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合歡花紅溼帶露,一朵朵撐開在曦光裡,像毛絨絨的粉黛小傘,其下一片空地得花樹之氣,氤氳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正房所處的小院不大,只有樹下這一方空地可以施展開手腳,前院倒是寬敞,可惜已為李勖所佔,韶音還沒從早起時的尷尬裡緩過勁來,這會兒很是不想見他,更不想教他看見自己舞劍。

選來選去,也只有這花樹下最適宜。

日出東方,陽氣上升,濁氣下沉,提沉衝靠、含腆仰移,後翻前刺,金蛇吐信,不過幾個呼吸,韶音已漸入佳境。

她年方十六,習舞卻已有十三個年頭,幾乎是剛會走路沒多久就開始了,自此功課日日不落,一直持續到如今。

如此勤奮倒也不是父母所逼,而是她主動所為。

她自幼愛美,從小就喜歡聽別人誇她漂亮,小小的一個人兒已經學會行步顧影、臨水自照。才三歲大時,有次隨母親到外祖家的蘭亭苑赴上巳之宴,席間偶見一麗姬當風舞劍,那舞姿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引得一眾白衣名士讚不絕口,紛紛題詩作賦不提。

名士尚且如此,年方三歲又愛美如痴的小韶音更是深為觸動,回家便與父母說要學舞劍。

謝太傅寵愛女兒,生怕她磕著碰著,一開始是不願意教她學的。無奈女兒堅持,謝太傅只得答應,心裡想的卻是習舞甚是辛苦,嬌滴滴的寶貝女兒大概也就是三天的熱度,吃到苦頭自然知難而退。

可謝夫人卻道,“半途而廢有損孩子的心性,不學則已,一旦學了,就要規規矩矩拜師、認認真真做功課,不可輕言荒廢。”

小韶音似懂非懂地應了,謝夫人便為她延聘了一位名師,乃是當時建康城中第一舞人、以一招“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絕技而得名的凝光娘子。

那凝光娘子綺年玉貌,卻為一身絕技所累,淪為貴人禁臠,不得自由。謝家以重金將她贖出,不僅還其自由之身,更待之以西賓之禮,凝光娘子自然感恩戴德,教導韶音也格外用心,有時甚至頗為嚴厲。

謝夫人故去之後,韶音對凝光娘子這位師父愈發眷戀,幾乎達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習舞亦愈發刻苦,直將手中一柄劍舞得行雲流水,儼然已有她師父的八分神采。

然而從一分到八分容易,從八分到十分卻難如登天。韶音十三歲時,師父告訴她,已經將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往後再無別的可教,韶音之後的進境權看她自己的領悟。交待完畢,凝光娘子當即拜別主家、外出遊歷,如今已有三個年頭,始終未曾得到音訊,不知她身在何方。

韶音遇到瓶頸,久久不能突破,練著練著不由心浮氣躁,索性挽了個劍花、將那金蛇信繞在手臂上,兀自在合歡樹下出神發呆,思念起多年未見的師父來。

李勖在前庭便聽到後院的一道道嬌叱和破風之聲,好奇之下過來察看,不料卻是見到一幅金蛇當風吐信、玉人拂花凌波的奇景,一時怔在原地。

以為她生得白璧無瑕,自當嬌弱非常,實是沒想到,她竟然還會這個,難怪昨日裡豹兒擲來飴糖時她能那麼敏捷地躲過。

李勖自在趙勇軍府和刁別駕府的宴飲上見過數次鶯歌燕舞,當時只覺咿咿呀呀扭來扭去令人心煩,加之宴會眾將耽溺聲色、不談正事,更令他不喜這些歌舞,以為是令人意氣羈縻、志向蕭索之物,合該為大丈夫所遠。

然,眼前這凌風之舞超然塵上、神逸絕俗,實是令人心神震盪,唯感其術勢之美,而心無雜念。

唯一美中不足處,大概是她腰腹力道有限,卻又著意求進,因此便顯得騰躍之勢略顯滯澀,而出勢過猛,收勢不足。

不過這也算是吹毛求疵了,她又不是習武之人,不可能有那樣柔中帶剛的力道,如此已算是神乎其技了。

韶音出了一會神,待到回過神來不覺挫敗地撥出長長一口氣,正要往屋走時,餘光瞥見李勖正站在蕭牆前看著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李勖依舊穿著昨夜那身寬大的白色中衣,脖子和臉上的面板被曬成了健康的麥色,比之身上的白皙深了一些。此刻薄衫已被汗水溼透,緊貼在身上,隱約透出其下賁張的胸肌,腹部塊壘分明,勁瘦的窄腰下隱現出兩道硬朗的線條,流暢地向□□延伸而去,兩條腿頎長有力,微微分開站著,

韶音忽然有些忸怩,嬌叱道:“看什麼看!”說完踢開裙角,在晨光裡劃出一道翩然弧線,一扭身回屋了。

這副神態又是平常的小女兒模樣,與方才的俊逸若神簡直判若兩人。

李勖不由笑著搖了搖頭,跟著走進屋去。待到韶音沐浴過後,他方才拿著換洗衣裳入了淨房。

房中水汽繚繞,芳煙如霧,沁著一股幽幽甜香,令人心神一蕩。桶中蘭湯清澈,觸手溫滑,李勖進入其中,一身的剛勁瞬間被這軟滑香馥的流動之物包裹住,異樣的感受再次升騰而起,自小腹勃然向下,滋味……難以言喻。

李勖定了定神,迫使自己想些別的,這房中似有若無的香氣卻幽幽地往毛孔裡鑽,簡直令他呼吸不暢。蘭麝清幽之中,他又聞到了那股類似於紅棗的甜香,仔細聞卻又像是飴糖的味道。

待到他洗漱出來,韶音正跪坐在妝臺前,身上已經換了一件朝霞色大袖襦裙,裙長曳地、光錦抱腰,臂上挽著條葵扇黃飄帶,整個人軒然霞舉,燦燦生輝。

阿筠正為她梳涵煙髻,阿雀將她一隻袖子挽起,正往那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臂上套金絲臂釧。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即移開目光,往外屋的食案走去。

“李勖!”

他剛走到門口,忽然聽到她在身後喚他,回過頭來,卻見她一張雪白的小臉不知為何漲得通紅,正氣呼呼地瞪著他,見他一臉莫名,索性便提著裙角站起身來,裸著足走到他跟前,仰起臉低聲道:“你方才用的可是、可是我的洗澡水?”

……

沐浴所需,看起來是隻要一隻浴桶、一桶溫水、一碟澡豆即可,實則不然。

不說浴桶和澡豆,單說這一大桶溫水,從江中井下到主人淨房之中,至少需要經過這麼幾個步驟:從江邊或井中打水,挑水到家倒入缸中,生火燒柴將水加熱,從鍋裡舀出,送入房中。

尋常人家若是折騰這麼一遭,至少大半日的光景都過去了,哪裡還有時間和精力做別的活計?更何況柴薪之資也是不菲,就是肯出這份力氣和時光也出不起那麼多的銀錢。

像韶音這樣早晚都要沐浴一次,至少需要一名挑水的粗使僕役,一名灶下燒火丫頭,一位近身伺候的貼身侍女,若是算上沐浴後收拾打掃這些雜務,所需之人只怕更多。

是以,沐浴於一般人家而言實是一件奢侈之事。李勖本就是個粗糙武人,日常出了汗不過是將衣服一脫,往江裡一跳,游泳一番順便洗澡;再講究些也不過是打一桶涼水,站在院子裡兜頭往下衝一衝罷了。

如今既與韶音這樣一位嬌客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為免唐突,他便不得不跟著沐浴。而這淨房裡的水既清澈又溫熱,還帶著一股清香之氣,於他而言簡直是瑤池蘭湯,又何必大費周章地換一桶呢?

然而,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男女共用一桶一湯,畢竟是有些引人遐想,若是雙雙沉默、心照不宣也就罷了,偏偏她問了出來,還當著兩位侍女的面,雖然是壓低了聲音,可也足夠令人聽得分明!

尷尬。

李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道:“正是,怎麼了?”

……

“怎麼了?”韶音一口氣抽回去,簡直是羞憤欲死。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他昨日用的就是她的洗澡水,只是她當時沒有留意而已!

怎麼會有人用別人用過的洗澡水!

韶音望著李勖那張理直氣壯的面孔簡直想打人,正欲與他繼續掰扯,卻聽到門口處傳來一聲爽朗的“姐夫早啊,阿姐,我來一道用飯了!”

正是剛剛起床的三十九郎謝候。

韶音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以後不許用我的洗澡水”只能艱難地嚥了下去,狠狠瞪了李勖一眼,拂袖而出。

早飯時,謝候忽然發覺,阿姐和姐夫都與自己說話,彼此之間卻一言不發。姐夫不時看一眼阿姐,待到阿姐看過來,他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轉而與自己說話……端的是十分詭異。

飯後,李勖與謝候道:“正好今日休息,逢春若想學騎射,我便帶你去馬場轉轉,先挑一匹稱心的馬試試。我阿母和阿弟一家得知你來十分高興,特地在今晚設宴款待,我們早些歸來同去。”

話到此處頓了頓,依舊看著謝候,接著方才的話又道:“馬場裡新得了幾匹小駒,毛茸茸甚是可愛,不知你阿姐可願同去?”

謝候轉向阿姐,只見阿姐板著張俏臉與自己道:“我最是討厭牲畜身上的味道,你只管自己去便是,小心些,莫要受了傷。不知具體什麼時辰歸來?”

謝候又轉向李勖,李勖道:“逢春放心,有我在不會教你有事。咱們申正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