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一箇中午,高平決定到一個地方去寫生。

那個地方叫灘頭,在那條穿過城市的資水河上游。高平對這次寫生抱有厚望,這是他作為一位畫家能否一舉成名的關鍵時刻。高平從幾歲開始學畫,如今畫了三十多年還只是在他祖居的這個城市裡略有小名。他對此耿耿於懷又很不服輸,準備在今年秋天省美術學會舉行大展之際,搞出一鳴驚人的大作品。高平換了一個嶄新的畫夾,買了一盒昂貴的進口碳素筆,還在那隻配有長鏡頭的雅麗牌照相機裡裝上了一卷三十二張的高階黑白膠捲。他算是全副武裝起來了,只等他那研究易經的朋友給他定下的良辰到來時舉步出門。

這個良辰摺合成現代計時標準應該是下午3點,高平看看手錶此時只有2點20分,也就是說離出門良辰還差40分鐘。高平頓覺無聊起來,於是開啟畫夾,站在陽臺上胡亂抹起來。陽臺外就是那條從他要去寫生的地方流下來的資水河,河邊是這個城市獨一無二的水上樂園,樂園的門簾正對岸上的城洞,城洞的一邊是人民醫院,另一邊便是高平所處的文化館。不一會兒,這些多少具有一些城市特徵的事物就以素描的形式跑進了高平的畫夾。

就在高平在素描的下方畫上他的歪名就要合上畫夾時,他身後咔嚓響了一聲。高平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寶貝相機在吞噬一樣它感興趣或不感興趣的事物。高平回過頭來。那個叫青杏的漂亮女人正舉著相機站在他身後。見那架勢她好像還要再咔嚓一下似的。“好了。”高平有些不耐煩地吼了一聲,伸手把相機奪了過去。高平是要拿去寫生用的,總共才三十二張底片,她這麼咔嚓掉一張就只有三十一張了。青杏卻沒生氣。她也沒有理由生氣。青杏的臉上浮著美麗卻有些邪惡的笑,她說:“三十二減一等於三十一絲毫不錯,你這位畫家還曉得算數真不敢小看。”說著,她扭動肥厚且翹的屁股轉身進了屋,爬上高平的席夢思,叉開雙腿擺出一個很狂野、很誘惑人的姿勢。而那張席夢思根本不是青杏的領地,它是高平跟妻子白力的地盤。

白力那天於午後2點15分離開文化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正在預謀為白力去著手悲壯的自殺。他手上拿著一把新疆銅箍把小匕首,反反覆覆在脖子上試了好幾回。這把匕首是他從文化館館長家裡拿走的。館長常用它削水果招待來訪的客人,同樣館長也用匕首削了蘋果招待他這位不速之客。但他覺得用這把新疆匕首削蘋果的確有些可惜,這樣的利器應該派上更重要的用場。於是他在離開館長家時將匕首藏進了袖子,他認為館長有眼無珠是不會讓匕首器盡其能的,只有他才可能讓它擔當大任而不枉了它的堅韌和鋒利。

白力當時並沒想到有人要為她自殺,她僅僅跟人開了一個似真似幻的玩笑,她以為如今的男人面對一個這樣的玩笑並不會當真。那天她僅僅想著另一個淡淡的影子,那便是作為畫家的高平。高平早就告訴了她他要外出寫生,大概要去一個多月。本來對於她這是常事,但那天她卻多少顯得有些憂傷,那雙只有成熟的歌唱演員才具備的媚眼略含淚意。對此高平不覺有些感動,差點就要放棄蓄意已久的出去寫生的主意,高平動情地上前抱住白力,在她的唇上深情地親了一下,然後鬆開雙手放她走出房門下到樓下。也許就因了高平這一個舉動,白力才在她的思維裡留下了高平的影子。

等到高平的影子從白力的腦海裡完全消失,白力的腳步已經邁出文化館的青磚拱門。按照常規,那個要為白力去自殺的人還沒有把新疆匕首切人脖子。他此時開啟自己的窗戶,手握匕首的銅箍把站在窗前,那情形顯得有些蒼涼感人。他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他覺得多少有些捨不得它。他要最後瞥一眼這個城市,跟這個城市作一番無聲的告別。於是他看到了城市上空的團雲,看到穿城而過的資水河,看到了河邊的水上樂園和岸上的城洞,看到了與他遙相對望的文化館的蘇式磚樓,而後他轉過身去關了房門,再一次緩緩舉起新疆匕首往脖子上割去。

白力的步子邁得非常輕靈、富於彈性,那踏踏響著的足音彷彿是在催促那位即欲自殺的勇士趕快採取果決行動,雖然勇士根本不可能聽到白力的足音。有一陣風遠處拂至,將白力飄逸成一株婆娑的春柳。白力趁勢在原地轉了半圈,嬌美地停倚在牆根的陰影裡,一邊順著文化館圍牆的牆頭隨意地往裡瞥了一眼。這樣白力就瞥見她和高平居住的樓房外的樓梯口浮上一個倩影。那是青杏,那是雖不如白力漂亮卻比白力年輕、性感、狂野大膽的青杏。青杏甩掉白力的目光進了高平的房門,任白力愣在牆根傻成一具無奈的木頭。許久,白力才回過神來,臉上現出苦澀自嘲的淺笑。白力將被風撩起的風衣扯一扯,裹緊自己那個不失嬌柔卻已不豐滿的身子,重新踏響足下那踏踏踏的足音。不過這一回,那足音多了一層義無反顧的意味,像一位趕赴沙場的義士,滿是氣吞山河的悲壯。這恰好與那位要為白力自殺的勇士的猶豫不決形成強烈的對照,他的新疆匕首就要割進脖子時又停下了,一行男人的清淚溢位眼眶。他再一次從敞開的窗戶往外望了一眼,然後才合上眼皮將意念轉移到握匕首的手上。白力白力白力!他的心裡喊著白力的名字,我要為你去死死死死死!

青杏四仰八叉地躺在屬於高平和白力的席夢思上,腿上的紫裙兇惡地扇開,逗引出肥碩的大腿的嫩白和腿根搶眼的淡紅。青杏說:“莫非你說走就走,也不給我留下點什麼?”青杏的聲音和她躺在席夢思上的姿勢有著同樣的惡毒。高平不願屈服於這種惡毒,他心中已經裝下一個更為宏偉的計劃,他得為此採取果決的行動。高平抬腕瞧瞧手錶,下午3點也就是出行吉時在即。他把裝著生活用品的牛筋包往肩上一挎,對青杏說:“你還要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嗎?走時別忘了關房門,這裡是我和白力的戰鬥堡壘。”然後高平瀟灑地邁出房門開始壯行。

可是高平高興得太早了點兒,青杏像一條吸血的螞蝗已經叮住了他。高平始終想不明白,青杏到底是對他有深仇大恨,還是喜歡上他身上哪一樣不成體統的東西,要麼就是自己犯了一種不自覺的錯誤,比如昨天晚上高平去向館長請創作假,無意中也許留下了一條孽根。

昨天晚上高平走進館長家的房門時,見館長正扒開青杏的衣領用手在青杏的肩上摳著,摳得咬牙切齒,摳得氣喘吁吁,而青杏還在吼叫“不對,不是地方,不夠力度”。見高平進了屋,館長像遇了救星乞憐地望著他,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館長說:“快坐,我給你倒茶。”立即順理成章地撇下青杏往廚房跑。高平說:“館長,你別客氣,我講一個事就走,不好過多打擾您。”館長說:“沒關係。”堅持著進廚房給高平端來了熱茶,那架勢是要讓高平跟他深談以解他被青杏糾纏之圍。高平說:“只是點小事,你先給青杏弄了再說不遲。”館長斜一眼青杏那滿臉的不情願,接著說:“你喝口茶吧,是一個學生新送來的古丈毛尖,味道不錯。”高平禮貌地舉杯抿了一口,正想恭維一句,那邊青杏忽然尖厲地“哎喲哎喲”地叫起來,一隻手握成拳頭在肩上撲撲撲猛敲猛擂。館長立刻又慌了神,驚悸著向青杏走過去,一邊回頭向高平求援,說:“你過來瞧瞧到底是啥原因。”高平不得已,走過去站在青杏的側面。青杏穿一身寬鬆的淡藍色睡衣,領口開得很低,驚心動魄地露著右邊的半隻肩膀。高平對青杏說:“你這段時間上班乾的什麼?”青杏說:“我抄了兩個月的目錄了,省圖書館領導要來驗收我們館上二級圖書館的達標情況。”高平說:“這就對了。”館長聽話聽音,趕快把高平推近青杏,說:“你給治治,你一定能治。”高平說:“試試吧。”說著高平伸手掐住青杏肥厚的肩膀。館長說:“這恐怕不行吧,隔著衣服不抵事,你把手伸到裡面去。”高平眼睛的餘光從青杏領下的乳溝處掠過,說:“你不知道畫家是畫人體出家的,在我的眼裡人穿衣與不穿衣一個樣,人穿得再厚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頭都彷彿歷歷在目。”說著高平在青杏肩上用了用勁,那塊不太正常的扭結著的肌肉就開始釋稀了。與此同時,青杏又尖叫了一聲,整個身子蛇一樣狠命一扭,旋即松馳下來,差點癱進高平懷裡。

接下來館長在高平肩上搗了一拳,說:“你真行,你這是給我排了憂、解了難。你說吧,你是不是朝我要創作假外出寫生?我同意,你去多久都行,我包了你的差旅費、補助費,文化館再窮創作上的開支還是要保證的。”對於館長的恩准,高平已沒有過多的驚喜,雖然館長以往常常對他的創作設定種種障礙。高平從剛才青杏那聲尖叫裡得到了結論,所以他應感謝青杏給予他這次難得的良機。豈料女人都是需要回報的,她並不想輕易放過高平。高平想我是在取得這次初步的成功時,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另一個不自覺的錯誤。尼采曾告誡男人去見女人時不要忘了帶上鞭子,高平的錯誤大概就是沒有帶上鞭子,而且還用他空著的未曾設防的手為女人提供了一次特殊服務。

歌廳裡的燈光驟然暗下來,鼓手把節奏敲得悠閒而舒緩。白力被聚光燈追著在臺上慢慢挪步。她已經脫去身上的風衣,那件紮在褲腰裡的緊身藍色襯衣將她裝飾得非常窈窕。不一會兒她就挪到了前臺,用那雙媚眼輕描淡寫地瞟了瞟臺下的觀眾或聽眾。這通常是白力演唱前的習慣動作,她需要在客人挑逗的眼神和無聲的姿態裡得到一種信任,以此激勵起她那廉價的激情。可這天下午白力總是找不到感覺,兩隻耳朵支稜著無法捕住樂隊的旋律,心上忐忑怎麼也鎮定不下來,一時眼前浮起丈夫揹著畫夾出去寫生的幻影,一時腦海裡旋起青杏那條放肆的紫裙。到後來白力又想起那個叫何古的外科大夫。何古已經很多天沒來這水上樂園的歌廳裡聽她的歌了,何古一直是白力最忠實的歌迷,雖然何古已經三十多歲,早過了當歌迷的年齡。白力想莫非他真的拿雞毛當令箭去向館長要泰山金剛經了?那天白力僅僅是為了開心,添油加醋地跟何古說了有關泰山金剛經的謠傳,不想何古就發了痴,對白力說“只要你想要我一定給你弄到手”。白力當時心裡明白男人為女人服務總是有目的的,但泰山金剛經純屬謠傳的懸案,又到哪裡去尋找蛛絲馬跡呢?白力於是對何古說她不久將應邀去香港演出,如果他能替她弄到泰山金剛經,他要她為他做什麼她都不會拒絕。

白力的嗓音終於亮起來,雖然白力這天下午唱得並不十分生動,而且有兩個地方都稍稍跑了調。白力唱道:“每日如舊靜看黑夜的告終,每日如舊獨個生活來忘掉做夢,每日如舊避免記著依稀的一個面容……”唱了半天,白力恍惚記起何古向她點的唯一的一次歌就是這支《這一次意外》。白力還記起當時她唱完這支歌一走下臺,何古就舉著一束塑膠花向她走過來,何古告訴她,他已經弄清了泰山金剛經的來歷。何古說泰山金剛經是用宣紙從泰山頂的石壁上抄下來的,總共才五份拓本,有些已散失到海外。何古說因為泰山頂刻著金剛經的石壁已經崩垮,這幾份拓本便顯得格外珍貴,用價值連城來形容毫不為過。何古還說他透過周密的查訪證實這個城市裡確實有一份拓本,那是“*****”前夕從省城運來的。當時省文物館響應上頭號召將文物用火車運往這個城市展覽,不料火車沒進城“**”便開始了,省文物館的頭頭腦腦被紅衛兵揪上街挨鬥去了,再沒人顧及這批託運在火車上的古董。但世上還是有一些有心人沒有忘記這件事,他們透過交涉跟半癱瘓的火車站的工宣隊聯絡上,把火車裡的散亂的文物抱出了車站,那份金剛經的拓本就落入了這批有心人中間的一個人手中。何古十二分神秘地告訴白力,這人就是現在的文化館長。然後何古告別白力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不動聲色地一步步向文化館長靠攏,他為館長第一個夫人給他生的痴子送去昂貴的進口藥,說是隻要堅持調養用藥,那痴子就會慢慢變得聰慧起來,這讓館長不知如何感謝何古,按著痴子的頭給何古下跪行大禮。接著何古又給館長送去一套叫做猛男神力寶的器械,囑咐館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到自然成,屆時館長的新婦青杏一定笑臉常開、順心遂意。何古覺得保險係數不夠,又主動請朋友服務上門將館長的三室兩廳裝修一新,什麼吊頂、牆裙、木板條地面全副武裝不花館長一分錢,直惹得館長喜醉了心、笑歪了牙。看看火候快夠了,何古才著手展開最後的攻勢。何古心裡說,白力你就看我的吧,我定會叫你心滿意足的。何古心裡這麼說著,覺得陽光燦爛、春風得意、豪情滿懷,好像全世界都快屬於他了。

青杏在高平和白力的席夢思上一直躺到天快黑才離開。她很傷心,她弄不清為什麼高平不接受自己。青杏真想就那麼在席夢思上一直躺下去,用那個狂野的姿勢等到外出寫生的高平回家。可青杏細想這的確沒有可能,這個屋子並不僅僅屬於高平,還同時屬於一個叫白力的女人,這女人下午在水上樂園裡的歌廳唱完歌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她不走也得走。因此,青杏從席夢思上很不情願地爬起來,在屋裡繞了半圈,便扯一扯有些皺巴的紫裙,帶上門下了樓。在樓前的青石砌成的小坪裡呆立著,青杏不知該回自己的家還是從門洞出去追趕高平。

這時館長從外面走了進來。館長臉色寡白,額上的皺紋蓄著憤怒。館長只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望了青杏一眼,立即又別轉身從廊下走了過去。館長還沒有走到樓梯口,青杏又看見門洞裡進來一個人。青杏看到那人著實被嚇了一跳,她看見那人的脖子上有一個烏黑的洞,有殷紅的血泡從裡面骨碌出來,而且夾著咕咕咕的恐怖的聲音,旋即那血泡和咕咕咕的恐怖的聲音破滅了,變成黃紅的羊水溢位黑洞。青杏心上一悶,覺得腸胃要翻卷過來了,一連打了兩個乾嘔。青杏別轉頭欲走開,才發現樓梯口的館長已經立住了腳。館長吼道:“何古,你給我出去!不然我打電話給派出所了。”青杏這才又悄悄回頭瞥了瞥來人,意識到他就是那個給館長送進口藥、送猛男神力寶,並且把她和館長的家裝修得豪華十足的何古。青杏原是很熟悉他的,因為何古這幾個月在她家跑得太勤了,剛才之所以沒去注意他是誰,完全是由於他脖子上的黑洞。青杏記得何古第一次踏進她家給館長的痴子送進口藥,她就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青杏覺得這個叫何古的男人不同尋常,他送藥上門定有原因。後來果然印證了青杏的感覺,何古原來是要向館長索取一樣名叫什麼泰山金剛經的玩意兒。直到這個時候館長才恍然大悟,意識到何古的終級目標原來是這件事,可館長悔之已來不及,只好跟何古苦口婆心地解釋,說他從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要是他有的話絕無隱瞞不送的道理。何古哪裡肯信館長的話?他心平氣和地笑著對館長說:“你不願馬上拿出來也可以,過兩天我再來拿。”果然兩天後何古又闖進了館長家,這回兩人大吵了一通,何古臨走時臉上鐵青著說:“你再想想,兩天後我還會登門拜訪的。”這次的兩天後就是青杏在高平的席夢思上躺了半日的這一天。這一天的上午青杏看見何古已經來了一次,他拿起她家的新疆銅箍匕首朝館長刺過去,館長先是一驚,眼睛驚恐地鼓得極大,但匕首在館長的胸前停了下來,而後何古把匕首塞進袖子踉蹌離去。當時青杏就意識到何古的離去並沒意味著事情會就此了結,雖然青杏不知道何古纏著館長索要什麼泰山金剛經的真正動機何在,但青杏以一個女人的直覺認為何古絕不是像常人那樣為了金錢去搞什麼文物走私,也許他的目的純潔得多、高尚得多。這樣莫名其妙地想著,青杏便撇下一旁驚魂未定的館長,急切地走出被何古撞得大開的房門,去瞧憤然離去的何古。何古已經下樓繞廊到了拱門邊,何古的形象顯得有些高大和亮麗,在不太明媚的淺淺的陽光裡一晃一晃,讓青杏感動不已。

歌廳裡的人已經走光,白力仍坐在化妝室裡呆呆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久久不願離去。鏡中人雖略嫌憔悴,目光裡掩飾不住地流露出淡淡的哀怨,可那張姣好的臉依然動人、嫵媚不減。白力真想就這麼伴著鏡中人不再離開,直到地老天荒,但她很快還是站了起來朝化妝室的小門挪過去,她知道這裡不是她的天地,一會兒天黑了另一個承包人和另一批鼓樂手就會將這裡完全佔領,他們不需要她這樣的歌手,他們的歌手不會唱歌,只會喊歌卻比她年輕、性感:大腿露得多,領口開得低,煽情的眼睛煽得出火花,她已經落伍,只能在午後為那些所謂趣味高雅的文明人調調胃口。

白力伸手撩開水上樂園的門簾停頓了一瞬才走出來。對面不遠的城洞下的笛聲倏然而起,越過懶洋洋的即刻就將西逝的陽光,滑向白力的耳畔。白力微微一怔。儘管這笛音在此時此地奏響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可每回白力都會為這笛音戰慄。白力走下水上樂園那架到岸邊的踏板,踩著溼潤的青石板往城洞緩緩而行。

城洞下的笛音依然清清麗麗地鳴響著。吹笛人是一個盲童,他背倚爬著青藤的城牆微微低了頭把笛音吹得動聽而感人。盲童的腳邊放著一隻小竹簍,裡面零零散散裝了行人擲下的小額紙票和硬幣。白力的長影從盲童的身上掩過,盲童的手指上滑出一個驚悸的滑音。白力在通往城樓的石坎上坐下,面朝城外望著資水河面上脆弱稀薄的夕輝,兩耳卻有意無意捕捉著從盲童的笛孔裡跑出來的精靈般的音符。白力記起十六年前那個悽清的黃昏,那時她已是歌劇團的演員,每天清晨或黃昏她總是獨自一人來這資水河邊練嗓子。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從春到夏又從夏到秋再從秋到冬白力練得很勤、很苦卻收效甚微。白力氣餒了,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準備改行做鼓樂手。春天的一個黃昏,白力又來到這河邊,她以戀戀不捨的心情作最後一次練唱,算是為自己還沒開始就要結束的歌唱生涯作哀悼。她哽著喉頭開始發第一個音,不用說這和以往沒有絲毫的區別,從她喉嚨裡跑出來的聲音艱澀、粗糙,不堪入耳。白力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心想,完了完了,我這不中用的蠢豬!就在此時,一聲高昂宛轉有如天籟一般的樂音響起,把有些昏暗的天撥得明麗起來,也將白力沉沉的心撩得鮮活靈動了。白力陡然間得到一種感覺,一種貫穿著五臟六腑,讓她耳目一新、靈氣頓生的感覺。白力不自覺地跟著那天籟續上自己未曾練完的音調,由淺至深、由低至高漸漸地唱得開闊了、圓潤了。原來晦暗與光明之間僅一牆之隔啊!白力想關鍵要有開牆的鑰匙,她慶幸有人及時給了她這把鑰匙。白力回頭才發現吹笛人就倚在爬著青藤的城牆下面,那情態就如十多年後靠在這裡的盲童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他是一箇中年人,深沉的目光中抹不去歲月刻下的滄桑和憂鬱。後來白力才知道這中年人竟是她那個歌劇團的第一任團長,只因“*****”被衝擊出團再沒回去。後來政府曾多次請他出山,他每次都婉拒不出,只肯在家收兩個小徒以打發閒日。他的拿手戲是吹奏橫笛,但聽說自從離開歌劇團後便再沒摸過笛子,卻不知這日黃昏是何緣故面對資水河的幽咽吹出如許高昂、宛轉的笛音。自此之後白力因為有這笛音的引領技藝大進,不久便漸趨珠圓玉潤的境界。隨之而至的是白力身上那越來越熱切、激越的情愫令她不能自已。只是白力最終並沒有向吹笛人表白,吹笛人便悄悄退出白力的視野不知去向。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歌劇團風風雨雨至今名存實亡被人忘在腦後,而白力也從輝煌的大舞臺來到幽暗的娛樂性歌廳成了民間藝人一般的歌手。儘管如此,白力總忘不了那為她開啟混沌的吹笛人,她之所以選擇了這城洞外的水上樂園繼續她的演唱生涯,恐怕潛意識裡是要在這兒重遇當年的吹笛人。豈料竟碰上了將笛吹得悽清如當年吹笛人的盲童,這又怎麼能不讓白力浮想聯翩、懷想不已呢?直到夕陽西沉,天地變得迷濛而蒼涼,白力才從往事的煙塵中回過神來。她站起身朝盲童走過去。就在白力從包裡取出一張5元鈔票欲往盲童面前的竹簍裡放時,一個身影擋住了白力。白力有些意外,緩緩把頭抬了起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跟白力同住在文化館院內的館長。盲童的笛音戛然而止。天空有歸鳥扇著翅飛過,初夜鉛灰的網路無聲地張開,時間一下子顯得那般蒼老而寂寥。

高平外出寫生的那天午後要為白力自殺的勇士便是何古。何古愛上了人到中年卻依然風韻猶存、魅力不減的白力。在何古心目中,白力的動人之處正是她作為一個成熟女人才具有的深沉含蓄、姣美溫馨和雋永多思,這可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孩所能擁有的,那些女孩往往過於浪漫、狂熱,將上帝給予的美容、俏貌糟蹋得淺露平庸、分文不值。何古不只一次領略過這種廉價的美豔,可他很快厭倦了,覺得索然無味。所以當何古第一次坐在水上樂園的歌廳裡聽白力用隨意卻沉穩的聲音演繹流行歌曲時,便暗暗地吃了一驚,心頭盪漾出特殊的感覺,他意識到自己苦苦等待和渴望著的,正是從白力身上透露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何古朝白力走了過去,邀她到他的桌邊一同喝咖啡。白力婉拒了何古,說要去化妝室準備一個節目。白力的另一首歌唱完之後,何古又上前邀請,仍然得到白力得體的、讓人極易接受的婉拒。第二天下午,何古再次登上水上樂園,又用相同的方式邀請。最後終於感動了白力,她款款來到何古的桌邊,矜持而又大方地坐了下來。只是白力沒喝何古的濃咖啡,招手向服務員要來一杯白開水,白力歉意地說:“我姓白,喜歡白開水。”她又補充說,“生活裡充滿了這種咖啡的滋味,所以用不著端杯我對此一清二楚了,而白開水的味道往往被我們忽略了,其實它味道最正、最純,我們只有端杯白開水才可能品出人生的原味和真味。”何古被白力這種理論弄得稀裡糊塗卻又茅塞頓開,他為白力所折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從此何古一心一意愛著白力,把她當成唯一的偶像崇拜。從此何古心無旁騖,斷絕了與別的女人的任何來往。從此,何古除了上班就是到水上樂園的歌廳聽歌,滿心裝著的就是白力白力白力。

那天午後何古舉著新疆銅箍把匕首再一次架到脖子上時,他又有點捨不得就此了結自己的生命了,他似乎還有種什麼牽掛不是這把匕首所能割捨的。他記起來了,他已經好幾天沒見著白力了,一行渾濁的淚自何古的眼裡淌下,何古心裡說他媽的館長,你害得我好苦喲!何古手上那把已切向喉骨的匕首便稍稍偏離了一點。他是醫院裡的外科大夫,給病人動手術就像市場裡的屠戶給人割豬肉一樣得心應手,自然對人體包括喉嚨那部位的每一塊骨頭和每一寸肌膚都瞭如指掌,這一點和當畫家的高平沒有區別,只不過外科大夫總是用刀將人身上的骨或肉剜去,而畫家則用畫筆將人身上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筋骨和肌肉拼在一起,拼出似是而非、無形有神的人。因而切割宰殺作為一種藝術抑或手段是外科大夫的專利和特長。何古很懂得當下他手中的匕首稍偏離角度的真正意義。那把匕首的鋒刃已經繞過了何古脖子上最富激情的血管,繞過了生與死之間那細如髮絲的臨界線,儘管何古手上的力度未減分毫,刀口處的深度也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連慘白的喉骨都暴露了出來,這一切都是無關生死的。那暴露的喉骨很快就被血染紅,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因血水的浸潤顯得陰黑可怖、冷氣森然,好像何古真的來自陰曹地府。何古舉著新疆匕首瞄了瞄,順便又瞟了瞟窗外流淌著寡白的陽光的世界,臉上陰險狡黠地冒出似是而非的笑。一個新的主意和計劃出現在何古的意識裡。他把新疆匕首往自己肩膀上揩了一把,那件暗灰的襯衣便留下一道殷紅的血跡,宛若秋天的紅葉。而後何古將匕首放在袖筒裡,晃晃悠悠出門下了樓。

何古從醫院後牆側門踅進那條古舊而又曲折的深巷。刁鑽怪戾的巷子風從巷子深處繞出來,將生了白硝的牆垣磨礪得青輝暗射。何古喉結上的刀洞深不可測,那帶了血汙的圓泡從裡面冒出來由小變大直至破滅,最後化作淡紅的羊水往鎖骨方向淌去。那些走出巷子與何古擦身而過的人,便用奇怪的目光瞪何古幾眼,彷彿看見稀有動物自天而降一般,有些還貼在牆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像是議論一起突發的桃色事件。也不知巷子到底有多長,何古走了半天也沒走出去。他搖搖擺擺、似醉非醉、恍恍惚惚,說是夢又醒著,說是醒又夢著。何古並沒感覺到脖子上的疼痛,他滿腦子是悲壯蒼涼的激情,他用過多的心思去體會自己作為一個偉男的壯舉。他想他以後可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求見他崇拜著的偶像,他得繼續與文化館長鬥智鬥勇,沒把那泰山金剛經從館長口袋裡掏出來他誓不回頭。何古早就在心裡默默許下宏願,要用泰山金剛經去換取白力的歡顏,否則他愧對白力,也枉做了半輩子男人。在這種動力的驅使下,何古的步伐便剛強了許多。何古口上嘀嘀咕咕說道:“白力讓我瞧你一眼,我想我最終是能弄到泰山金剛經的。”他的說話聲雖然有少部分從嘴唇裡流了出來,但大部分卻漏出喉骨上那個冒著血泡的刀洞,變成咕嚕咕嚕的含混不清、陰陽怪氣的聲音。

這條巷子的盡頭就是資水河邊的城洞,何古的目的地正是那裡,他知道每天黃昏水上樂園的歌廳一散場白力就會上岸穿過城洞迴文化館。何古要在這裡與白力見上一面,哪怕是遠遠地瞧上白力幾眼也好。何古覺得他這幾天與館長抗衡已把身上的能量消耗殆盡,他急需在白力身上吸取這種能量,從而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與館長較量。何古因此稍稍加快了腳下有些歪扭的步子,最後終於走出巷子來到城洞邊。不死不活的太陽還沒落山。何古知道自己來得早了點,於是他在城洞裡徘徊了許久,不知該做些什麼才好。何古想幹脆先去文化館一趟,威懾威懾館長,殺一下他的銳氣,但何古又怕錯過看一眼白力的機會。後來,何古就沿著城洞邊的石坎爬上了城牆,呆立牆頭死死盯住西邊的太陽。良久,對面水上樂園裡的鼓樂逐漸消沉下去,有人陸陸續續走出水上樂園。何古的雙眸變得異常明亮。很快白力也挑開水上樂園的門簾出現在曲欄上,可館長的身影穿出城洞卻擋住了白力。“媽的館長,你他媽的!”何古在那個冒著血泡的刀洞裡咕嚕了一句。

何古登上一道臺階,敲開城西派出所的鐵門。“你找誰呀你?”鐵門裡面一張嘴巴突然張著沒再合上,那沒說完的話音都像剎住蛇信子般從那嘴洞裡塞了回去。何古站在門邊一副充滿耐心、不慌不忙的樣子,他說:“我就找你呀,你大概就是這裡的所長吧,看你身上的制服有多好。”那人說:“你看你那嚇人的樣子,怎麼來派出所不去醫院呢?”何古說:“我就是從醫院來的,我還去醫院幹嗎?”那人說:“醫院不將你的脖子整好就放你出來了?”何古說:“我脖子上的洞又不是醫院的人割的,恐怕找醫院找不上。”那人說:“那你的脖子也不是派出所的人割的,恐怕找派出所也找不上。”那人說著就伸著手要去關鐵門。何古哪裡肯就此放過他,腳一伸就站到了門中間,同時從袖子裡取出那把新疆銅箍把匕首。那人吃一驚,往後直退不再把守鐵門,說:“你莫非要行兇殺人不成?”“你們吵吵嚷嚷的要幹什麼?”這時那人身後的院子裡站了一個穿制服的矮個子。那人立即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躲到矮個子身後,他指著門口的何古說:“他要……行兇,所……所長你……你……你看怎……怎……怎麼辦……”原來他還不是所長,何古心裡說我剛才算是和他白囉唆了一陣。矮個子所長挺身上前,用蔑視的目光盯住何古,說:“你舉著刀要幹什麼!告訴你,你這是班門弄斧,派出所可不吃你這一套。”何古這才意識到自己拿著新疆匕首的姿勢有些不對,他將匕首的尖端往一側撇了撇,然後走過去討好地對所長說:“所長,我這可不是刀,這就是匕首——著名的新疆銅箍把匕首。現在已不是冷兵器時代,所長你用手槍用慣了,可能對什麼是刀、什麼是匕首概念模糊。”所長說:“少廢話!快把兇器交上來!”何古低著頭趨前一步,乖乖地將匕首倒過來讓銅箍把躺進所長的手心。何古瞄一眼所長那缺乏表情的青色的臉說:“我就是來交兇器的。”“好吧,跟我來!”所長說著用匕首在手心拍了拍,轉身挪步先朝審訊室走去。

何古坐在審訊室的板凳上像犯人一樣弓著背。何古心裡想,真怪!我又不是被他們抓進來的犯人,我是自己主動跑進來的原告,我幹嗎也會心虛氣短?用匕首在脖子上割一個洞我都不在乎,而坐在審訊室的板凳上卻勇氣頓消,這到底是什麼鬼在作怪?何古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頭抬起來在審訊室四周瞟了幾眼,他想弄清楚這個地方有什麼特殊之處。經過這一瞟何古才知道,這仍然是一間普通的房子,四壁除了有兩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字外別無其他,唯一使人感到威嚴一點的是前面桌邊的穿著制服的所長,這一刻他因坐在一張高椅上對何古來說便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何古想,這大概就是自己抬不起頭來的唯一的理由了。意識到這一點後何古立刻在心理上作了矯正。何古大義凜然地望著高處的所長,說:“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刀洞了吧?我就是為這而來的。”所長把手上的匕首放到桌子上,伸手去抽屜拿出一個綠皮記錄本。所長說:“看到了。不過你別得意脖子上的一個洞,那算什麼?人家腦瓜上的洞、眼眶裡的洞、胸口上的洞……我見得多了。”所長說著,開啟筆記本用筆在上面記起來。

所長問:“今天是幾號了?”何古瞪大眼睛反問:“你不問我脖子上的洞是誰捅的卻問今天是幾號,你這不是離題萬里嗎?”所長說:“你給我閉嘴!我這是搞記錄,不先記下時間,以後怎麼整理材料送你們這幫歹徒上法庭?”何古隨便捏造了個日子,說:“今天是十八,要講發不離八,好日子啊!”所長說:“發發發,命差點嗚呼哀哉還要發?你快說你脖子上洞是怎麼來的。”何古開始敘述:“我是一名外科大夫,半年前我認識了文化館館長。”所長揚揚手示意何古暫停,拿匕首朝桌上敲了敲,說:“怎麼你說話時有兩個聲音?好像你嘴巴在說話,同時脖子上的洞也漏音出來。你能否只讓一個地方出聲?”何古意識到那個洞今天格外不甘寂寞,它幾乎把應該從嘴唇那裡出來的聲音的大部分都截住分流到了脖子上的刀洞。媽的,這個洞真不識時務!何古在肚子裡罵一聲,愧疚地對所長說:“真不好意思,這個該死的洞妨礙了公務。不過等一會兒你就會習慣了。這個洞裡的聲音和嘴裡的聲音意思完全相同……”

何古開始敘述:“事情是這樣的,文化館藏有泰山金剛經拓本,館長願將它奉送於我。當然,館長不是白送,他是有條件的。館長有一個痴子,需要一種昂貴的進口藥醫治;館長性功能衰退,他的續絃夫人青杏又特別年輕,館長屢戰屢敗,他需要一種新式武器猛男神力寶;館長的房子已經陳舊,需要請人裝修,上地板,配牆裙、吊頂。於是,我們約定,我給他送上進口藥,送上猛男神力寶,請人把他家裝修一新比皇宮還氣派,他把泰山金剛經拓本送給我。可當我朝他要泰山金剛經拓本時他卻說根本沒這回事,那隻不過是說著玩的。不但如此,他還操起削水果的新疆銅箍把匕首給了我一下,幸虧我命不該絕,脖子上留下一個刀洞,小命還沒丟。今天有幸跟所長您親切交談,聆聽您的教誨,請所長您為我做主、伸張正義。我也不是無賴之徒,一定要將館長打入大牢,把牢底坐穿,我只要他拿出金剛經,我們之間的恩怨便一筆勾銷。”至此,何古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洞才一齊停止播音,安靜下來。所長在筆記本上記下最後一個字,扔了筆。他瞟了何古一眼,問:“就這些?沒有要補充的了?”何古說:“就這些,沒有要補充的了。”所長拿起新疆銅箍把匕首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兒,然後對何古說:“過來一下。”何古於是站起身顫著腿朝所長挪過去,心想莫非他也要給我一刀?見何古走過來了,所長扔下匕首,將筆記本和筆往桌邊一推,說:“簽上你的名字,寫上你的單位和住址。”何古抓起筆在本子上寫下:何古,人民醫院外科醫生,住在人民醫院十三棟二樓南面單元南面宿舍。寫完,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咕嚕嚕漏出一道放鬆了的氣息。所長說:“你可以走了,有什麼進展我們會通知你或你單位。”何古用嘴巴和刀洞說:“最好通知我,這些純屬我的私事,與單位無關!”說完,何古就離開審訊室,走出派出所大門。望著街上懶洋洋的人流,何古心想,我該去見見白力了,我要告訴白力,我一定會弄到泰山金剛經的。

白力決定跟盲童談一次。她在臺上唱完最後一支歌,沒等歌廳裡的人離去就先走出歌廳。那纏綿的樂音在後面追逐著白力:天不下雨天不颳風天上有太陽,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白力很厭煩這種廢話連篇的歌曲,雖然她也免不了要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它,白力想如今的男人女人包括她自己智力退縮到了極點,神經出了故障,所以才只對這些平庸不堪的東西感興趣。白力想,先前還有劉三姐、李鐵梅可唱,如今唱這些卻沒人聽得懂,沒人再感興趣了,真是不可思議!白力真想躲避那種無病**、裝腔作勢,找一個清靜之處濯洗自己的嗓子和耳朵。白力渴望著能有福分迴歸到從前的自己,可她無法甩脫尾隨而至的靡音,它們幾乎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白力踉蹌著往城牆下的城洞走過去。

這時盲童的笛音還未吹響,他心上那座幽黑的時鐘還沒到點,何況水上樂園那邊的樂音仍在繚繞著。但盲童的感知力是非常強的,他意識到一道影子飄搖著倏然而至,他知道那一定是那個他等待著的人提前來到了他跟前。盲童沒有探問,只把笛子舉到唇邊,他將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和語言與一個人對話。白力按住盲童的笛子,說:“別吹了,我已來到你的面前。我想問你一件事,你願意回答我嗎?”盲童點點頭,將笛子握在手上。

白力說:“也許不用我說你就知道我要問你什麼了。”盲童點點頭,而後開了口。白力覺得盲童說話的聲音和他吹的笛音一樣動人。盲童用笛音一般的聲音說:“這是我師傅交代給我的,師傅說我如果感到寂寞、孤獨了就到這資水河邊的城洞外吹笛子,師傅說他當年就是在這個地方用笛音驅走無邊無際的苦悶的。”盲童說著話,無光的眼輪裡彷彿閃射出明麗的光芒來。他繼續說,“師傅交代完之後便把自己的笛子給了我,就是我手上的這支笛子。”盲童特意把笛子舉起來在白力面前晃了晃,“此後師傅就消失了,再也沒在我的面前出現,我就摸索著到處尋找我的師傅。我幾乎摸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和小巷,也沒有聞到師傅的一絲氣息或一個小小的足音。師傅大概真的從這個城市徹底消失了,要不然我是會將師傅找著的。憑我的感覺,只要師傅還在這個城市裡,只要他出現在街上或從街上經過,哪怕街上的人再多再雜我也會體會出師傅的腳步和資訊。”盲童流下乾澀渾濁的淚水,繼續敘述他心中的哀婉和悲傷,“我苦悶極了真想了卻自己這條賤命,可我立刻想起師傅的話和師傅給我的笛子。我按師傅的指點,在一個似乎是冥冥中暗示給我的時刻來到這個地方,然後我吹出了師傅第一次教給我的曲子,頓時我心上就好受多了,那種因師傅的離去而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翳開始往周圍散淡開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激動,渾身都生長出對於生活和未來的信念。”盲童的臉上釋放出絢爛神奇的光彩,那情形和他吹出他最得意的笛音時一模一樣。盲童繼續著他源源不斷的敘述,“當然,還有比這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吹響笛音時有一個人走近了我,我立即從她身上感應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氣息,這種神秘的氣息只有跟師傅在一起時才體會得出。只不過師傅是男人,而這個人是女人,我猜想她身上的氣息一定是師傅傳導給她的,師傅曾用我手上這根笛子吹出魔力一般的笛音感化和濡染過這個女人。要不然她一走近我我就產生特殊的感覺,那就荒唐滑稽了。”

白力感動了,她伸手接過盲童遞過來的笛子,心上浮起一泓春水,這春水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傷感。白力的目光在笛子上盯了一會兒,那根笛子泛著暗紅的光澤,每一個笛孔都顯得很幽深,彷彿隨時都會冒出一縷悠長的笛音和一個悲涼的故事。白力往盲童身邊靠近一步,用一隻手在盲童臉上輕撫著,白力抹去那上面緩緩流淌著的、不知是哀是喜的淚水。白力說:“孩子,你別說了,一切我都懂了,我們的感情和生命都是這根笛子裡流出來的聲音滋養大的。我們走吧,太陽已經落山,夜幕已經罩下來。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裡吹笛子了,我已經辭去水上樂園歌廳裡的工作,今後恐怕難得來聽你的笛音,雖然我是那麼留戀這個地方,那麼喜歡你用這根笛子吹出來的聲音。”白力不由得也淌下了兩行濁淚,她收回撫在盲童臉上的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而後緩緩抓過盲童那隻垂在一旁的手,將那根神聖的笛子輕輕放回到盲童的手心。

這天晚上,西邊的半個城市都忽然停了電。事先沒有任何預告,咒罵聲、吼叫聲、尖厲的唿哨從街兩旁向街心擲去,旋即星星點點的燭光在街頭巷尾眨巴起來,那樣子彷彿冤鬼的遊魂,旋即調侃的哼唱傳過來:“去了電燈去了蠟燭又是晚上,哥哥什麼日子才能闖進你的夢鄉?”

人民醫院也停了電。何古呆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沒有點蠟燭。在黑暗中,何古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發現那個洞已癒合了一半,何古有些驚異於自己的生命力和再生力的強盛。這個洞割開之後,何古沒上過藥,連碘酒、藍藥水都未塗。何古摸著這個半合的洞突然想起也該有十幾、二十天了吧,這麼長時間了怎麼就未聞派出所的半點資訊呢,那矮個子所長不是說有什麼進展就通知單位和本人嗎?何古這幾天每天上午都要往傳達室跑幾趟,一直未見派出所寄給單位和他個人的信函或打過來的電話什麼的。何古想派出所不辦理此案也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但至少派出所得將那把新疆銅箍把匕首還給我啊,我好用它去割館長的脖子,我不能白割了自己一刀。

一想到銅箍把匕首,何古身上就來了勁。何古在房裡踱了一會兒方步便出門下了樓。何古認為老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派出所拖得了十幾天、二十天,也可以拖上三年、五年,若那樣一切都完了,白力早都不認識他了。何古心上有些迷亂,步子變得沉重起來,但他還是堅定了一下信心繼續朝醫院門口走去。

何古經過太平間門外那段路程時空中突然刮過一陣風,幽黑無光的太平間的木門“嘎呀”響了一聲,何古往那邊睃了一眼,並沒在意那門是關著還是開著。以往有電的晚上那門總是敞開的,家屬可以隨時進去認屍或領屍。該不會有狗或別的牲畜進去搗亂吧?何古的腦海裡無意識地閃過這個念頭,然而他並沒停下腳步或挪過去瞧瞧太平間。何古很快就經過太平間來到醫院大門口。門外的大街燭光閃爍好像有許多人在過生日,正準備一口氣吹熄這生日蠟燭。其實這是一些攤販賣果品、香菸、湯圓、快餐之類的,那聲聲吆喝從明明滅滅的燭光裡往外直冒。何古的身影穿出醫院大門,晃進蠟燭夾擊的燈影的藩籬之中,他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忽沉忽浮、忽明忽暗,像一具走不出迷宮的遊屍。也不知過了多久,何古和從那藩籬般的燭影裡遊離出來飄進燭光企及不到的黑暗裡。何古不覺回過頭來望望身後遠去的暗淡的燭光,眼前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何古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了笑,他覺得奇怪,剛才在燭光中穿行什麼也看不清,前後左右都是一些暗影,想大大方方抬腳走路卻有些不知深淺,這一會兒離開了閃閃爍爍的燭影,一切都在黑暗中清晰起來。何古的身影無緣無故地晃悠一下而後慢慢轉回身去。前面是一道鐵門,一道緊閉著的鐵門,鐵門旁邊掛著一個長形牌子,何古沒必要走上前去就半猜半認弄清了那是“城西派出所”幾個字。何古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後去搖鐵門,“哐當,哐當,哐噹噹噹,哐噹噹噹”,那鐵門被何古搖得很響亮、很有節奏,像何古在水上樂園的歌廳裡聽白力演唱時樂隊在一旁敲響的樂音。何古想,白力還去那裡唱歌嗎?何古想,白力的歌真有意思,就好像她那閃爍的眼眸一樣。已經很久沒去那裡聽歌了,不知白力是否還記得她對自己許下的諾言。想到這裡,何古心裡就蒼涼起來、悲壯起來,何古不再搖晃鐵門,愣怔了一下。鐵門繼續輕搖了幾下,終於完全停止搖晃變得沉默無聲。何古抓住鐵門的橫樑爬到門頂,然後很輕快地飛進派出所的院子裡。

十一

見停了電,文化館館長摸摸索索從抽屜裡摸出兩根蠟燭用火柴點燃了,這兩根蠟燭一根插在窗臺上的菸灰缸裡,另一根則被館長牢牢地抓在了手上。他抓住蠟燭走到那些被自己翻得亂七八糟的櫃子、箱子前。停電之前,他就在這裡翻了好一陣子,那樣子就像那狠命地在地上刨食的母雞。館長受了何古的驚嚇之後,這幾天忽然想起他曾交給青杏一個小紙箱,那是幾年前他跟青杏結婚時交給青杏的,館長對青杏說是他的個人檔案,包括他的學歷證書、獲獎證書、作品展覽通知、跟前妻和跟青杏的結婚證,以及前妻和青杏寫給他的情書。他記不清是否還有別的什麼在裡面。館長只記得他將紙箱交給青杏時說過的那一句話,若干年後你對我完全瞭解了,覺得我們的婚姻非常滿意,完全可以白頭到老了,再把小紙箱交還我,我們共同來保管。館長恍惚中疑心那所謂的泰山金剛經或與此有關的東西也裝進了小紙箱。何古說的關於泰山金剛經的傳說並不純屬子虛烏有,他當年確實曾跟人去火車站取過省美術館託送過來的東西,只是他不太記得有沒有泰山金剛經之類的東西,假若他拿了一般不會亂扔,要放也會放到一個保險一點兒的地方。自從何古朝他索要什麼泰山金剛經之後,他雖然嘴上沒漏半點口風,但背後已在家裡找了幾回,幾乎把每一個角落都搜遍了,然而直到這天晚上仍一無所獲。館長就想起交給青杏的那個小紙箱,莫非那裡面會藏著什麼?館長開始找小紙箱,可他不知青杏究竟將它放在了哪裡,怎麼找也找不著。

此時,樓道里響起遲緩而沉重的腳步聲,館長偏著頭支稜著耳朵傾聽起來。

館長聽出那腳步聲果真是朝著自己的房子這個方向而來的。他挺直身體,把蠟燭舉過頭頂將自己的黑影逼至身後,然後一步一步向門口走過去。他意識到門外的腳步聲並不是青杏的。青杏走起路來有彈性,是一種點到即止的風格,而門外的腳步聲過於沉穩、凝滯,似乎能在樓板上留下深深的腳窩似的。館長轉身準備繼續尋找小紙箱,可他的身體還沒完全轉回去,外面的腳步聲就停在了他的門邊,接著一聲很厚重的撞擊聲“嘭”的響在門上,虛掩著的房門被撞開了。館長的身體很不情願地轉回去,旋即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充滿了驚奇、迷惑和恐懼。原來門外有一具寡白的裹屍布裹著的東西僵挺著撲了進來。同時撲進來的還有一股冷嗖嗖的風,這股風直取館長手上的燭光,館長趕緊用一隻手在蠟燭旁擋住,那燭光才撲閃著死裡逃生還陽轉來。那僵挺著的東西“砰”的一聲撲倒在地,館長不由得“啊”一聲後退了兩步。而後他又看見一張陰慘慘的笑臉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活人,這人手上還拿著一把寒光直閃的匕首。儘管館長此時已被嚇昏了頭,但他仍然認出這把匕首就是曾經放在他這個屋裡削水果的新疆銅箍把匕首。那人拿著匕首邁進屋裡在裹屍布上一挑,那個黑腦袋裡面的脖子也露出來,館長於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脖子上的小黑洞。

十二

高平在夕陽西下時分回到這座城市,當時人們都在紛紛議論剛發生不久的奇案。高平因寫生外出,對此渾然不知,仍沉浸在那沒有完全冷卻的激情裡。高平離開城市後,青杏一直沒追隨上他,結果卻殊途同歸,高平一回到文化館,青杏也進了文化館的門。進而青杏尾隨高平進了他的屋。屋裡的一切彷彿與高平走時沒有絲毫變化,連席夢思床上那個痕印也似乎還是青杏在那裡四仰八叉躺過的。青杏於是又躺到那個皺痕裡,將現在的青杏和許多天以前的青杏疊合在一起。高平把肩上的行李扔到屋子中間的地板上便深深陷進沙發裡。許久,他們都一言不發隱在初夜的陰暗裡,高平覺得思緒在夜空中游弋了一陣,最後懸在某一個點上不再移動,就宛若一個繫牢在一個固定地方的氣球。青杏苦苦的追隨毫無結果,這讓她又恨又洩氣。高平從迷惘之中逐漸清醒過來,他覺得該做點什麼才是,於是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到床頭去按電燈開關,不承想他的手被另一隻手抓住了。這是一隻細膩、小巧卻有力的女人的手。他藉著黑暗裡的微光瞥見這隻手,突然覺得它很美妙。他說:“想不到你的手這麼動人。”青杏說:“其實手對於女人來說並不僅僅是勞作的工具,你總聽說過‘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這句話吧。”高平很贊同青杏的觀點。他在這隻手上又瞟了幾眼,然後抽出那隻屬於自己的、還未形成任何理論的男人的手。青杏盯住他,嘲諷地說:“你以為我那麼賤,要把自己貢獻給你是嗎?你想錯了,你這頭蠢到了家的豬!”高平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他忽然想起得把寫生時拍的膠捲衝出來了。

十三

何古的案子在這個城市被傳說得沸沸揚揚。案發的時間是西城區突然停電的那個晚上。那時,高平和青杏都還沒有回到這個城市。那天晚上何古翻越派出所的大門後徑直往那間審訊室奔去。審訊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何古只輕輕一推就開了,藉著門外透進來的弱光,何古發現裡面有一個人正在翻找著抽屜。他就是那位矮個子所長,何古一下子就認了出來。原來,那天晚上停電後所長在家呆坐了一會兒,可是電一直沒來,所長便想點根蠟燭,因為那個時候上床睡覺為時過早,沒事做又沒光亮枯坐著實在無聊。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蠟燭,突然想起最近財務室為了應付停電給每人發過一把蠟燭,而他的那一把似乎被他丟進辦公兼審訊室的桌子裡了。所長因而來到審訊室,並在抽屜裡找到了那把蠟燭。巧的是何古那把新疆銅箍把匕首也在抽屜裡,所長這才猛想起何古曾經向他報過案,原來他當時把何古這把匕首收進抽屜後,連同何古跟他說的一切也一同收了進去不再想起。所長想這可不是一個小疏忽,但也沒有辦法,只好改日再去文化館找那個館長調查調查。沒想到,何古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何古二話不說,把匕首拿在手裡,何古只問“你幹嗎把我的事擱了這麼久不辦”便朝所長脖子劃了過去。所長當場倒地,眼巴巴望著何古揚長而去,何古在門邊忽然良心發現,又折回來把所長扛到肩上往醫院奔去,剛到醫院門口,所長就已氣絕,何古便把他背進太平間。何古在太平間準備自殺時,偶然瞥見手上的匕首立刻又想到了那個收著泰山金剛經不肯交出來的館長,於是何古用裹屍布將所長裹了扛到了館長家,何古想用這最後一招逼館長拿出泰山金剛經。館長已經被逼上梁山,他趁何古不注意奪過匕首,在何古脖子上那個還沒完全合攏來的刀洞上又戳了一下,而後館長自己被嚇得發了瘋,拿著匕首在街上猛喊猛叫:“我殺了人,殺了派出所所長,殺了何古,我是殺人魔王,殺人不眨眼。”

這個傳聞的結論似乎一點兒不假,何古捱了一刀,館長變瘋,這是事實,何古脖子上那個未癒合的刀口又被割開了,現在何古還在醫院裡奄奄一息接受搶救,館長則被派出所從大街上抓走正準備送進精神病醫院。

案發後第二天黃昏,高平和青杏回到城市裡,回來後高平待了一會兒就開始沖洗膠捲。房間隔壁就是暗室,高平牽著青杏那隻美妙絕倫的手走進去,很快把膠捲底片衝出來,然後再一張張洗相片。共有三十二張相片,其中有三十一張是高平寫生時拍的山水,青杏感興趣的是高平那實用的體魄。她抱緊高平在暗室的地板上翻滾著。高平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已經有了足夠的情緒,他把青杏抱起來走出暗室扔到席夢思上面。

事後,青杏滿足地站起身,把衣服穿到身上,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高平則在席夢思上躺著不動,他忽然想起了白力,她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仍在水上樂園唱歌……許久後高平才記起暗房裡的照片還沒收拾好,他起身穿上衣服又進了暗房。收揀好三十一張山水照後他看見那張與眾不同的照片。它不是山水照,是城市裡的天空和房屋。這大概就是外出寫生前青杏在陽臺上咔嚓的那一張。高平對它產生了興趣,就像剛剛對青杏的興趣一樣來得很即興。他想這或許可能成為創作的素材,雖然照片裡的內容是他平時熟視無睹的資水河、水上樂園、城牆和人民醫院。他決定將這一張的底片放大幾倍再洗一張瞧瞧。結果他在這張放大了的照片裡發現了與正在傳說中的奇案有關的一個很重要的細節。

十四

五月末、六月初的時候,美術大展已迫在眉睫。高平逐漸回到他那創作的心態裡,從灘頭回來後幾乎沒有人再來干擾他的生活。青杏一直躲在自己家裡,期間據說她也出過門,沿著資水河邊的小路到精神病醫院看了看館長,館長已經不認識她,只顧又哭又笑的忙於自己的表演。白力已經遠離這座她毫不留戀的城市,有人說她是在一個停電的傍晚乘火車離去的,她身邊還牽著那個常在河邊吹笛子的盲童。因此高平的日子異常的清靜,而這樣的日子極易培養一種具有閒愁意味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恰恰適合高平的創作。有時高平會揹著畫板走出文化館來到河邊,在城洞口佇立片刻,之後撅著屁股登上城牆。那條資水河從水上樂園左邊的上游緩緩流下來,每一朵盪漾的水花都盛著一幅俏麗的景色。水邊一條水路曲裡拐彎往上延伸,高平聽說青杏就是沿著那條小路到上游的精神病醫院看望館長的。高平支起畫架在畫布上臨摹眼前的風光,他得摒棄一切雜念以及跟創作無關的情緒,他一門心思要做一流畫家,期望有朝一日一鳴驚人、天下皆知。

可這天他的畫沒有作成。他的畫僅僅畫到一半,畫面上就飄進一個令人不解的疑點。那是水上樂園旁的一段水域。高平喜歡純自然的技法,他畫那段水域便把每一個小細節都畫了進去。高平驚異地發現他畫裡的水中漂著一具寡白的屍體,這可是他描摹時始料不及的。高平將他的畫面和真實的資水河進行了一番比較,結果發現那段水域裡確有一具死屍般的東西半沉半浮著。高平無法靜下心繼續畫畫,他心上生出一樣奇特的感覺。高平放下畫筆往城牆下走去。這時已有人開始在河中打撈。等高平來到水邊,河中的東西已被人拖上岸,並且一下子就圍過來許多看熱鬧的人。高平擠進去,地上果然擺著一具寡白的裸屍,這不是別人,正是文化館的館長。高平的目光停在館長那因變形而顯得醜陋、陰慘的發紫的臉上,那裡大概隱藏著一些還無人知曉的秘密。假若這張醜陋發紫的臉是一張底片,那他一定要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將它沖洗出來,高平想那裡面肯定會蘊含著豐富的內容和細節。高平輕輕嘆息一聲,離開水邊迴文化館報告水邊的有關情況,不能讓撈屍的人再費周折去尋死者的單位和親人。他還得去一趟人民醫院,據說何古的命大,脖子上捱了兩匕首仍然活過來了。

那個晚上,城西派出所所長確實摸黑進了審訊室,這與前面提到的有關奇案的傳聞相吻合,但他卻不是進去拿什麼蠟燭之類的東西。那個時候所長的心頭比無光的夜晚還黑暗,那個時候點不點燈於他意義確實不大。

停電之前,所長去了趟火車站,他聽人說他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吹笛子的盲童,跟一個女人往火車站方向去了,所長一下班就出了派出所的門。盲童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所長那幾天心神不定,什麼事也不想做,他覺得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他再也找不到丁點寄託,他的靈魂幾乎成了斷線的野風箏。盲童離家出走時曾留下了一段話,那段話錄在那本卡在錄音機裡的磁帶裡。多年來,大約是在老婆投河自盡後所長就有了聽磁帶錄音的愛好,當然那磁帶裡不是什麼京劇或四大天王,那裡面全是兒子的笛子錄音,而且有兩本磁帶還是老婆生前親自為兒子錄下的。可那天下午,所長下班回家撳下錄音機時,裡面卻不是那熟悉的笛音,他聽到盲童那透人骨髓的淒厲的話音。盲童說:“爸爸,請允許我最後叫您一聲爸爸。我已經多年沒這麼叫您了,我想用這最後一聲爸爸彌補過去。我走了,我恨您又愛您,儘管我至今還弄不清楚您是否真是我的爸爸。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媽媽,也就是您的妻子是被您逼死的。我走了。”當時所長就呆住了,他在屋子中間站立了老半天。他無法駁回兒子的話也無法挽留兒子,他不得不承認兒子的話正擊中了他的痛處。十餘年了他一直在一種煎熬中挺著、扛著,兒子突然出走讓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他沒了上班辦案的心思,頭腦中一會兒是出走的盲兒,一會兒是已投河自盡的老婆。有兩年時間他天天逼自己的老婆,原因是她曾跟文化館館長有一段往來,並聲稱這個盲童根本不是他的種子。他老婆沒招架之功了,最後撇下幾歲的盲童浸入資水河底。現在盲兒又走了,所長怎麼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呢?他愧對他們娘倆兒,他越來越覺得良心上的不安。尤其是何古來報告了有關那位館長的案子後,所長心上便更加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所長來到火車站,開始他沒有發現盲童和那個女人。所長找遍了候車室和火車站每一個角落,後來他進了月臺。那時,火車剛從北方開過來沒停穩,車上的人紛紛把腦袋伸到了窗外。所長突然想起那個傳說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和何古的舉報,他想當年那列裝著省美術館託運的藝術品的火車,大概也是這麼徐徐從北面開過來的。所長很奇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與尋找盲兒毫不相關的事。他按了按太陽穴,斜靠在月臺邊的柱子上。這時從火車上下來的人陸續出了站。候車室裡邊的人群潮水般澎湃而來,然後向火車湧去。所長睜開疲憊的雙眼瞟著這壯觀的場面,他在密集的人流中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盲兒。所長看見盲兒的確是被一個女人牽著,那女人身材窈窕、氣質高貴。就在盲童和女人將要登上火車時,所長飛步跑了過去,他站在懸梯邊攔住了盲兒和女人,他說:“盲兒你別走,爸爸來接你回去。”盲童和女人立住了,盲童那空洞的眼裡似乎泛出嘲諷的光,盲童說:“不,你一直不承認我是你的兒子,雖然我知道你心裡也許是愛我的。”所長說:“你說對了,我一直愛著你,而且愛得很深很深,我正在懺悔我的罪過,你是我真正的骨血。這幾天你不見了我好苦,快回去吧,爸爸揹著你走。”盲童說:“不,你改變不了我的主意,我是不會回去的,我要跟白姨去找我的師傅,他才是我真正的爸爸。”盲童說著,牽著白力登上南去的火車。所長便木木地立在那裡成了一根石柱,直到火車開走了好久之後他才離開火車站,沒入城市的初夜的混沌也不知過了多久,所長才回到城西派出所。他沒心思回自己的家,他開了審訊室的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鬼使神差,所長彷彿看見那個手拿新疆銅箍把匕首的何古就坐在桌子外邊受審,雖然此時屋子裡和半個城市都漆黑一團,什麼也不可能看見。所長身上的神經被什麼拉扯了一下,他心頭漫過無邊無際黑如夜色的悲哀,“盲兒盲兒……”他口裡喃喃著,兩行鹹淚滾下面頰洇往嘴角。他開啟了辦公桌中間的抽屜將手伸了進去,摸出了那把在黑暗裡閃著幽光的新疆銅箍把匕首。在屋外的影子晃進審訊室虛掩的門時,所長毫不猶豫地將匕首舉到肩膀上,自言自語道:“何古,別以為你才是英雄,我可不願甘拜你的下風。”

十五

那張關於城外風光的素描,因為館長屍體的出現高平沒法畫完,而且他也沒了將它續完的興趣,他覺得這一切更像一篇小說而不是一幅畫,而透過畫面去表現這些的確很難。高平想起那三十二張底片的黑白膠捲,心上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希冀。高平已將青杏拍的那張照片放大,他在上面發現了與正在傳聞的奇案有關的一個細節,說不定這時還可以入畫。高平走進暗房去找那張照片。可是他找遍了整個暗房卻沒發現那張照片,而另外三十一張仍然躺在抽屜裡。“真見鬼!”他罵一聲重新將暗房翻找了一遍,仍然沒找到那張該死的照片,連掛在牆壁上的膠捲也已無蹤無影。高平無可奈何地走出暗房,垂頭喪氣地陷進沙發裡。完了,這次參加美術大展的計劃成了泡影。他忽然想起館長下葬後一直未看到青杏,於是他去敲青杏的房門。敲了半天也沒有反應,他用手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門無聲地開了,屋裡的黴味撲鼻而來。他走進屋裡看見桌上有三樣東西:一個紙箱,裡面有證書和一本薄薄的笛譜;那張他放大了的求之不得的照片;一封信,一封青杏親筆寫給他的信。

青杏去了一趟精神病醫院。那時館長還在精神病醫院裡瘋瘋癲癲地養病。館長原是一個殺了兩個人的犯人,他只有瘋癲著才會被認為是精神病病人。青杏手上拿著一個小紙箱和一張照片。青杏想她與畫家的孽緣已經了結,餘下來的光陰都是她和館長的了。這麼想著,青杏心頭就燦爛起來,宛若剛從雲隙裡探出的斜陽。青杏來到精神病醫院,在一棵蔥鬱的玉蘭樹下見到了館長。館長正搖頭晃腦,緩緩繞著玉蘭樹轉圈,嘴裡還哼著沒有節奏的曲調。青杏在一旁站了許久沒去驚擾館長,鼓著雙眼想發現館長的破綻。有一瞬間,館長停下腳步茫然地瞥了青杏一眼,而後他又低了頭繼續繞著玉蘭樹兜圈。青杏朝館長走過去。她首先拿著那張放大的相片追著館長說:“這張照片裡有一扇窗戶。那窗戶裡面有一個人——一個男人,他手上拿著一把閃亮的匕首,他把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然後深深地割進去。”館長沒理會青杏繼續繞他的圈。青杏很氣憤著指著照片吼道,“這人不是別人,這人是被你殺死的何古。”青杏繼續吼道,“這說明一個問題,何古那是自殺行為。自殺你懂嗎?你是無罪的!”說完青杏便離開了。她把相片和小紙箱都留在了那棵玉蘭樹下。

青杏在留給高平的信上說:“想不到館長那天晚上就翻牆跳了河,這個小紙箱和相片作為遺物是我從精神病醫院裡領回來的。我在相片上發現了館長摸過的手指印,但那個小紙箱裡的東西幾乎沒動,只有原來壓在箱底的那本薄薄的笛譜被他翻了上來。”

十六

高平那幅名為《世紀末》的繪畫作品在美術大展中榮獲頭獎。這幅畫是根據青杏留下來的那張照片創作出來的,高平幾乎沒有新的再創造,整個畫面就是那扇窗戶和嵌在窗戶裡握著匕首割自己脖子的悲劇英雄。評委們說這是一種天才的創造,整個畫面體現了世紀末蒼涼、悲壯的情緒,這樣的畫的確少見,不可多得,具有畫藝的最高表現力。高平對評委的高見不置可否,領了獎就往回趕。進入城市時天已黃昏,而又恰逢停電街上燭光搖曳。高平沿著當時何古走過的路在燭光中穿行,猛然間瞧見一道影子。那道影子那般飄忽不定、隱顯無常。再後來,高平就再也分不清誰是影子、誰是何古、誰是自己。影子、何古以及自己完全重疊一處、融為一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影子逐漸從燭影裡剝離出來隱進黑暗裡。前面已是城西派出所的鐵門,影子翻進去直奔審訊室。審訊室的門虛掩著,影子推門而入,便見一道幽光閃過,一個黑影轟然倒下。影子走過去才看清這是所長,那把匕首還歪在他熱血噴湧的脖頸旁。然後影子將匕首塞進腰裡,背上所長往外走。影子揹著所長在街上的燭影中晃悠那樣子很像兩個奇特的幽靈。很快就進了人民醫院,影子加快腳步朝急救室衝,可還在太平間的路邊時,背上的所長突然頭一歪、手一垂,身子重重地往下沉了一下,影子心涼了半截,在原地立了一陣。這時有風吹響了太平間的門,影子於是將所長背進太平間,給他找了一個位置把他放平,讓他舒服一會兒,而且找來裹屍布蓋住所長的身子,所長的身子比較短小,那塊裹布剩了一截。這時影子忽然有了一個新的念頭,影子因而興奮起來,他揹著裹屍布裡的所長又走出太平間。一會兒影子就登上文化館館長那棟宿舍的樓梯。由於肩上揹著一個死人,他腳下的步子便顯得很沉,這使屋裡的館長判斷出這絕不是青杏的腳步。影子揹著所長撞進了館長的家門。

館長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人手上還拿著一把匕首,那便是影子。影子上前一步蹲下用匕首將裹屍布挑開一點,死屍脖子上明顯地露出一個黑洞,而且那黑洞在燭光的照耀下非常陰森、恐怖。影子舉著匕首逼上前,說:“這是你也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你若不拿出泰山金剛經,我就和所長一樣倒在這裡。”館長的目光這時從所長的脖子上移到了那張臉上,他笑著伸了脖子向影子迎過來。這可是影子始料未及的,影子慌亂中悲觀至極,他絕望地喊著“白力算我沒用”,然後用匕首割進自己的脖子裡。有滾燙的血噴湧而出淹沒了影子的感覺,影子趔趄一下向牆上倒去,同時有一隻手在一個什麼按鈕上碰了一下。

這時電燈突然亮了,影子立刻還原為高平,所有的虛無和夢幻頓時灰飛煙滅。高平睜開眼睛,往周圍瞟了幾眼,並沒有看見裹屍布和裹屍布裡的所長,也沒有館長以及何古,而且這根本不是館長的家裡,而是高平自己的屋裡。高平抬頭望望空中的電燈,點點頭,說也許是剛來的電。接著高平看見了扔在桌上的小紙箱和那張作為《世紀末》素材藍本的照片。高平記起這完全是自己離開這裡去省城領獎前的老樣子。他重新拿起擺在相片旁邊的青杏的留言信,他將眼光停留在信的末尾那幾行字上:“我準備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這是了結我跟你、我跟丈夫館長的孽緣的唯一方式,這是定數,是誰也無法勉強的。只有一件事相求,就是請你將小紙箱裡的笛譜收藏好,等有朝一日那位吹笛子的盲童回到這個城市請轉交給他,以遂館長那個未竟的遺願。”

高平把小紙箱開啟,將青杏的信以及箱子上面的笛譜和那張特殊的相片一起疊好,然後鄭重其事地把它們藏到小紙箱的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