,沐晟不點頭,誰會認他這個欽差?

讓陳安召集麾下剩餘計程車卒,陳堪一言不發的帶著人踏上了官道。

至於戰死在雲南的那些將士,陳堪只能拜託沐晟幫忙收斂他們的屍身,待他報仇回來,再帶走他們的骨灰。

沐晟負手而立,靜靜的目送著陳堪走遠。

片刻後,他朝身後招了招手,吩咐道:“去,助他一臂之力。”

那將士一愣,隨後拱手領命而去。

而他帶走的人,是沐晟的親兵。

兩百親兵,是沐晟身旁最精銳的力量。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著視死如歸的勇氣和以一敵十的能力。

沐晟也帶人走了,陳堪不在時,望月寨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土司寨子而已,並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如果陳堪當時能同意他的他提議,將整個寨子圍起來盡數剿滅,今天不可能有漏網之魚。

“婦人之仁啊!”

......

一座大山的某個溶洞裡,一個蒙面的女子面色冷若寒霜,他的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獨臂男子。

而女子的身前,跪著幾個在白蓮教地位頗高十柱菩薩,他們跪在女子面前,體若篩糠,瑟瑟發抖。

其中便有截殺陳堪之時負責發號施令的那個男人。

只不過他臉上的表情與其餘幾人完全不同,而是面帶嘲弄之色的看著女子。

“一群廢物,這麼點小事情都辦不好。”

女子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怎麼也沒想到,三千人去截殺區區四百人,竟然還能被對方反追殺。

難道所謂的白蓮精銳都是銀樣蠟槍頭不成?

唯一不懼女子的男人反駁道:“聖女說得倒是簡單,誰能料到朝廷的軍隊來得那麼快?”

男人抬起頭,在他看來,眼前的女人不過是自家佛子胯下的一個玩物罷了,別人怕,他不怕,因為他不僅是西佛子麾下的一尊十柱菩薩,更是總壇聖母的使者。

女子看著他,忽然放緩了語氣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害怕朝廷的軍隊是嗎?”

男子一愣,隨後大怒:“怎麼,聖女不怕,那聖女為何要率先逃到這裡,而不是親自參與截殺呢?”

“你......”

男子的一句反問頓時讓女子無言以對。

見內訌將起,獨臂男子頓時用怪異的口音淡淡的說道:“行了,當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內訌,先想辦法逃出雲南再說吧。”

“哼!”

那男人冷哼一聲,隨後看著獨臂男子說道:“這一次我們蜀中白蓮教乃是為了幫你們而來,損兵折將不說,到現在還沒得你們一個好臉色。”

女子聞言,一雙美麗的眸子眯了起來:“那你的意思是?”

男人站起來,淡淡的說道:“你們走你們的,我們走我們的!”

撂下這句話之後,男人絲毫不理會女子陡然沉下來的臉色,轉身大搖大擺的走出了山洞。

白蓮教徒現在分散在各處山林之中,但他自有辦法尋到他們的蹤跡。

現在佛子不在,蜀中白蓮教便是他的地位最高,如何能聽一個娘們兒的擺佈?

哪怕他是佛子的女人,也不行!

只是男人剛剛走到山洞門口,便覺得後背一痛,當他低頭看去,鋒利的劍尖已經從他的胸口處沒了出來。

他回過頭來,難以置信的看著女子。

“你...你們...”

獨臂男子收回重劍,男人的屍體應聲而倒。

隨後獨臂男子在男人懷中摸索了幾下,從他懷中掏出一個像是口哨一般的東西。

男子將口哨遞給聖女:“先收攏佛子麾下的勢力吧!”

女子點點頭,接過口哨吹響,一股刺耳但是不大的聲線傳出山洞。

很快,一隻蒼鷹便開始在洞口不斷的盤旋。

山林之中隱秘於各處的白蓮教徒聽見鷹唳,便開始自發的朝著蒼鷹盤旋的地方趕去。

......

望月寨,當朝廷的軍隊撤離之後,便只剩下了滿寨子揮之不去的悲傷。

四五十具屍體就擺在寨子前方的小廣場上,寨子裡的鄉民們正在神情麻木的舉行著某種告別儀式。

在漢人眼裡,土人的命不值錢,但寨子裡的鄉民卻不這樣認為,這些人都是他們朝夕相處的血脈親人,在惡魔對他們進行屠殺時,他們沒有能力幫助他們。

現在惡魔走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宣洩悲傷之時給他們安排一個體面的葬禮。

至於那個漢人的官兒說會幫他們報仇,他們聽不懂,就算能聽懂,他們也不會相信,漢人是出了名的狡猾。

自認倒黴,是他們唯一的選項。

阿金在房中哭了許久許久,當她再次出門的時候,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眼淚,有的只是濃烈的恨意。

她擠開人群,看著她回來的時候還依舊中氣十足的老者,對著老者說了幾句土話之後,便轉身離去。

她記得距離寨子不遠處,有一個與那個惡魔一夥的人,雖然那人死在了惡魔手中,但他的屍體,是對這些死者最好的極品。

她費力的爬上山坡,來到那處密林,朝著記憶中的土堆走去。

在阿金看來,和那個惡魔一夥的人都是惡魔,雖然不知道惡魔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但她現在已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

是的,她要鞭屍,如此方能解去心頭之恨。

至於那個殺死阿公的惡魔,她絕不會放過他,她發誓!

循著記憶來到那個小土堆前時,她不由得一愣。

土堆竟然消失了。

就連那個惡魔插在土堆前方當作墓碑的木板也碎裂成了幾塊。

阿金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難道就連給阿公出一口惡氣的機會也沒有了嗎?

“砰!”

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阿金艱難的回過頭,就看見那個惡魔正直勾勾的看著她。

惡魔渾身沾滿了泥土與鮮血,再看見女子之後,他突然笑了。

這是天不絕他!

他知道,他從小就命硬,否則也不會在猴群之中安然長大了。

現在看來,他的命果然硬。

來的時候,阿金滿心憤恨,誓要將這個惡魔刨出來鞭屍,但當這個惡魔真的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頓時被嚇得花容失色。

“你......你別過來!”

她緩緩的朝後面退去,死而復生的佛子一步一步的朝少女逼近。

他走得很慢,因為每走出一步,身上傳來的劇痛便讓他險些難以承受。

他左邊的胸膛之上有著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每走一步,傷口中便會冒出濃血。

他知道,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需要進補。

眼前女子,正是世間一等一的補品。

或者換句話說,女子身上的鮮血才是他迫切需要的東西。

“救命!”

阿金一邊退,一邊大喊。

可惜的是,寨子裡的人現在正在為他們逝去的親人舉行葬禮,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呼救聲。

“放心,我不會殺你,只要你乖乖跟我走!”

佛子滿臉貪婪的看著女子,甚至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不要!”

阿金腳下突然踩空,摔倒在土坑裡。

她的眼中充滿了絕望之色,難道沒有死在那個惡魔的手中,反而要死在這個惡魔的手裡嗎?

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放心,我不會殺你的。”

佛子走到阿金面前,貪婪的看著她的身體。

阿金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此時此刻,她很想質問一下佛祖,為何要將這樣的惡魔灑在人間。

阿公說,只要誠心供養佛子,佛子便會保佑寨子裡的人平平安安。

她自問每一次供佛之時,她都是誠心誠意,為何佛祖還不顯靈?

也不知道死了之後能不能看見佛祖,如果能看見,她一定要狠狠的質問他!

躺在坑裡,阿金的眼中留下兩行清淚。

但預料之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反倒是手臂之上一陣劇痛。

她呆呆的睜開了眼睛,就看見男子跪在自己面前,貪婪的吮吸著自己的手臂,嘴角時不時的還有鮮血滴落。

見過了那個惡魔之後,阿金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他更恐怖的惡魔了,直到她親眼看見眼前這個跟猴子一樣的惡魔在吸她,她頓時兩眼一黑,昏死了過去。

佛子大口吮吸了幾口鮮血,感覺到身體恢復了一些力氣之後,便不在喝血。

他褪下女子的外衣,撕成布條,將胸口處的傷勢簡單的包紮了一下,猶豫了一下,又將女子還在流血的手臂包紮了一下。

少女的鮮血將會成為他恢復身體的養料,這一路逃回蜀中足有上千裡的路程,他絕不允許在少女在他身體恢復之前死去。

少女青澀的身體已經凹凸有致,佛子有些遺憾,他現在的傷勢過重,不宜做一些激烈的運動,否則這具身體亦是上好的鼎爐。

他盤腿坐在地上,忍不住伸手摸朝右邊的胸膛,感受到右邊胸膛之下傳來有力的跳動之後,佛子笑了。

這個仇,他早晚要報還回去。

還有那個婊子,竟敢聯合外人來反抗自己,等他回到蜀中之後,他一定會讓那個婊子感受一下什麼叫做恐懼。

他發誓,他一定會把那個婊子敲骨吸髓,用鹽醃製過後,再掛在火塘上燻幹。

他站起身來,踢了女子兩下,女子幽幽轉醒,眼中是止不住的驚恐之色。

“要麼,跟我走,要麼,我把你殺了吃肉,你選一個!”

“我跟你走!”

少女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第一個,她知道,不管她對眼前之人心中再怎麼恐懼,唯有活下去,她才有機會為阿公報仇,才能將那些惡魔全都送去見佛祖!

......

陳堪將錦衣衛出身的方胥派了出去聯絡各個土司勢力,當然,陳堪也沒有把握那些土司勢力會不會聽他的調遣,所以陳堪把重點都放在了距離臨安最近,勢力最為強大的阿扎土司府與回人土司府身上。

這兩個土司府都是人口過萬的大族,如果他們願意出手相助,那陳堪追捕白蓮教餘孽的機會便大了許多。

“嗷吼~”

一聲虎嘯山林,驚起飛鳥一片。

親衛張三手中長刀出鞘,滿臉凝重之色的盯著呼嘯聲傳來的方向。

四百人的欽差隊伍,戰死一百多人,又被方胥帶走一百多人,此刻便只剩下了兩百人不到。

雲南的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洪荒猛獸。

如果只是老虎還好,正常來講,一般老虎都是獨來獨往的,他們一兩百人,自然不懼,怕的是遇到象群。

“嗷吼......”

又是一聲虎嘯。

陳堪淡淡的說道:“收起武器,是友軍來了。”

“友軍?”

張三一臉茫然,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友軍。

他低頭,看見胯下的戰馬毫無驚懼之意,頓時恍然大悟。

果然不出所料,幾分鐘後,叢林之中便響起一陣陣嚎叫。

一個穿著清涼的女子騎著老虎自林中走出,老虎的身旁又站著一個讓陳堪意想不到的人。

“阿刀,你......”

陳堪還沒來得及出聲,阿刀便衝到陳堪面前,顫聲問道:“欽差大人,寨子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