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的府邸位於奔海城東南部,很靠近城中最大的港口瀝雲港,稍稍登高,就可以望見港口內黑壓壓的人群,進出的車馬甚至海面上撐帆航行的商船。遠處是碧藍色的海面,天氣晴朗時,蔚藍的天空竟真的和遠處的海平面融為一體一般,只是不時會有一些大型商船的桅杆在海平面上緩緩升起,劃破水天的界限。

蕭瀅兒平日裡最喜歡在樓宇間爬上爬下,很是喜歡港口裡的熱鬧景象,只是現在她卻被困在學堂,瀝雲港裡的景象自然是看不到的,滿眼都是先生那張老臉。此時正是正午,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學堂裡滿是睡意沉沉的氛圍。整個學堂內只有蕭瀅兒和先生兩個人,這是父親特意給她開的“小灶”。

蕭瀅兒只得伏在桌前,拿筆胡亂寫著,稚嫩的小臉上頗為不忿。只聽見先生低沉的聲音在學堂內迴盪:“隆元王朝已有數百年之久,初立之時,分隆元十一州,即中、平、峪、慕、原、黎、清、昌、雲、朔、荒。除了荒州乃北地蠻荒無人居住之外,其餘各州皆做諸侯封地。隆元王朝與東海上各個島嶼通商已久,清州作為王朝東境的門戶,是通商的重要港口,地理位置至關重要,因此設兩個諸侯分而治之,這也是王爺蕭氏一族和東流城方氏的由來……”

先生的聲音平平淡淡,毫無起伏,蕭瀅兒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這一課《隆元紀史》上午剛講過了,無奈先生也知道蕭瀅兒雖才十四五歲的年紀,在整個蕭家卻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所以按照王爺的吩咐,把她留了下來,不給她出去禍害的機會。

先生講完一段,似是在回味自己剛剛講的內容,捋了捋鬍子,搖頭晃腦,半天不再出聲響。半晌之後,滿臉寫著不高興的蕭瀅兒突然聽見一向寂靜的學堂裡,出現了微不可聞的鼾聲。她很快反應過來,向先生那邊看去。先生六十上下,一身灰色的長袍,臉上皺紋深刻,五官端正,眉宇間一股正氣,倒是副名家大儒的模樣,如果他沒有扯著嗓子打著鼾的話。

他的鼾聲越來越大,腦袋低垂,花白的鬍鬚也貼在胸前,蕭瀅兒努力憋著笑,心頭卻生出一個古靈精怪的主意。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先生的書桌,同時緊張兮兮地看著先生。好在他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鼾聲依舊。蕭瀅兒將頭上的頭飾全都取下,解下自己用來扎頭髮的髮帶,小心翼翼地將先生的鬍子繫住,另一端纏繞在他椅子上的扶手處。然後她拿起桌上的筆,胡亂在先生那張老臉上塗畫。過一會兒,她才放下筆,看著那張臉上圈圈點點的墨跡,滿意地輕拍了拍手,然後輕輕地踱了出去。直到走了很遠,學堂外才隱約傳來她咯咯的笑聲。

蕭瀅兒渾然不顧自己此時披頭散髮,心情大好,走路都是快步跳著走。正當她盤算著去哪裡找身邊幾個侍女作伴時,不遠處的門廊下突然出現一個健碩的身影。蕭瀅兒一愣,連忙轉身就跑,口中還低聲嘟囔:“完蛋了完蛋了……”那個身影卻更快,兩步上前就把蕭瀅兒提了起來。

蕭瀅兒心中無奈,只能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眨眨兩隻大眼睛,愣是擠出幾滴眼淚掛在眼角,有些哀怨地扭頭看著那個身影:“大哥我錯了!”

成紀王蕭牧的長子蕭亦湛體格健碩,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的,相比於貴族公子,看上去更像一個農夫,但他輔助父親處理事務兩年多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威嚴。才十四五歲的蕭瀅兒雖然年紀不大,但身材也頗為修長,蕭亦湛拎著她卻也毫不費力。蕭瀅兒這一套,他已經見識很多遍了,已經能輕車熟路地應付,再也不會像當初那樣慌亂得滿頭大汗,因此他只是衝妹妹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正想著你多半不老實,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一過來你還真跑出來了!咦,你怎麼搞得披頭散髮的……”

蕭瀅兒心知逃不過,氣鼓鼓地將頭一甩,青絲抽在蕭亦湛手臂上發出“啪”的一聲:“早上不是都上過課了嗎,幹嘛把我又留下來啊!”她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像快要哭了出來。

蕭亦湛毫不慌張,一邊細心地幫妹妹把頭髮攏了起來,一邊說道:“現在你可唬不到我了。這可是父親的意思,還不是你自己貪玩,好多次功課完不成,父親實在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嘛。”

他步伐很大,很快就走到了學堂門口。他把蕭瀅兒放了下來,頭髮也幫她整理了一下,只是手藝實在不敢恭維,現在蕭瀅兒頭上彷彿頂了個雞窩。

折騰完,蕭亦湛自己也覺得實在不滿意,問道:“你那侍女呢?似乎是叫曉汐,她不是應該在學堂外候著你嗎?”

“娘把她遣走了,說是曉汐在外面會影響我的功課。”蕭瀅兒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

“哦,那你還是自己整整你這頭髮,趕緊進去了。”

蕭瀅兒滿臉寫著不情願,口中還哼了一聲:“要是我碰到的是二哥,他肯定不會把我趕回來,說不定還會帶我出去玩呢!”

蕭亦湛心中暗笑,說道:“你二哥當年倒是和你一樣調皮搗蛋。若是你碰見的是你祺哥,你可就沒這麼多話講了。”

蕭瀅兒吐了吐舌頭,笑道:“祺哥此刻正在軍營,這個時候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巧了,我剛剛還碰見他來著,他回王府來收拾些東西。用不用我去把他叫來,看看在他面前,你還有什麼鬼主意。”蕭亦湛心頭一樂,哈哈大笑。

蕭瀅兒吐了吐舌頭,瞪著蕭亦湛,笑著說道:“算你狠!”蕭亦湛口中的“祺哥”也是蕭瀅兒的兄長。當年父親囑咐他監督蕭瀅兒的功課,他曾在學堂全程守著,時刻盯著蕭瀅兒,不論蕭瀅兒是撒嬌還是撒潑打滾都不為所動。當時的無奈與不忿,蕭瀅兒可記憶猶新。

“好吧好吧,等你做完功課我就讓你二哥帶你出去玩,怎麼樣?”蕭亦湛安慰蕭瀅兒道。說著,他一抬頭,突然看見學堂內先生臉上的墨痕,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叫醒先生。只是先生一抬頭,鬍鬚剛好被蕭瀅兒的髮帶扯住,疼得叫出聲。蕭亦湛頓時手忙腳亂,蕭瀅兒則在旁邊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

奔海城瀝雲港的南面,是一片淺灘,由於水淺不適宜停船,因此北邊的瀝雲港雖一片火熱,這裡卻冷清得很,看不到幾個人影。

海灘上浪花拍岸,幾個光膀子的少年在海水裡遊竄,白花花的如魚一般,他們翻轉的手臂划起片片水花。一群人之中,蕭亦瀾一馬當先,沿著海岸迅速地潛游。等他從一塊礁石處冒出頭來,身後全是夥伴們前進時激起的浪花。

緊接著又有一人在礁石邊冒出頭來,蕭亦瀾喘著氣,笑著說:“黎錚你又輸了!”

那個名叫黎錚的少年笑著搖了搖頭道:“二少爺遊得真快。”

蕭家在奔海城裡聲望甚高,頗有德名,而蕭亦瀾長得不似他大哥那般粗曠,反而有些秀氣,一對柳眉下眼睛不算大,散發出少年人特有的光彩,而他的身材也比蕭亦湛瘦小很多。蕭亦瀾王府出身,難免有些嬌生慣養,倒是和蕭瀅兒一脈相承地古靈精怪,主意眾多,找些新鮮玩意兒最是擅長,已然成為這些玩伴的頭目。

其餘的人也從水中冒頭,嘰嘰喳喳地閒聊著。蕭亦瀾最先上岸,催促著他們穿好衣服,帶頭向市集走去。勝負已分,他想要找些其他的樂子。

城中心的市集同樣是他們十分喜歡的地方。除了蕭亦瀾,這些少年家裡或是鐵匠,或是屠夫,還有些是商販,市集上的新奇玩意兒大多買不起,不過他們最喜歡湊熱鬧,看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和零食,看形形色色的人。一群少年嘰嘰喳喳地擠在一起,確實是很熱鬧,不僅熱鬧,還很聒噪,即便是市集閉市的日子,他們閒來沒事也會到瀝雲港內嬉鬧,令港口的船工頭疼不已。

有時蕭亦瀾也會來兩個大手筆,給夥伴們買些感興趣的零食和小玩意兒,因此大夥兒也都樂意和蕭亦瀾一同玩耍,市集裡的商家們也因此與蕭亦瀾相熟,不像瀝雲港的船工經常板著張臉,經常好聲好氣地招呼著。不過對蕭亦瀾來說,還是和港口的船工鬥智鬥勇更有意思。

今天大家都沒逛上什麼感興趣的東西,倒是蕭亦瀾在一個小攤上瞥見一個翠綠色的石頭。看起來很像玉石,但觸手卻比玉石輕得多,握在手心裡捂了半天,再拿出來竟還是冰冰涼涼的,完全沒有被體熱捂熱。這讓蕭亦瀾頗為好奇。

只是連店家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他店裡賣的的是南疆運來的藥材,偶然發現在裝藥材箱子的角落裡有這個東西。他本以為是什麼特殊的玉石便拿來賣了,只不過因為不瞭解,定價倒是便宜得很。蕭亦瀾反正也不缺錢,就順手買了下來,用繩子串著戴在胸前。

除了各種各樣的店鋪,市集上還有一些雜耍賣藝的攤位。這些人或表演著一些街頭戲法,或展示一些拳腳功夫,加上旁邊幾個賣力吆喝拉客的夥計,場面一度十分熱鬧。

少年們此刻的注意力卻都在一個壯漢身上。這漢子虎背熊腰,青筋盤虯錯節。他手中是一個鐵錘,偶爾錘頭砸在地上可以聽見沉悶的響聲,甚至地上都是一震,可見其重量。然而這並沒有難倒這個壯漢,只見他手腕翻動,鐵錘時而被拋起,又被穩穩接住,時而被他掄圓了,在雙手間來回切換,贏得滿堂喝彩。

然後在一片叫好聲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便拿著一個小碗,在周圍看客面前伸了伸,只聽得一陣噼啪的聲響,小碗裡便堆滿了瑣碎的銀兩和銅錢。

少年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個人說道:“黎錚,你師父能比這傢伙厲害嗎?”其他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都起鬨笑著。

“是啊是啊,你師父不是挺壯的嗎……”

“要不把你師父叫來和他比試比試吧!”

少年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黎錚露出苦笑。他從小是個孤兒,後來在一家鐵匠鋪當學徒,他們口中的師父就是鐵匠鋪的老闆。他倒說不清楚師父有多厲害,耍錘子倒是師父的看家本領,不過對他來說,這兩個人的水平都遙不可及。

他頓時被挑起了勝負心,不甘示弱,笑道:“我告訴你們,我師父的塊頭可有這傢伙兩個大,那肌肉可嚇人了,絕對比這傢伙厲害呢,那麼大的錘子在他手裡輕得像棉花一樣……”話雖這麼說,他可不敢回去叫師父來和這人比試,那個滿身橫肉的鐵匠脾氣差得很,一個沒事兒就衝著黎錚發火,黎錚在他面前都是戰戰兢兢的。

蕭亦瀾頓時來了興趣,一雙眼睛如在放光:“真的假的!是這麼大的錘子嗎?”說著,他還伸手劃圈,比劃著“這麼大”的錘子。

由於人群太過擁擠,空間本就不大,他稍一比劃就不小心碰到了其他人,其中還有個人剛好在他身後,正好被他手肘捅到。

蕭亦瀾連忙回頭,引入眼簾的卻是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一雙三角眼此刻正瞪著蕭亦瀾,他額頭上甚至還有一道齊眉的刀疤,平添兇悍之氣。蕭亦瀾頓時嚇了一跳,本想說些抱歉的言語,一時竟忘了說話。

那男子面上浮現出一股怒氣,臉上橫肉擰在一起,就要發作。這時黎錚已經反應過來,將蕭亦瀾往後一拉,將蕭亦瀾擋在身後。他在鐵匠鋪當學徒兩三年了,所以比同齡人的身材更高大也更強壯,即便如此,在那漢子的注視下,他手心直冒汗,呼吸也變得緊促,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別處,不敢與之對視。

那男子臉色陰沉,看了看臉色蒼白的蕭亦瀾,注意到他的服飾和其他人明顯不同,顯然出身不凡,眼中頓時閃過猶豫之色。他又看了看黎錚,冷哼一聲,便向前走去,嘴裡還低聲罵著。

少年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放鬆下來的黎錚更是發現自己渾身冷汗。蕭亦瀾看著男子遠去的背影,罵了兩聲解氣。自幼養尊處優的他自然沒被這般態度對待過,他一時心中頗為鬱悶。

“你說,我去把蕭祺叫來,打不打得過這傢伙?”蕭亦瀾咬著牙問身旁的黎錚。

黎錚一愣,有些無奈地笑道:“蕭祺少爺雖然習武,總歸年紀輕輕,想來還不是這個大漢的對手。”他一共沒見過蕭祺幾面,蕭祺身手如何,他可全無概念,但若是自己誇大,累得蕭祺去被那漢子胖揍一頓,怕是要把這王爺的義子給得罪了。

不過蕭亦瀾本就生性活潑,倒沒有鬱悶多長時間,在夥伴逗樂聲中甚至笑了出來。眾人之間的氛圍變得輕鬆起來,這個兇悍的男子來去匆匆,沒在少年們的心中留下多少印象,只有蕭亦瀾有些耿耿於懷。

“可別讓我在奔海城裡再碰到你!”蕭亦瀾心中忿忿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