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謝候就在韶音和李勖的三進小院裡安頓下來,韶音教阿雀給他拾掇出一間寬敞些的廂房,自己帶著他將前後裡外都熟悉了一遍,直到通往西跨院的月亮門處止住腳步。

冷臉喚來兩個婢子,“給我把守住這裡,不許教那邊的人過來!”

謝候瞧出她面色不虞,頓時投來疑惑的目光,“那邊住的可是姐夫的家人?”

李勖正要往西院去,剛走到月亮門處便聽到韶音吩咐下人守門,小舅在此,他不好說什麼,只與謝候點點頭,微笑道:“家母和一雙弟妹居住在此,他們都是田舍之人,倉促之間只怕準備不周,怠慢了你,我先過去知會一聲,改日再為你引見。”

韶音一聽這話不由哼了一聲:說得好聽,什麼知會一聲,他定是要過那邊去詢問上午之事,待到他阿母、姨母和表弟表妹一一清數自己的罪狀,他再回來向自己興師問罪!韶音想到這裡又瞪了李勖一眼,拉著謝候就回了房,身上環佩叩擊出一陣輕靈的脆聲。

短短几天,李勖已經記不清被她瞪了多少次,不禁搖頭笑笑,徑直往西院而去。

西院之中,七嘴八舌的喧譁聲自房門內傳出,中間摻雜著幾名幼兒的哭鬧,很顯然,荊姨母一家還沒有走。

只聽荊姨母道:“阿姐,不是我說嘴,你這新婦的性情著實是太蠻橫了些,我們一家人好心好意過來賀喜,她就是再瞧不上我們,看在我們一片心意的份上,好歹也給個笑臉,教我們一大家子人下得來臺!這可倒好,一進來就是冷著張臉,話沒說上幾句就開始罵人了!知道的是她不敬長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訓斥奴僕!

知道她出身高,與我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是以她打心眼裡瞧不上我們這些人,可就算是公主下嫁,到夫家也得守夫家的規矩不是?不是做妹妹的多嘴,你這婆母也是太寬縱她了,哪有新婚第二日就異爨而食的道理?她就算再十指不沾陽春水,既嫁了人,也得為夫家洗手作羹湯!……”

荊姨母喋喋不休,一貫能說會道的荊氏在這個妹妹面前竟也插不上話,好半天之後,終於尋了個氣口,這才道:“她也不是無緣無故衝著你們發作,早上來的時候還有說有笑的,這不是見了阿萱頭戴那步搖,這才變臉的麼!”

“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那步搖的來歷?”荊姨母一聽阿姐竟然為新婦辯解,當即就提高了音調,冷笑了一聲又繼續道:“再說了,那首飾上又沒有刻著她的大名,她說是她的就是她的?我還說是我祖上傳的呢!也就是我們阿萱心眼實,她阿兄打勝仗帶回來的東西都捨得送你的新婦當見面禮,你們還不知好歹了!”

“阿妹!”荊氏聲音弱了三分,用息事寧人的語氣勸道,“莫要與小輩一般見識,消消氣吧。”

荊姨母卻不肯罷休,語氣愈發不饒人,“我有什麼好氣的?還不是替你著急!辛辛苦苦將人家的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娶了新婦,卻是個不孝不悌的。你道她為何一早來的時候有說有笑?還不是在二郎面前裝模作樣!二郎一走她就忙不迭地露出真面目來。今日我就把醜話撂在前頭,阿姐若是繼續這樣寬縱她,過不了幾日,她就會訓奴婢一般地訓你了!”

荊氏的聲音沉默下去,荊姨母得意道:“你得給她立規矩!阿姐,你不妨這樣……”

荊姨母湊到荊氏耳畔,正眉飛色舞地附耳低語,傳授給新婦立規矩的心法秘訣,忽聽阿萱急切地叫了一聲“表兄”,慌忙朝著門口看過去,只見李勖邁著沉穩的步伐,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荊姨母心一顫,立規矩的心法秘訣頓時煙消雲散,趙化吉本是箕踞而坐,一見到李勖立即跪直了身子。

先前熱火朝天的氣氛瞬間冷凝了下去。

荊氏乾巴巴地笑了笑,“二郎回的正好,你姨母帶著阿萱和阿獠一家為你賀喜來了。”

李勖眸光掃過去,果然見阿萱的兩個孩子和趙化吉的內人刁氏都來了,趙化吉見他目光淡淡地瞥過來,眼神閃爍兩下,嘿嘿一樂。

今天上午,趙化吉本應出現在演武場,進行日常操練。他料定李勖新婚,新婦又美若天仙,必然會在軍務上鬆弛幾日,也就不好再約束旁人,因就未經准假,擅自逃了半日,沒想到的是,李勖竟然和往常一樣去了校場,回來卻正將他抓個正著。

李勖的目光只是在趙化吉臉上停留了一瞬,之後便望向沉默是金的荊姨母,淡笑道:“讓姨母受驚了!”

荊姨母鬆了一口氣,笑道:“二郎這麼說就生分了,你新婦到底是年輕,我這個做長輩的自是不會與她計較。”

李勖一笑,“內人的確年少,性子耿直,行事一派天真,缺少心計,還請長輩們多擔待。”

荊姨母被他這句“缺少心計”噎了噎,臉上的笑容頓時顯得格外勉強。接著便聽他又道:“不過,性子直也有直的好處,她是個心胸豁達、不拘小節之人,往後日子長了,姨母自然知曉。”

聽到這句“心胸豁達”,荊姨母面上勉強維持的笑容也掛不住了,臉色沉下來,淡淡道:“二郎這麼說,倒像是我們小肚雞腸、沒事找事了。”

“表兄”,阿萱自從李勖進屋便殷殷地望著他,此刻才開口道:“阿嫂的確是誤會我了,我若是事先知曉,怎會如此行事?這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說著潸然淚下,起身盈盈走到李勖身前,拔下頭上那鹿首步搖,連同一對明月璫一齊遞過來,幽幽道:“既然阿嫂說這是陳郡謝氏之物,阿萱自問蒲柳之身,如何能配得上?如此便物歸原主,還請表兄代為轉交,只盼能消弭誤會,令阿嫂放下心中芥蒂。”

說罷又用那雙霧氣朦朧的眸子望著李勖。

李勖不著痕跡地向旁挪了一步,淡淡道:“她自幼錦衣玉食,說句視金玉為糞土也不為過,在乎的豈是這些身外之物?你阿嫂也要我代她轉告你,既然你喜歡這些,她便當做見面禮送與你,你留著戴就是。”

阿萱水光朦朧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緊接著就變了臉色,像是被人打了一個耳光,面上冷一陣熱一陣地青紅交加,很是令人不忍卒觀。

李勖說罷再不看她一眼,而是看向荊氏,沉聲道:“阿母,兒領兵在外,不願後宅多生事端。還望阿母以家宅和睦為計,凡事多包涵。我軍中還有事,先告辭了。”

李勖大步離去,趙化吉的屁股便像是生出了癤子,在竹簟上磨蹭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沒能坐住,告了一聲便匆匆而去。

荊姨母氣得臉色發白,攥著帕子的手骨節泛青,望著門外早已不見的人影,良久方才恨聲道:“阿姐養的好一頭白眼狼!如今他發達了,攀附上了權貴,就忘了你的養育之恩,更忘了咱們這一大家子是如何提拔他的!若是沒有他姨父舉薦,他如何能跟隨趙都督,賺來如今這份前程!”

“你說什麼呢?”荊氏怪看了一眼妹妹,教四娘和趙氏抱著孩子出去,之後道:“這話說一次就罷了,往後可莫要再提。當初他姨父在世時,也不過是將二郎帶到帳下當一個小卒,趙都督何嘗正眼瞧過我們?如今二郎的前程可都是自己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教你說的好像是我們欠了你家多大的人情似的!”

荊姨母不料阿姐如此反應,一時愣怔過後,立即惱怒地站起身來,做出拂袖欲走的架勢來。

荊氏氣道:“你生氣我也得說,若二郎的軍功是你們趙都督賞的,我倒想問問,他老人家為何不賞給阿獠,那可是他的親侄子!”

這話可是戳到了荊姨母的痛處,她自忖處處高了姐姐一頭,偏偏兒子趙化吉屈居李勖之下,還被李勖管成了這副熊樣,她是想起來就覺得窩火,今日又被阿姐當面揭短,更是覺得掛不住臉,當即鐵青了臉色,一把拉上阿萱,怒氣衝衝地出了門,臨走時揚言道:“再也不來了!”

荊氏聽這句“再也不來了”已經聽了八百回,耳朵都要磨出糨子了,“嘁”了一聲,亦揚聲道:“愛來不來!”

……

韶音午後睏倦,上榻睡了黑甜一覺,悠然醒來時已是黃昏,自然不知西院發生了何事。

晚上沐浴過後,一時間了無睏意,便吩咐阿筠取出筆墨,臨窗搦管,不覺明月高升。

待到聽到院中動靜,李勖已經走到了門口,旋即帶進來一身熱騰騰的汗味,不待韶音開口,徑自進了淨房。

他一回來,韶音筆下的橫豎撇捺就變了形,怎麼看都不對勁了。韶音索性擱了筆,上榻靠在隱囊上等他出來。

李勖再出來已是一身皂角清香,身上換了套乾淨的白色中衣,衣帶系得很鬆,露出一片精壯的胸膛。

韶音一眼瞥見,情不自禁回想起昨日淨房中看到的一幕,一時管不住自己的腦子,忍不住想象出這片胸膛的全貌來,一時心浮氣躁,雙頰發熱。

她膚色雪白,臉紅起來格外明顯,連著脖子、耳朵紅彤一片,像盛開的榴花。

“你怎麼了?”

李勖乍見到她這副模樣,還以為她是著涼了,心裡一急,伸手便覆上了她的額頭。

他的掌心寬厚,指根似有一層繭,觸感溫暖乾燥,溫度並不比她的額頭低。

韶音像是被他這一下施了定身術,呆呆地愣住了。

過了半晌才開口道:“你、你把衣裳穿好了!”

李勖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立刻抽回手,將身體轉了半圈,側對著韶音,輕聲道:“我有話想與你說。”

韶音頓如雪水澆頭,靈臺一片清明。

早就預測到今晚會有一場大戰,這不就來了?想到此處,她決定來個先發制人,於是便抱起了雙臂,挑眉道:“你這是要與我興師問罪了?”

李勖聞言轉過頭來,眸中又浮起了那種她看不懂的笑意。

他將另外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掌心,露出一枚小巧瑩潤的物什。

向前遞了遞,溫聲道:“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