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沒想到自己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一步。

看著眼神麻木,滿臉驚恐,像是被嚇傻了似的的村民們,沐晟忍不住一陣頭大。

望月寨理論上說起來也是大明的領土,望月寨裡的百姓自然也是大明的百姓。

而現在寨子裡的百姓被白蓮教徒屠戮了三分之一,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禽獸行徑那麼簡單了,這是在挑戰沐家鎮守雲南三十年的權威。

更關鍵的是,自己帶人趕到這裡之後竟然連屠殺之人的面孔都沒有看見,這才是最讓他感到難受的。

“立刻,馬上,傳令給臨安治下各大土司府,讓他們帶人進山進行地毯式搜尋,放跑一個白蓮教徒,本侯拿他們試問。”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沐晟不是帝王,但是在雲南,他擁有帝王一般的權力。

“阿公~”

一聲淒厲的哭喊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一個全身沾滿灰塵的少女,她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屍體堆裡,眼中充滿了絕望。

“阿金?”

沐晟聽出了少女的聲音,但少女就好像失去了靈魂一般,只是瘋狂的搬動每一具屍體,直到在一堆屍體之間找到了一具身穿皮甲的無頭屍體。

少女似乎失去了力氣,她一句話不說,找到屍體之後又像瘋魔一般四處開始尋找頭顱,終於,她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了一顆熟悉的頭顱。

少女捂住嘴巴,一步步走近那顆死後依舊鬚髮皆張的蒼老頭顱。

在看清那顆頭顱的臉時,少女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她抱著頭顱,回到屍體旁邊,將頭顱與屍體組合起來。

養育了她十多年的阿公終於擁有了一具完整的屍體,少女看著眼前熟悉的老人,眼中的淚滴恍如斷線的風箏一般滑落。

她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疼她愛她的阿公就這樣與她天人永隔。

她捂住嘴,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一步一步的後退,隨後轉身就跑。

“阿金!”

“攔住他!”

沐晟焦急的喊了一聲,以他多年的戰陣經驗,如何能看不出來少女已經陷入了一種極度悲傷絕望的情緒裡,若是讓她跑出寨子,恐怕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少女踉蹌的朝寨子外跑去,跟隨沐晟而來的將士們要攔住一個小女孩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們組成了一道人牆,阿金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眾將士。

忽然大哭起來。

“阿金,醒醒。”

沐晟上前,一把抓住阿金的手臂搖晃了幾下。

但阿金的眼底盡是茫然之色,只有眼淚一直在掉。

“阿公......”

阿金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驚恐的畫面,臉色忽然扭曲起來,眼珠子瞬間變得通紅。

“惡魔,放開我!”

阿金一口咬在沐晟手臂之上,像是要將沐晟手臂之上的肉全都撕咬下來。

沐晟眉頭微微一皺,隨後一記手刀砍在阿金的脖頸上,阿金應聲倒在他的懷裡。

小姑娘的神智很可能已經錯亂了。

但當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讓她接受現實。

將小姑娘交給一個擺夷的將士,吩咐他帶一些人留在寨子裡處理後事,沐晟又帶著人繼續朝著山腳處的官道撲去。

陳堪手上只有四百人,雖然事先已經安排了六百騎兵埋伏在山林之中,但兩邊加起來也不過一千人,面對三千白蓮教眾,未必能佔到什麼便宜。

事實上也和沐晟預料的差不太多,陳堪麾下的四百人固然勇猛,甚至最近開始以攻代守還打了一眾白蓮教徒一個措手不及。

但隨著時間被拉長,人少的一方便開始捉襟見肘起來。

白蓮教的人像是怎麼也殺不完似的,每當方胥和張三帶人殺出一個缺口,總是在眨眼之間就又被人補上。

反觀陳堪一方,人手卻是死一個就少一個,不得已之下,眾人只好逐漸收縮防線,不再試圖攻上緩坡。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為首那白蓮教徒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因為在佛子與聖女的計算之中,他們必須在一炷香的時間之內拿下欽差隊伍,否則便算是任務失敗。

蜀中與雲南的地勢不同,他們都是客場作戰,一旦時間拖得長了,將駐紮在臨安府的大軍引過來,那就意味著他們很有可能將性命葬送於此。

而現在,時間已經在朝著一炷香逼近,區區四百人的欽差隊伍,卻依舊在負隅頑抗。

尤其是方胥與張三的勇猛,更是讓他惱怒不已,恨不得親手下場將他們砍個稀巴爛。

陳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口中的臭靴子用舌頭頂了出去。

“放本官起來!”

陳堪臉色漲紅,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三個御史壓的。

陳安的臉色有些尷尬,因為他此舉確實有以下犯上之嫌。

好在陳安的心理素質不錯,事實上明初的大臣心理素質都還可以,他們大多都經歷過戰陣的洗禮。

別看陳安瘦得跟弱雞似的,他也是上過戰場的。

不然就現在這種血肉模糊的場面,換個年輕一點的文官來,別說制止陳堪的無腦,自己能不被這些殘肢斷臂嚇尿就不錯了。

陳安硬著頭皮和陳安商量道:“大人,下官可以放您起來,但您得答應下官一件事,起來之後不許想著衝上去殺人,那不是您該做的事情,您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陳堪現在逐漸恢復理智,他也清楚自己剛才的行為確實有些衝動。

但兩世為人,他都是處在熱血未乾的年紀,根本控制不了一點好嗎?

“放我起來,援兵到了!”

陳堪扭動幾下,臉上滿是無奈之色。

他已經看見上寨子的那條小路上,沐晟正像瘋狗一般帶著他的親衛朝自己這個方向衝過來,最多不超過五分鐘就能趕到。

另外,駱千戶帶領的六百騎兵,也該動手了!

果然,陳堪的話音剛落,便聽見另一片山林中傳出一陣喊殺之聲。

“殺!”

雲南不適合騎兵作戰,駱千戶便捨棄了戰馬,帶著麾下六百將士從密林之中衝了出來。

山林作戰,本身也是雲南的軍隊訓練時繞不開的專案。

他們在山林裡作戰的本事或許比不上那些靈活得像猴子一樣的土人,但比起來自蜀中的白蓮教徒們,至少也是平分秋色的狀態。

更何況,軍隊本就是為戰爭而生的暴力機器,而白蓮教說白了不過是一個鬆散的邪教組織。

縱然他們每個人的武藝都不弱,但遇上了成建制的軍隊,管你是什麼飛簷走壁的高手,也得死!

陳堪能看見的,為首那白蓮教徒自然也能看見,聽見這陣喊殺聲,他的臉色頓時大變。

朝廷的軍隊為何來得如此之快?

可惜,他已經沒有了思考的時間,他清楚的知道,一旦被軍隊纏上,二十年前的悲劇就會重演。

心思電轉之間,他迅速做出了決定。

與一個陳堪相比,這麼多白蓮教骨幹無疑更為重要。

這三千人至少有三分之二分屬於蜀中的西佛子勢力麾下,若是全部折損在這裡,西佛子一脈沒有十年時間別想恢復元氣,甚至聖母大人都有可能直接降臨蜀中問罪,這樣的後果,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十柱菩薩能夠承擔的。

“撤,所有人分散隱秘。”

化整為零,是最有可能逃脫軍隊絞殺的辦法。

哪怕朝廷的軍隊人數遠遠少於他們,但他不敢賭,萬一朝廷還有其他隊伍埋伏在什麼地方呢?

雲南的山這麼大,想要完全搞清楚每一座山上的情形根本不可能。

他沒工夫思索為何計劃之中萬無一失的截殺會被朝廷的軍隊提前知曉,在喊出撤離的一瞬間,他便鑽入了深山老林之中。

以方胥為首的欽差隊伍瞬間感覺到壓力忽然減輕了許多,放眼望去卻是白蓮教徒正在有序的撤離。

看著隱入山林中的白蓮教徒,陳堪自然不可能這麼輕易地放他們逃走。

“殺!”

大喊一聲,陳堪便帶人追上了白蓮教徒的屁股。

亂軍之中,不知道是陳堪的運氣好,還是陳堪真的有這份實力,竟真的有幾個來不及逃走的白蓮教徒死在陳堪的刀下。

“追!”

陳堪已經殺紅了眼,沒有絲毫猶豫的帶人追進了深山密林之中。

這一次,陳安沒有阻撓陳堪。

這些白蓮教徒此刻雖然算不上潰敗之軍,但他們既然選擇逃走,便說明他們忌憚朝廷的大軍。

兩軍交戰最重要的便是士氣,一旦士氣一洩,離潰敗也就不遠了。

痛打落水狗的機會不是誰都有這個機會能碰到的,三個御史對視一眼,眼見官道上只留下了一地的屍體,也很有默契的抄起刀子跟在隊伍的屁股後面殺進了山林之中。

幾分鐘後,三支隊伍匯合,一千兩百人的隊伍,除了在官道上鏖戰死去的一百多人之外,仍然還有一千一百多人。

其中更是有兩百沐晟的親軍。

一千多人追著三千人滿山跑的畫面,看起來非常怪異,但看清追兵是朝廷最為精銳的大軍,百分百達到全軍披甲之後,卻又非常合理。

唯一不美的地方便是雲南的山太大了,林太密了,追著追著,白蓮教的人就越來越少,同樣,由陳堪和沐晟帶領的追兵也越來越分散。

沐晟一把拉住了已經殺成血葫蘆一般的陳堪,沉聲道:“不能再追了,咱們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山中的瘴氣會致命!”

陳堪的勇武在沐晟面前毫無用武之地,沐晟的手臂就像是鐵鉗一般牢牢的鉗制住他。

陳堪暴戾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

隨後深深的嘆了口氣。

條件就擺在這裡,陳堪何嘗不知道,就算繼續追下去也是得不償失,但就這麼放任這些白蓮教的人逃走,他真的不甘心。

神出鬼沒的白蓮教,已經成為了他心裡的一根尖刺。

這一次運氣好,因為有阿金提前給他報信,讓他能夠免於白蓮教的截殺,那下一次呢?

從雲南回京師近四千里路程,難道他每一次都能有這麼好的運氣?

但再不甘心,陳堪也不可能置這麼多將士的性命於不顧。

“侯爺,鳴金收兵吧!”

陳堪停下腳步,滿臉鬱氣的做出了收兵的決定。

聞言,沐晟也是鬆了一口氣,他就怕陳堪怒火上頭,不管不顧的追進深山老林裡面。

還是那句話,折損那麼多將士尚在其次,他最害怕的是陳堪死在雲南。

陳堪死在哪裡都行,但絕對不能死在雲南。

他不能冒這個險。

“叮叮噹噹”的鳴金聲響徹山林,正在追殺白蓮教徒的將士們聽見這個聲音,當即開始有序的撤出林子。

“統計戰損!”

沐晟吩咐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

他本就不是什麼猛將的型別,這一天從臨安狂奔到望月寨,又是幾個急速的衝鋒,又是一整天滴水未進,作戰時還好,現在一停下來,頓時覺得胸口像火燒似的。

陳堪挨著沐晟坐下,他的狀態也比沐晟好不了多少,沐晟雖然不是斬將奪旗的猛將,但好歹是久經沙場的老將。

至於陳堪,上了戰場那就是真的和廢物沒什麼區別。

用官服擦乾刀上的鮮血,陳堪問道:“侯爺,望月寨怎麼樣了?”

沐晟被他問得一愣,隨後搖頭道:“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看著沐晟的表情,陳堪心裡頓時浮現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見方胥帶人撤了回來,陳堪也顧不得他們剛剛大戰了一場。

吩咐道:“去望月寨!”

陳堪的命令就是軍令,顧不得休整,一群人邁著匆匆的腳步向望月寨趕去。

沐晟見狀,微微嘆了幾口氣,隨後也跟上了陳堪。

從官道走到望月寨需要半個小時,雖然是一路上坡,但陳堪的速度卻是絲毫沒有放緩。

走到寨子門口,看見寨子還算完整的寨門,陳堪心裡稍微輕鬆了一點。

但只是剛剛踏進寨子大門,陳堪的眼球便控制不住的開始充血。

寨子前的小廣場上,數十具屍體靜靜的躺著,最中間的那具赫然便是當初請陳堪吃了一頓雲南山珍的那位老寨主。

陳堪長吸一口氣,壓制住心底的殺意。

慢慢的走到老人身前。

看清老人身穿的皮甲,還有手中抱著的那根白蠟杆子時,陳堪終於壓抑不住心裡的怒火。

“白蓮教,我陳堪此生必與你們不死不休!”

說完,陳堪轉身便走。

方胥快步追了上去:“大人,您要去哪裡?”

“去報仇!”

陳堪的臉色冰冷得可怕,聲音更是沙啞得毫無感情。

愧疚與憤怒充斥在腦海之中,讓陳堪的腦袋差點要爆炸,此時此刻,他必須要宣洩,沒有什麼是比白蓮教徒的人頭更能讓他宣洩怒火的東西了。

“冷靜,你現在去找白蓮教的人,不過是去送死罷了。”

沐晟一把拉住陳堪,對上陳堪那雙幾欲噴火的眸子絲毫不懼。

“本侯已經讓人去通知各大土司勢力了,雲南的各個關口業也盡數封鎖,白蓮教那麼多人,他們逃不出雲南的,放心吧。”

寬慰了陳堪一句之後,沐晟拉著他的手淡淡的說道:“跟我來!”

陳堪沒有反抗的餘地,他掙不脫沐晟的手。

兩人來到一處竹樓,陳堪抬頭看去,正是老寨主的家。

“裡面有人在等你!”

沐晟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便將陳堪推進了竹樓之中。

陳堪腳下一個趔趄,只是剛剛踏進竹樓,陳堪便看見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她抱著小腿,面無表情蹲坐在火塘邊上。

“阿金!”

看著少女的臉,陳堪忍不住輕輕開口呼喚著少女的名字。

但少女神情麻木,就好像沒有聽見陳堪的聲音一樣。

陳堪上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阿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父親呢?”

似乎是父親兩個字喚醒了她,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陳堪,眼神之中爆發出濃烈的恨意。

“是你!”

“是你害死了阿公,是你害死了寨子裡的大家。”

阿金開口了,少女沙啞的聲音之中帶著濃濃的恨意。

紅腫的雙眼看著陳堪,像是在看一個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

聞言,陳堪心中一陣苦澀。

寨子裡死了這麼多人,確實和他脫不了關係。

若是當初他沒有來拜訪望月寨,或許白蓮教也不會盯上這裡。

“對不起!”

陳堪朝著少女彎腰道歉,少女忽然像發了瘋似的,衝到陳堪面前紅著眼睛質問道:“我們望月寨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把那些惡魔引來,害死了阿公,害死了大家......”

陳堪張了張嘴,卻發現他根本無從辯解。

白蓮教的人確實是他招來的。

“對不起!”

陳堪現在能做的,唯有一句毫無說服力的道歉。

阿金緊咬著嘴唇,眼神之中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而出,嘴唇已經咬出了鮮血,但她似乎渾然不覺,只是依舊用滿是仇恨之色的眼神看著陳堪。

“阿公那麼好,你為什麼要害他?”

阿金的嗓子依舊沙啞到幾乎說不出話來,但她口中的每一句話都讓陳堪忍不住心中一痛。

“我......”

“你滾,我們望月寨不歡迎你!”

阿金哭著說出這句話,將陳堪推搡出竹樓。

隨後竹樓之中便傳出聲嘶力竭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