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方急匆匆地來到成紀王府的書房,一進門,就看見蕭牧正拿著一封書函翻看,面露思索的神色。

“王爺。”鄭方躬身行禮。

蕭牧看見鄭方,招呼他坐下,然後把書函遞給他。鄭方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走過去,在蕭牧的對面坐下。他為蕭牧效力,跟隨蕭牧南征北戰已經有數十年了,在軍中威望甚高,軍士們笑稱他是“鎮一方”。如今鄭方雖然已年過半百,長得粗枝大葉,平日裡一副老不正經的模樣,但舉手投足間仍散發出一種硬朗的氣息,是蕭牧的左膀右臂。

鄭方粗略地看了看那封書函,就像蕭牧預料的那般,黝黑的臉上臉色越發凝重。信函上寥寥幾行字,大致是說兩日前,一支軍隊趁夜突襲,攻陷了昌州主城——遠亥城,昌州全境陷落。而與昌州對峙了近半年的雲州軍隊順理成章地揮師南下,接管了整個昌州。

“王爺擔心的事情還是成真了啊。”鄭方笑了笑,眸子裡卻沒有多少笑意。

“這是今天上午收到的,”蕭牧輕嘆了口氣,“當初衛焯奚突然攻打昌州就很是古怪。論富饒,昌州不及清州,要論礦脈金屬,昌州也遠不及北境,而且昌州和雲州雖然接壤,卻少有衝突,雲州此番出兵,其間寓意,昭然若揭啊。”

鄭方聽著,深以為然。衛焯奚自然不會做徒勞無功的事,那麼他所圖謀的,很可能就是昌州的地理位置。

昌州位於清州西北邊,與清州共享一段狹長的邊境線,其北是雲州,南邊是平州,然而其地理位置之險要在於,遠亥城的西部,是風壑關。經過風壑關,再往西,便是擋無可擋的中州平原。

隆元王朝的帝都皇城位於中州的中心,周邊的京畿地區拱衛皇城。中州地勢較高而平坦,其東北邊被西北東南走向的陽滬山脈截斷,南邊是延綿數千裡的中南峽谷,將中州與平、峪二州之地隔開,因此在東部只留下了風壑關附近百餘里的平坦地區,這也成了西進中州的唯一入口。此外,中州西南部是峪州,地形以丘陵山地為主,兩者的交界處除了南邊的中南峽谷,便是易守難攻的長音谷,也增加了從西邊進軍的難度。隆元王朝建立數百年來,雖也有過數次叛亂,但從未有一支叛軍能夠打進中州。

然而如今昌州已然淪陷,風壑關成了中州面對衛焯奚的最後一道屏障。

鄭方很快發覺一絲古怪:“打下遠亥城的是雲州的人?”衛焯奚打下大半個昌州只用了不到半年,但這剩下的遠亥城卻與雲州軍隊對峙了足足三四個月。衛焯奚似乎無意拿下遠亥城,只是讓軍隊在昌州整頓。如今異軍突襲,甚至把遠亥城送給了衛焯奚,實在古怪。

“你覺得呢?”蕭牧反問。

“屬下認為不是。衛焯奚留著遠亥城這麼久,可能就是不想這麼早與皇室撕破臉。就算他想打,拿下遠亥城也只是舉手之勞,不用費心地夜間突襲。”鄭方聳肩道。

蕭牧露出贊同的神色:“本王也這麼覺得,不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沒人關注到底是誰拿下了遠亥城,風壑關已然擺在了衛焯奚面前,皇室人人自危。如果本王估計沒錯,勤王令這兩天就會到了。”蕭牧表情沒任何變化,語氣卻突然有些無奈。

鄭方跟隨蕭牧數十年,自然清楚蕭牧與皇室的淵源。近四十年前,東海洛恆域覬覦隆元王朝廣袤的疆土,聯合東海六域共同進攻。蕭牧的父親蕭序率軍死戰數月,而蕭牧年紀尚小,便被他送到皇城住過一段時間。蕭牧小時候很是機靈,寄人籬下便很早學得八面玲瓏,勤奮好學。

先帝雖無賢名,為人軟弱,無力掌控朝局,但當時膝下無子,對蕭牧十分喜歡,對他照顧有加。後來由於東海六域來勢洶洶,數月之內就幾乎侵吞了清州全境,在這場後世稱為“東海之亂”的浩劫中,蕭序最終戰死城中,先帝還為此破例提高了蕭氏的爵位,成為百年來首位異姓王。

對於先帝,蕭牧滿懷感激。可惜數月之前,先帝便駕鶴西去。雖與當朝皇帝並無深交,但眼看著先帝的基業被衛焯奚毀掉,也是蕭牧不能接受的。所以其實從一開始,蕭牧便打定了勤王的主意。

鄭方料得王爺的心思,便說道:“那屬下先提早通知下去,讓軍中整頓,勤王令一到即可開拔。”

“嗯。”蕭牧輕輕回了聲,似乎對鄭方猜準自己的心思絲毫不意外。他又開口問道:“你以為,我們對上衛焯奚,勝算幾何?”

“衛焯奚近年來窮兵黷武,手下更是人才輩出。奔海城一向富饒,近年來又少戰事,軍士缺乏磨鍊,對上衛焯奚,臣以為,勝算不過三四成。”鄭方面色平靜。

“既然你知道勝算不高,我看你一點都不擔心啊。”蕭牧笑道。

“屬下深知王爺不是魯莽之人,既然王爺敢出戰,那麼就有我等未曾想到的殺招。屬下自當為王爺的馬前卒。”鄭方嘿嘿笑道。

蕭牧失笑:“你個老東西,倒是會拍馬屁。”旋即他又正色道:“如今皇室式微,勤王令對於諸侯的約束力實在有限,本王不指望能有多少諸侯站出來面對衛焯奚,但只要有這一家,勝算便大大增加。”

鄭方適時地抬起頭,露出詢問的神色。

“南疆慕州,平南王葉傾!”

慕州葉家算是皇室的一個分支,百年前,廣袤南疆之中出現了一批規模巨大的流寇,佔山為王,周圍百姓苦不堪言,中州派兵打了幾次,由於對方依仗地形,神出鬼沒,數次圍剿竟都鎩羽而歸,流寇反而越做越大,最終一位皇子臨危受命,到達南疆後組織當地百姓自衛,幫助軍隊與流寇在山野間周旋,最終平息南部的匪亂,獲封平南王。

現任的平南王葉傾,倒是蕭牧的老熟人。由於與皇室同根同源,蕭牧在皇城時,葉傾隨上一代平南王在皇城住過幾年,兩人年紀相仿,故私交甚篤。

“王爺這麼確定平南王會出兵嗎?”鄭方真心地發問。他自然知道葉傾與蕭牧素來交好,但指望他為幫助舊識而冒險出兵對戰如日中天的衛焯奚,那也是不現實的。何況雖然平南王一脈和皇室本是同源,但也絕對算不上忠君愛國之輩。

蕭牧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衛焯奚若想染指帝位,自然不會給世人留下口柄。只要還有一脈皇族宗親尚存,即便他打下了中州,對世人來說,皇帝也輪不到他來做。”

鄭方恍然,臉上露出笑意,接下蕭牧的話道:“若他得手,下一步便是慕州。所以平南王會先發制人,一方面可以利用勤王一事增加聲望,另外也可借用王爺的力量,總勝過獨自面對雲州。”

蕭牧點了點頭,正欲說話,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蕭牧轉頭過去,正是夫人李纖茹。雖然臉上已顯老態,眼角的細紋如歲月銘刻在臉上,但李纖茹依舊五官端正,一身淡紫色的裙衣沒有多少雍貴之氣,反而更襯得氣質脫俗。

“王爺,有個東西,剛剛送到了。”李纖茹柔聲道,卻面露憂色。

蕭牧向她手中看去。李纖茹白皙的手中捏著一個鐵青色的筒瓦狀物件。

他伸手接過,發現這片筒瓦完全是金屬質地,在外凸的一面上有鍍金漆的一柄戰斧圖案貫穿整個瓦面,周圍還零星分佈著一些小小的短劍,呈放射狀朝外圍成一個圈,短劍不多不少,正好十一個,這正是皇家葉氏的家徽。筒瓦反面則是同樣金色的兩個大字:勤王。

蕭牧與鄭方對視一眼,露出苦笑。

……

蕭瀅兒遣走一干侍女,獨自歡脫地跳進王府內的正廳面海堂,心情很是愉悅。父親通知兄妹幾人在正廳一聚,她雖全然不知被叫來幹什麼,但總歸不用去學堂,這也足夠讓她開心了。

進了門,蕭瀅兒發現面海堂裡已經有了一個人。裡面最中間的椅子位於面海堂牌匾的正下方,比其他座位高出一截,這是成紀王的位置。在其左右手邊,分別有兩排椅子,沿著臺階排下。而如今面海堂裡除了服侍的下人,只有一人,他坐在右手邊座位的最下首,神情冷淡,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面容冷峻,十八九歲的臉上稜角分明,兩道劍眉,英氣勃發。

蕭瀅兒吐了吐舌頭,走到那人面前行了個不甚標準的禮:“祺哥。”

蕭祺衝蕭瀅兒微微一笑,“瀅兒好。”然後就不再說話。

蕭瀅兒自顧自地在蕭祺對面坐下,玩弄著裙角,儘量不去看他。蕭祺是當年蕭牧外出時偶遇流寇作亂,在廢墟里撿來的孤兒。那是一個被流寇洗劫一空的小鎮,漫天大火中,房屋搖搖欲墜,當時只有四五歲的蕭祺一個人跪在廢墟前,臉上的淚花如雨般流下,卻沒發出絲毫啜泣聲。後來進鎮的蕭牧於心不忍,又有些欣賞他的倔強性子,便收了他做義子,取名蕭祺。

蕭瀅兒有些懼怕這個哥哥。倒不是因為蕭祺“義兄”的身份,而是這個人,實在是性子冷淡了些,他既不似蕭亦湛豪邁大氣,也不像蕭亦瀾活潑有趣,平日裡話少又不苟言笑。

他甚至十多歲時就向蕭牧提出進到軍營,常年待在軍中,幾個月才回王府一次,與蕭瀅兒交流甚少,蕭瀅兒一向無往而不利的撒嬌,在蕭祺面前絲毫討不到好。所以按照年紀,她本該叫他二哥,但始終只叫他祺哥,二哥的稱謂順給了蕭亦瀾。

好在很快蕭亦湛和蕭亦瀾相繼來了,蕭瀅兒頓時活潑了起來,向兩個哥哥抱怨著學堂先生又怎麼懲罰她,又叫蕭亦瀾有空帶她去瀝雲港逛逛,全無之前的安靜。

蕭亦瀾突然衝蕭褀嘿嘿壞笑道:“祺哥兒,今日在奔海城中有個人欺負我,我幫我出頭唄!”

“自從上次幫你教訓的那個小子,他爹孃告狀告到父親那裡,父親就不許我再在城內動武了,尤其不許幫你出手。”蕭褀淡淡說道。

蕭瀅兒向蕭亦瀾扮了個鬼臉,蕭亦瀾呵呵笑著,絲毫沒有沮喪的表情:“咳,值得一試嘛!”

片刻後蕭牧便來到了面海堂,身後還跟著李纖茹和鄭方。

蕭亦湛等人都適時的安靜下來,即便是蕭瀅兒,看了看父親臉上有些嚴肅的表情,也乖乖坐好。

蕭牧在正中間的位置坐下,李纖茹坐在他左手邊,而鄭方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今天把大家叫來,是有件事需要告訴你們。”蕭牧一落座,便顯示出王爺的威嚴。

“今晨快馬急報,雲州已成功攻陷昌州,對中州虎視眈眈。所以皇室已經發布勤王令,號令諸侯迎戰雲州。”蕭牧神色平靜,又補充道,“我打算出兵。”

四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最吃驚的莫過於蕭亦湛,他輔佐父親數年,審時度勢的本領較弟弟妹妹強不少,自然知道此事關係重大。而父親出兵,更是出乎他意料,當下他瞪著他那雙大眼,心中暗暗思索。蕭祺也有些訝異,但他臉上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過,冷淡的表情上顯出一絲狂熱。

蕭亦瀾臉色也有些凝重,只有蕭瀅兒還是一臉的歡快,絲毫不知道父親在說什麼,只聽到父親說要出征,想著不用被父親管著,心底早高興壞了。

蕭牧一一打量著眾人的表情,當他看到喜形於色的蕭瀅兒,恨不得一口老血就吐出來。他自然知道蕭瀅兒只是孩子心性,也不生氣,當下他也只得苦笑,然後正色,輕飄飄的一句:“瀅兒,最近的功課做得怎麼樣啊?”

蕭瀅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站起身來,訕訕道:“先生最近……誇我來著。”

這一下不僅蕭牧,面海堂裡所有人都驚訝地望向蕭瀅兒,連鄭方的臉色都有些古怪。李纖茹眼波流轉,問:“先生誇你什麼?”

蕭瀅兒翹起尖尖的下巴,頗為得意:“先生誇我七竅已經通了六竅呢!”

“噗!”旁邊正在喝茶的蕭亦瀾頓時噴了出來,像是嗆到了,一邊咳嗽,一邊指著蕭瀅兒,滿眼笑意,眼淚都笑出來了,只是一時嗆到,發不出笑聲。

其他人也都笑了,連蕭祺的嘴角都往上微揚。

蕭瀅兒一臉不解,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什麼,面上一紅,嗔道:“笑什麼嘛!”然後兀自氣鼓鼓地坐下。

還是蕭牧最先緩過來,不過臉上還殘存著笑意:“好了好了,都別笑了。”然後他看向蕭瀅兒,頓時詞窮,“你真是……真是學得挺好哇!下次課,好好向先生請教這句話什麼意思!”

隨後蕭牧臉色平靜,面海堂內也迅速安靜下來。

“這次出征,祺兒隨我去,在軍中這麼久,就當一次試煉吧。另外奔海城的事務就暫時由亦湛代理。”蕭祺和蕭亦湛都起身作揖,表示同意。

“瀅兒你也不用高興了,你的功課不能落下,我回來可要檢查的。亦瀾你多看著她,別整天出去瞎逛!”

蕭瀅兒和蕭亦瀾對視一眼,都是愁眉苦臉的,但都只得乖乖答應下來。

隨後蕭牧遣散了孩子們,又讓鄭方回軍中傳令整頓。面海堂內,只剩下蕭牧和李纖茹兩人。

李纖茹看著丈夫,眼中柔情似水波:“此次面對衛焯奚,你可要小心。”

蕭牧點頭道:“那是自然,你放心,還有葉傾那傢伙呢,何況就算打不過,逃跑的本事我還是有的。”

李纖茹輕輕一笑,又問道:“你出征之後,不擔心東流城有些動作嗎?”

蕭牧面色凝重了起來:“我也擔心過這個問題,但是自從我被封王以來,東流城在和我們的衝突中次次碰壁,近年來倒是安靜得很,沒出過什麼亂子。不過我會留下一些可靠的軍士,就算他們打過來,或許不能擊潰敵軍,但守城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臉上剛毅的線條又變得柔軟,握起夫人的手道:“我出征之後,便要辛苦你,這王府上下,都有勞你打點了。”

“你在的時候,也沒見你操心多少王府上下的事,你走了我還清閒些。”李纖茹瞪了蕭牧一眼。

蕭牧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