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望著他掌心之物,不由吃了一驚,“送給我?”

她生了一對俊俏的杏核大眼,驚訝時微微挑著看人,便顯得濃睫愈發捲翹如扇,眸色澄澈一如琥珀。

李勖不防在她澄亮的眸中看到自己的面孔,趕緊偏開視線,直接將那掛墜遞到了她手中,語氣略有些滯澀道:“我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送給你,能拿得出手的唯此一個。這是我阿母的遺物,不過是普通的青玉製成,還望你別嫌棄。”

韶音反應過來,他說的阿母不是荊氏,而是他的生母孟氏。

他忽然將生母的遺物贈與自己,是因為今日荊氏失了禮數,沒有給自己回贈見面之禮麼?

韶音其實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倒是還記得。若是旁的東西也就罷了,偏偏是生母遺物,韶音自己也是年幼喪母,自然知曉這東西的分量。

明明已經與他說過了,先試婚三月,若是不成,自當離絕各過,他卻將這麼重要的東西送給自己……韶音握著這小小的青玉玦,一時只覺有千斤重,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收下。

李勖見她沉默,面上浮起微笑,柔聲道:“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收下吧,這只是送給你的見面禮,與旁的事無關。”

“那好吧”,韶音輕聲道,“我一定好好收著。”

待到三月之後,我離開前再還你就是了。

她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到妝臺前取出一方精緻的手巾函,將這枚青玉珏小心地收入其中。

小小的玉函開啟又閉合,帶出一股濃烈的芳苦味道。

李勖看見,她將青玉珏與王九郎贈送的香囊收在了一處。

是夜月色如水,許是下午睡多了,韶音躺在榻上竟了無睏意。翻來覆去幾個回合,察覺到身旁之人似也沒有睡著,便問他道:“你也睡不著麼?”

良久沒有聽到回答,韶音心裡疑惑,翻了個身過來看他,卻見這人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正看著自己,冷不丁地開口道:“怎麼了?”

韶音嚇了一跳,很想踹他一腳,一想到他送給自己的那塊青玉玦又忍下了,“我睡不著,咱們說會兒話吧。”

又是一陣沉默。

韶音伸出手去,戳了戳他堅硬的胳膊,他方道:“說什麼?”

韶音偷偷翻了個白眼,“什麼都行,說點有意思的。”

李勖似是思索了一陣,之後才道:“你知道輕騎兵在山地密林中作戰有幾種打法麼?”

……

韶音沉默片刻,“說點別的呢?”

“有一種戰船名為赤馬舟,船體狹長,以丹砂塗成紅赤之色,行駛時迅疾如飛,於江中劈波斬浪,一如駿馬賓士,很是壯美。”

韶音聽到這句“劈波斬浪”不由又想起了來時那股暈船之感,急忙道:“你別說船了,我聽得噁心。”

“你每年夏季都要去會稽,還沒有適應乘船麼?”

韶音一怔,剛想問他是怎麼知道自己每年都去會稽避暑的,不待開口卻已經想明白了。迎親那日,他就騎著馬行在自己的車前,當時的對話,想必是聽得清清楚楚。

想到此處,韶因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微妙的羞恥感,好像是偷情時當場被自己的夫君抓住了現行一般。不過這股羞恥感只是在她心頭一掠而過,緊接著便是一股懊惱之情。

從前的日子過得多快活,泛舟若耶溪,舞劍稽山上,撫琴竹林中,醉酒明月下……賞不盡的四時幽景,道不盡的衣冠風流,談笑往來皆是一時俊傑,而她自是這一眾人中最耀眼的一個,是眾星所捧之月、百鳥所朝之鳳!

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還沒有過夠,她就被迫來到京口這寒傖之地,住在這樣一座簡陋寒酸的茅舍之中,短短几日,所見盡是荊姨母、趙化吉和趙阿萱那樣的粗鄙之人。這種感覺,就好比是從神仙窟一下子墜落到了強盜窩,令她對往日時光的懷念裡還摻雜了一絲“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失落和委屈……韶音想到此處不由哼了一聲,使勁兒蹬了一下腿。

李勖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嬌哼、一個蹬腿兒弄得有些驚訝。只是問了一句她何故暈船,她為何是這種反應?

還不待他想明白,便聽她氣哼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與那趙阿萱是一對青梅竹馬,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

這話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直接從暈船轉到了青梅竹馬,李勖實在不解,卻出言糾正道:“我不喜歡她。”

他想,若是她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他倒也不怕。少時時光幾乎為砍柴、打獵、賣草鞋這些生計之事填滿,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及至長成,雖也有一段少年輕俠的歲月,那股勁頭也是都用在了行軍打仗之上,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耽擱至如今才娶妻成家。

韶音卻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又哼了一聲,再度轉了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大彎,只聽她理直氣壯道:“你有你的青梅,我也有我的竹馬,咱們扯平了。”

……

李勖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想說的是這個。

房內再度陷入寂靜。

大紅的喜被、錦帳依舊簇新無痕,承塵上懸掛的紅棗、桂圓只能靜靜地垂著。

今夜月色甚明,透過綃紗照進來,幾乎能看清楚她圓潤耳垂上細小的絨毛。她的額頭光潔飽滿,生得一副聰明相,下連線著一隻秀挺的鼻,鼻尖微微上翹,在月色下泛著瑩潤的一點輝光。嘴巴玲瓏而有肉感,此刻微微咬著下唇,像是在跟誰賭氣。

李勖與謝氏締親,的確是出於純粹的利益考量,只是沒有料到,謝太傅竟將這麼一個女兒嫁了過來。

這麼一個小女兒,令李勖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韶音許久不聞李勖接話,不由翻了個身,用那雙琥珀色的杏核眼望著他,“你怎麼不問問他是誰呢?”

她的眸子比月色更明亮,李勖翻了個身,背對著她,淡淡道:“是那個送你香囊之人,對麼?”

韶音抽了一口氣,驚訝於他什麼都知道,心裡微微有點不好意思,便補充道:“他很討厭我,我也很討厭他。”

說完之後,她自己也沉默了,像是在心裡仔細琢磨這話說得到底準不準確。

過了許久,李勖一直沒有吭聲,只聞綿長而均勻的呼吸聲。

“你睡著了?”

韶音輕聲問他。

“嗯,睡吧。”

他回答道,不知是清醒著還是夢話。

第二日清晨,韶音幾乎與李勖同時醒來。

一睜開眼,便見他正看著自己,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韶音揉了揉眼睛,鼻音裡尚留著剛睡醒時的倦懶,“你怎麼不蓋被子?”

雖是夏季,這座濱江軍鎮的夜晚還是有些微的涼意,若是不蓋上薄被,很容易著涼。

李勖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往下移,落到了她的懷裡。

韶音迷迷糊糊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一看之下,先前殘留的倦意頓時煙消雲散。那薄薄的大紅絲被已經盡被她摟在了自己的懷裡,揉成一團,騎在腿下。

而那腿……卻是不著寸縷,只有腿根處還覆著一層未被她踢開的輕薄紗裙。

某處渾圓若隱若現。

“你……我……”

韶音支吾了兩聲,只覺渾身的血液都朝著頭臉奔湧而來……無地自容!反應過來之後,立馬飛快地用被子矇住了全身,只露出兩隻眼睛偷偷睃著李勖。

李勖早已起身轉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你再睡會兒,我去晨練了。”

說罷徑自走下榻,取下牆上懸掛的一柄玄鐵劍,推門出了屋。

阿雀聞聲進來,一眼見到女郎縮在大紅的錦被之下,小臉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不由一驚,連忙問道:“小娘子臉怎麼這麼紅,可是昨夜著涼了?”

說著上前探韶音的額頭,疑惑道:“好像是有點,阿筠你也來試試?”

阿筠比她懂的事多,一見韶音這副模樣竟也跟著紅了臉,她沒有探韶音的額頭,只是低聲詢問道:“小娘子這會兒……可還好?要不要再躺一會兒,奴婢教人多備些熱水,待會小娘子醒了可以泡個藥浴。”

韶音看了眼她身後,確定李勖已經出門去了,頓時鬆了口氣,直接坐起身來,利落地穿好了鞋襪,奇怪道:“有什麼不好?不躺了,這幾日都沒有晨練,若是師父遊藝歸來,看到我如今這副樣子,定是要怪我舞藝荒廢的!去把何穆之送我那隻金蛇信取來,今日正好試一試!”

阿雀得了吩咐,立刻便去外屋取物,倒是阿筠眼神奇怪,語氣遲疑,“小娘子……您確定?”

韶音接過金蛇信,由著阿雀為她穿好外衫,笑吟吟道:“在家時不是一直如此,沒道理在這裡就憊懶了,你放寬心,那一遭於我而言不過如蚊蟲叮咬,已經恢復好了!”

她以為阿筠擔心的是暈船那一遭,當日風浪甚急,船艙裡一股隱隱約約的難聞味道,她又心情沉重,是以暈得頗為難受,只是如今已過了三日,早就恢復好了。

阿筠總是這樣,一點傷風流涕就緊張得不行,韶音好笑之餘又怕她擔心,想著又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之後提著軟劍輕快地出了房門。

阿筠目瞪口呆,望著自家女郎的背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看什麼呢,方才一進來就怪模怪樣的?”

聞得阿雀問自己,阿筠方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咱們女郎的身子骨……真好!”

阿雀一愣,回頭邊整理床鋪邊笑著道:“那是自然,咱們小娘子自幼習舞,這身子定然不是別家那些弱不禁風的女郎可比的!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快別愣著了,把熏籠拿來,趁著日頭沒上來把被子燻一燻……”

阿筠取熏籠時忍不住又看了眼窗外,只見女郎已走到庭中那株開得毛絨絨的合歡花樹下,迎風抖開那柄金光閃閃的軟劍,纖細的腰肢向後一彎,先來了兩個後空翻。

阿筠回過頭來,回想那句“那一遭於我而言不過如蚊蟲叮咬”,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