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陽縣是一個偏遠山區縣,天高皇帝遠,歷來國家的好政策不容易惠及這裡,專案開發,資金投放,所佔份額甚少。偏偏田裡稗草比禾苗長得快,山上竹木稀疏,年年造林,年年搞筍竹林開發,也成不了片,甚至連草都長得沒模樣,又粗又老,牛吃了不長膘。縣裡經濟因此總是上不去。經濟底子差,老百姓窮,做父母官的也伸展不開拳腳,一屆又一屆的領導班子上任了又卸任了,縣裡的面貌依然沒有太大起色。

又到了班子換屆的時候,縣政府產生了以胡集賢為縣長的新班子。

恰在此時,縣裡出了一連串令人頭痛的事,這就是被省市報紙稱為“反貪旋風”中的幾件經濟案子。這些案子都是上任不久的反貪局局長的“傑作”,幾乎把全縣的工作都反癱瘓了,搞得胡縣長下不了臺。當然不是搞胡縣長本人,搞的是縣裡幾位舉足輕重的中層領導,其中有教委主任、郵電局局長、工商銀行行長這些角色。

最使胡縣長惱火的是,反貪局在半年內把罐頭廠和印機廠的兩位廠長也砍下了馬,兩家廠子跟著關了門。這兩個廠可是縣裡的納稅大戶,全縣年財政收入才4000多萬元,而這兩家廠子分別佔了700多萬和900多萬。

罐頭廠和印機廠垮掉之後,財政又到哪裡去謀求新的財源呢?眼見幹部的工資都發不出去了,在職幹部發牢騷、講怪話,離退休幹部紛紛上訪,急得胡縣長多年的老胃病又開始發作,躺在病床上爬不起來。

起不了床,但縣裡的事情還得過問,胡縣長就把財政局局長羅顯能喊到病床前商量對策及怎樣渡過難關。羅局長卻從包裡拿出一疊要經費的報告給胡縣長瞧,其中有小學的危房就要倒塌急需拆建經費的,有企業破產要解決困難職工生活費的,有礦山去年年底從銀行貸款納稅要財政兌現貼息經費的……不一而足。

其中還有十年前離休的一位患肝癌的老幹部要求解決醫療費的報告。羅局長對胡縣長說:“近兩年已給了這位老幹部20萬元的醫療費,這麼給下去,財政的確承受不了,不給嘛,人家是老革命,有功於民,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因缺醫療費而死去啊!”

這些報告都是胡縣長本人或常務副縣長等領導簽過字的,字簽得毫不含糊,明令立即辦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羅局長拿著這些報告,左右為難,一籌莫展,也顧不得胡縣長有病在身,只好讓他也瞭解瞭解實際情況。

看著這些報告,胡縣長的胃痛得更難受了,那本來就多皺的前額,便皺成一塊抹腳布。他把報告扔到羅顯能腳邊,沒好氣地說:“你是嫌我的胃病要不了我的命,還是怎麼的?”

恰逢國家要實行分稅制,財政廳將派人到部分市縣考察地方的收支基數,胡縣長當即對羅局長作了指示,要他千方百計把財政廳的領導請到縣裡來,請求他們在省裡確定縣裡的體制時給予寧陽以重點照顧,如果羅局長請不動,胡縣長願意出面。

後來胡縣長還真的實現了諾言,胃病沒全好就從醫院裡跑出來,以向財政廳彙報縣財政工作為名,帶著羅局長上了省財政廳,直接找到分管預算的鐘副廳長。鍾副廳長對胡縣長這麼重視財政工作非常讚賞,當即答應下市縣調研時順便到寧陽縣走一趟。

不久,鍾副廳長一行來到了寧陽縣。

鍾副廳長一行的目的是為了摸準各地的底子,根據分稅制要求,儘可能合理地確定上解下撥的比例。所謂分稅制,就是根據稅種的性質,一部分如營業稅、增值稅等稅種的收入上繳中央,另一部分如特產稅、屠宰稅等稅種的收入留歸地方,然後根據地方的實際收支情況,核定上繳和返回比例,確定定額補貼。

寧陽縣是未脫帽的貧困縣,每年的財政收入不到4500萬元,支出卻在5300萬元以上,中間的差額要靠省市每年的600萬定額補貼和徵收行政事業性收費調節資金來彌補,預算盤子越來越不好做,所以鍾副廳長下到縣裡後,縣委、人大、政府、政協四大家的領導不敢有絲毫怠慢,把鍾副廳長當熊貓一樣寵著,一心巴望著他回廳裡後將中央返回給寧陽縣的比例調高,同時再給縣裡增加200萬至300萬元的定額補貼。

鍾副廳長在縣裡做了兩天調查摸底,瞭解到了縣裡的難處,答應回財政廳後再研究研究。見鍾副廳長的話裡有了商量的餘地,胡縣長等縣領導都感恩戴德,一個個都向鍾副廳長呈上感激的笑容,好像鍾副廳長嘴裡吐出來的不是那幾個模稜兩可的“研究研究”字眼,而是一張張高額的經費下撥通知單。

羅顯能見機會難得,中午陪鍾副廳長吃飯時又遞了個報告,說是財政局新修的辦公樓還有30多萬元的基建款沒著落,請鍾副廳長排憂解難。鍾副廳長說:“財政部門向來是管錢卻沒錢辦事,你們修了辦公樓,我們應該支援。”又說,“辦公樓修得怎麼樣?我可以去參觀參觀嗎?”

羅顯能聞言,當然求之不得,點頭如搗蒜。

中午在賓館稍事休息,下午3點左右,鍾副廳長在四大家領導和羅顯能等人的簇擁下,來到縣財政局建在開發區但還未交付使用的新辦公大樓前。

胡縣長自然緊緊伴隨在鍾副廳長左右。上午鍾副廳長嘴吐“研究研究”真言的時候,胡縣長也激動了一下,但他明白,要使這四字真言變成幾百萬元的人民幣,自己還得努點兒力,所以中午他無心休息,一直在琢磨這事,看在什麼地方選準突破口,達到自己的預期目標。

財政局辦公大樓的外觀很有派頭,外牆鑲了白色小瓷磚,鋁合金門窗嵌著茶色玻璃,在陽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內裝修也很豪華,特別是那間用來召開黨組會和局務會的小會議室,鑲了櫸木地板磚,裝了進口水曲柳牆裙和花色典雅的吸音牆布,還吊了美觀大方的三級頂。

鍾副廳長對此讚不絕口,他在羅顯能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說:“你這當局長的真會辦事,我跑了全省五分之四的縣市財政局,還沒見過有你們這麼豪華的辦公條件的。”

羅顯能說:“縣裡太窮,如果縣財政補充一點資金可能會弄得更像樣一點兒。我這棟辦公樓沒花縣財政一分錢,事實上政府也不可能拿錢給我。”

鍾副廳長問:“你的錢哪來的?馬路上撿來的?”

胡縣長他們聞言都笑了。

羅顯能也笑笑,說:“馬路上當然撿不到,我靠的是三個一點兒——一是全域性幹部、職工集資一點兒,其次是超收分成獎中擠出一點兒,再就是向上級財政伸手要一點兒。”

鍾副廳長說:“你的點子還真多。”

羅顯能說:“鍾廳長,以前廳裡對我們已給予很大支援,現在辦公樓搞得差不多了,但欠著施工單位的建設款,這麼拖下去,一時三刻也搬不進來,您一定得再扶我們一把。”

鍾副廳長點點頭,嗯幾聲,眼睛很感興趣地盯著會議室的裝修,不時還忍不住伸手在牆布上摸摸,在牆裙上拍拍,甚至蹲下身來,用手指去敲木地板磚,敲得咚咚響,好像他不是來參觀指導,而是質監站派來搞質量檢查的。

對鍾副廳長的這一舉動,羅顯能並沒怎麼在意,倒是一旁的有心人胡縣長注意到了。

鍾副廳長一行要離開縣裡的頭天晚上,財政局為他們一行每人準備了四罐價值600元的腦黃金奶粉,外加一個1000元的紅包。胡縣長止住了羅顯能,說:“還不如給他們每人送一隻典雅的錦袋,這樣,既價廉物美,他們又容易接受。”

羅顯能說:“這不是太寒磣了嗎?”

胡縣長說:“你那一套應付省市來的處長、科長還行,對鍾副廳長卻不妥。更何況省裡的反腐會議剛開過,他會接受嗎?”

胡縣長的話當然不無道理,但羅顯能總覺得給鍾副廳長也只送一隻錦袋太不夠分量了。胡縣長就笑了,說:“你總得動點腦筋呀。”

羅顯能說:“動什麼腦筋?”

胡縣長說:“你沒見鍾副廳長參觀你那小會議室時那副認真投入的樣子?我們就得在這裡做文章。”

羅顯能半天想不明白,捂著頭說:“我還是沒懂你的意思。”

胡縣長說:“這次就這麼定了,下個星期我再陪你跑一趟省城吧。”

鍾副廳長他們走後,胡縣長沒食言,第二個星期就推掉縣裡的一切事務,連司機也不要,自己駕著縣裡的桑塔納,帶著羅顯能趕往省城。

按照常規,上省裡辦事,車屁股裡總要塞點烏龜王八、山貨野味,或者帶上幾個有分量的信封,可這次,兩人卻什麼也沒有準備。羅顯能斜眼望了望正把著方向盤、認真盯著前方柏油路面的胡縣長,感到有些納悶。他試探地問道:“胡縣長你這次是要帶我上省城遊覽風景區吧?我可沒這份雅興。”

胡縣長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說:“你別急嘛,到了省裡就知道了。”

到了省城,胡縣長沒把車往財政廳開,卻找了省財辦的一個熟人,一打聽,果然財政廳的職工宿舍剛剛落成,地址在河西新開發的百春園新村。那位熟人還很策略地給財政廳辦公室主任打了電話,打聽到財政廳宿舍樓是七十五棟,鍾副廳長分了二單元五樓東邊那一套。

胡縣長很興奮,帶著羅顯能開車直奔河西。

在百春園新村,面對那一棟棟高大偉岸的建築,胡縣長的心情忽然沉了下去。他心裡想,省裡還是省裡,下面基本工資都發不出,這裡卻有錢修這麼多大樓。

一旁的羅顯能還在發矇,說:“胡縣長你要找財政廳的領導,到辦公樓和老宿舍樓去找嘛,這裡鬼影子沒一個。”

胡縣長說:“如果現在就往那邊跑能辦成事,我自然就不會上這兒來了。”

接著胡縣長又和羅顯能找到鍾副廳長名下的那套房子的位置,兩人上去瞧了瞧。羅顯能的思路依然轉不過彎來,他在一旁嘀咕道:“胡縣長,你是怕以後找不到鍾副廳長的家,先到這裡來踩點?”

胡縣長轉身朝門外走去,說:“現在可以去找鍾副廳長了。”

當晚,他倆就進了鍾副廳長家。

寒暄過後,胡縣長就旁敲側擊道:“鍾廳長,您還記得咱們縣裡財政局那棟新修的辦公大樓嗎?”

鍾副廳長說:“怎麼不記得?那棟辦公樓的內裝修,就是拿到省城來,也是一流的。”

羅顯能此時才翻然醒悟,趕緊插話說:“那是我從廣東請回來的縣裡最好的師傅,他們曾在那邊裝修了不少港臺老闆的私人別墅。”

鍾副廳長就哦一聲,說:“怪不得。”

這時胡縣長趁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鍾廳長如果您信得過,我們請那幾位師傅來給您裝修房子,怎麼樣?”

鍾副廳長故意說:“我沒什麼房子要裝修,我這套房子不是好好的嗎?”

胡縣長就笑了,說:“鍾廳長您別幽默了,剛才我們已去了百春園,還在您那棟樓裡轉了轉,找到了二單元五樓東邊您的那套房子。”

鍾副廳長也笑了,說:“你們這兩個鬼精。”

一旁的羅顯能忙對鍾副廳長說:“您只要把鑰匙給我們就行了,材料什麼的,您都不要操心,我們負責到底。”

鍾副廳長還不同意,說:“怎麼好麻煩你們呢?”

胡縣長說:“您就別客氣了,您的部下別的能耐沒有,這樣的小事情還是辦得來的。”

鍾副廳長這才勉強答應下來,把鑰匙給了羅顯能。

兩個人回到寧陽縣後,羅顯能立即找來承建財政局辦公樓的包工頭方老闆,說:“我差你那30萬元的基建款,你也找了我好幾次了,金庫裡現在空空如也,恐怕一時還難以兌現給你。”

方老闆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咬著牙說:“那怎麼行!當初是你把我從廣東叫回來的,害得我丟了那邊已到手的兩個工程,現在你還要耍賴!”

羅顯能說:“你別急嘛,你要想錢早點到手,就給我辦件事,而且只能辦好,不能辦砸。”

接著羅顯能就給方老闆作了具體交代。

方老闆自然樂意,他能賺錢,又給了羅顯能面子,這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所以第二天他就帶了幾位最棒的師傅,跟羅顯能進了省城。也不驚動鍾副廳長,一行人直接去了河西的百春園。

來到鍾副廳長那套房子前,羅顯能卻怎麼也找不到鍾副廳長給他的那把鑰匙了,急得頭上直冒冷汗。一旁的方老闆見了,覺得有些好笑,說:“鑰匙丟了就丟了,有什麼可急的?”

羅顯能說:“沒鑰匙,怎麼開門進去給人家搞裝修?”

方老闆說:“鍾副廳長是這套房子沒錯吧?”

羅顯能說:“二單元五樓東邊,我和胡縣長來過的,不是這裡,是哪裡?”

“那好辦,公家裝的門鎖都是做樣子的。”方老闆說著,從工具箱裡掏一把起子出來,在鎖眼上撬兩下就把門撬開了,一邊說,“裝修時反正要重新裝鎖的。”

不出兩個月,鍾副廳長那套五室兩廳的宿舍就裝修完工了。

胡縣長和羅顯能立即趕到省城,從方老闆手裡接過那串新換過的門鎖鑰匙。方老闆帶著胡縣長和羅顯能在鍾副廳長的新房裡轉了一遭,得意地介紹著裝修的過程和用材情況。看得出,方老闆在這項小工程上是用了心的。

“你可幫了我的大忙。”羅顯能很滿意,對方老闆說,“財政局欠你的30萬元基建款,外加給鍾副廳長搞裝修的材料費、手工費20萬元,回去就撥到你的戶頭上去。”

方老闆很高興,帶著一幫人屁顛屁顛先回了寧陽縣。

胡縣長和羅顯能立即用小車把鍾副廳長接到了百春園,擁著他進了裝修一新的房子。

時髦的吊頂、豪華的牆飾、美觀堅實的櫸木地板、高階的進口鋁合金門窗和典雅的落地窗簾,以及市面上正流行的幾大件紅木傢俱,讓鍾副廳長兩眼放光。他一邊伸出肥壯的手指,很愛惜地在牆壁、地板、傢俱上觸控著,一邊讚歎道:“你們真會辦事,真會辦事!”

站在鍾副廳長後面的羅顯能看一眼胡縣長,舒心地笑了,感到格外得意。

胡縣長的目光則在鍾副廳長筆挺的背影上久久地盤桓著。漸漸地,那背影模糊起來,最後竟幻化成財政廳的紅標頭檔案,那檔案上寫著:寧陽縣過去每年500萬元的定額補貼上調到850萬元,中央稅收上劃後的返回比例調高5個百分點。這樣兩項加起來,縣裡每年便淨增500餘萬元的財政收入。

羅顯能也在一旁暗想,欠了幾個月的職工工資可以發下去了,修了一半停了工的一中教學大樓該封頂了,鄉鎮衛生院的圍牆得砌上去了,喊了多年未搞成的電視轉播塔也可以豎起來了……

鍾副廳長留連忘返,磨蹭了好久,才戀戀不捨地往門外走去。他拿著從羅顯能手上接過去的鑰匙,給房門打上倒鎖,嘴上說:“你們把手工錢和材料錢算算,我這就回去取存摺。”

胡縣長忙說:“這些您都不要管,只要我們的報告……”

鍾副廳長也就不再堅持去取存摺,說:“你們的報告我已經放到預算處,你倆放心吧,我再跟他們打聲招呼,要他們早點把指標和比例下到縣裡。”

聞言,胡縣長和羅顯能差點要叫鍾副廳長親爹了。

下到樓下,不想剛才還晴暖的天空忽然起了北風,有枯黃的梧桐葉從地面上浮起來,向路旁遊移而去。

胡縣長意識到了北風裡的一股寒意,他趕忙開了車門,想讓鍾副廳長快點進到車裡。

鍾副廳長頭一偏,正要鑽進車裡去,突然又把頭抬了起來。

他瞟了瞟剛從裡面走出來的那棟樓,不覺皺了皺眉頭,說:“呃,好像有點不對呀!”

胡縣長和羅顯能愣了一下。

他們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心裡忐忑不安,趕忙站到鍾副廳長身旁,低聲下氣地說:“鍾廳長您說什麼?”

鍾副廳長說:“我的房子好像不在這棟樓裡吧?”

羅顯能急了,說:“鍾廳長您看那牆頭上不是標著這棟樓的號嗎?”

鍾副廳長說:“是呀,我也是看到那號才想起來的。”

胡縣長和羅顯能齊聲說道:“那裡寫著七十五棟嘛,我們可沒看錯。”

鍾副廳長說:“那上面寫著七十五棟是沒錯,可我分的房子是一十五棟!”

胡縣長和羅顯能頓時傻了眼,好像老婆忽然跟人家跑了似的。

北風更緊,兩人在風裡瑟瑟著。

也不知是天氣突變,還是其他原因,胡縣長的胃病又突然發作了,他的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直痛得縮到車輪下面,任羅顯能怎麼扶也扶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