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又是一個多事之年,混亂不斷,從陰曆的八月初,到現在的冬月中旬,持續了三個多月,陳家的家族基業雖算平穩,各地流離而來的難民卻源源不斷,每次到來的難民或多或少,陳祖望都以自己力所能及之力安置妥當,隨著流離而來的人數越來越多,陳老爺深感力不從心,老宅已擠滿了人,現在又來一撥,而且人數又有幾十人之多。

此刻正值嚴冬,難民們衣衫襤褸,衣不蔽體,天寒地凍,飢寒交迫,苦不言堪。

因為亂世,壯年空有滿腔熱血,心有義憤填膺,卻手無縛雞之力,伴隨父母,妻兒,顛簸流離,多少家庭因為疾病與飢餓命喪流離之途,多少家庭因為戰亂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本是年輕力壯時,卻被戰亂壓榨完軀體裡的每一滴鮮血,只剩下一副骷髏的軀體,凹陷的眼窩,沮喪的眼神,滿滿都是無盡的悵惘與悲苦。

陳祖望獨自在書房,靜默思忖著因為戰亂受盡疾苦的難民,不禁黯然神傷,婦孺得了傷寒要及時醫治,老弱病殘的要特別照顧。

食物,冬衣,被褥,炭火,都得準備充足。一時間僅靠陳家來獨撐,著實有些力不從心。李家茶莊,王家藥鋪,也算家大業大,兩家卻熟視無睹,作壁上觀。不能強求於人,只能想辦法解決,刻不容緩。

陳祖望懊惱的是,之前收留的那幾批難民,兄弟之間早已心生不滿。由於天氣寒冷,吃的穿的,生病要醫治的,開銷更大。

當務之急,只有把本月準備發放給陳家香燭廠工人們的工錢,先挪來解決難民之困,再把賒出去的香燭外債收回來,補上工人工錢這個缺口,就算有所延遲,也決不能把工人的工錢拖欠到過年。

今晚的飯桌上,大家不動聲色,看似一片祥和,陳祖望瞧著氛圍不錯,是開口直敘的時候,陳家大老爺儼然一副大家長的模樣,不怒自威,單刀直入:

“一家人都齊,我就說兩件事,第一,原本計劃年前給家人裁做一套新衣裳的,現在情況有變只好暫且取消,等緩過了這個關頭再補上。第二,上個月工人的工錢,本是這個月底發放了,延遲到下個月中,明早我親自到供香房,紅燭房、冥紙房、與各房總管道明延遲發放工錢的原由,我相信大家一定會體諒的,你們都有什麼看法?但說無妨?”

大家面面相看。

二老爺陳德望,手中飯碗一放,面露不悅之色,不滿執言:“大哥做事向來都是直情徑行,何時顧及過家人的感受?家人就算有看法又能怎樣?即便心有不滿,也只能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咽。”

大老爺陳祖望,聲色俱厲:“何出此言?”

“這擺在眼前的事情,大哥又何必明知故問?”二老爺陳德望不懼大哥威嚴,不滿宣洩:“大哥把一群討飯的視如珍寶,把家人視如敝屣,無非是揚自己名望,把慈悲為懷這面大旗扛得名副其實罷了,打著樂善好施的旗號,實則踐踏在家人的肩膀上,壓榨著兄弟的骨血上位。”

大老爺陳祖望手中筷子,往飯桌上狠狠一拍,勃然大怒:“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族之事你置之度外,家族生意你置若罔聞。今日銀杏樓,明日碎夢閣,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外面兵荒馬亂,百姓無家可歸,痛苦哀嚎,咱們陳家歷代以慈悲為懷為宗旨,濟貧扶弱乃人之善念,盡點綿薄之力出於心意,你毫無惻隱之心,顛倒黑白,把我陷於假仁假義,無非是想把陳家四分五裂,爭權奪利。”

“大哥這番堂而皇之的訓斥,可謂如雷貫耳。”二老爺陳德望輕蔑道:“我的尋花問柳與大哥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瞠乎其後,大哥在家裡琴瑟和鳴,在外頭燕雀啁啾,要不然,有人到現在都還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與來歷?”

二老爺陳德望此言落地,身世一直遭人非議的陳世杰,面露哀傷,一直默然吃飯的他,立即放下飯碗,黯然離開飯桌。

陳家長子陳世軒眼看著弟弟黯然離開,立刻放下飯碗追隨出去。

大老爺陳祖望憤懣積胸,拳頭緊攥,別人對自己的次子說三道四也就罷了,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公然在飯桌上當著孩子的面,在他心靈深處,那道還未痊癒的傷疤裡再撒一把鹽,著實可惡,陳祖望氣得臉上青筋暴起,七竅生煙,拍案痛斥:

“混賬?非得逼我從家譜中剔除你嗎?”

“好啊,剔除了我,好讓外人名正言順鞏固你在陳家的地位,好吸兄弟的骨血上位?二老爺陳德望厲聲叫囂:“到了這份上,我也無需再向你低眉順眼,我忍夠了,你可以從家譜中剔除我陳德望之名,但你割棄不了我是陳家子孫的血脈,我流的是陳家的血,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陳家的家業自然有我的一份,我拿回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天經地儀,誰要是執意阻撓,我定會手起刀落。”

大老爺陳祖望咬牙切齒:“只要我陳祖望活著的一天,你就休想從陳家瓜分任何東西。”

“那就要看看,誰的胸脯足夠結實了。”陳德望緊握拳頭,重捶幾下胸脯,兩袖一摔,憤然離開飯桌。

陳德望之妻王佩儀眉眼睥睨,手摔錦帕,小腳邁步,扭動腰姿尾隨丈夫離開飯桌,陳德望之子陳世豪,瞧著父母離開飯桌,他也隨之離開。

飯桌上已走得七零八散,大老爺陳祖望默然感慨,緩了緩積壓在胸口的憤怒,威風凜凜的他,這一刻變得有氣無力,眸光瞥向神情自若地吃著飯菜的三弟陳興望,陳祖望輕言慢語:

“興望,我跟你二哥志不同道不合,註定是無法再共同經營家業了,你有什麼看法,我想聽聽你的肺腑之言。”

三老爺陳興望掃了眼,飯桌上幾乎未動過的幾道家常小菜,正視大哥,不屑發聲:“大哥想聽真心話,我也無需拐彎抹角,我二哥直言可謂話糙理不糙。大哥扶弱濟困,做兄弟的無權干涉,可大哥得量力而行,而不是不知量力而逆行,犧牲家人,謀利他人,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三老爺陳興望,言語似是柔軟,卻柔中帶刺,如同隱藏在陰暗深處的利刃,稍稍見光便會暴露無遺。

情緒稍稍平穩的陳祖望,心裡的憤怒再次頓湧胸口,深邃的眸光緩緩凝向飯桌,由於天氣寒冷,菜的表層已覆蓋上一層簿簿的白油,垂眸凝視自己面前那碗還未動過的白米飯,聲音低沉:

“都瞧瞧,咱們坐在溫暖的屋子裡,熱騰騰的飯菜嫌不好吃,再去老宅瞅瞅那些正受著苦難的難民們,那些老人孩子們,那憂傷的眼神,悲苦的神情,衣不遮體,赤手裸腳,凍得僵硬,連一口熱水都喝不上,我這心裡頭就不是滋味,我只想盡自己的一點綿簿之力,讓大家度過這個生死攸關,怎麼就成了揚名,顯擺了?”

“大伯父為人正直,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天地可鑑,我支援大伯父。”溫順,乖巧的陳靜喻,誠懇發聲。

三老爺陳興望輕瞟愛女一眼,神色微怒。

陳興望之妻馮碧雲,眉心微蹙,對愛女低聲訓斥:“吃飽了就回屋裡去,女孩子家好管閒事,到底也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一樣都不會,說出去就不怕丟人?”

“現在都民國了,男人不留辮子,女人也無需再纏足,我不會琴棋書畫,有什麼可丟人的。”

“就知道瞎說,女人纏足那是身份,地位,還有取悅。大戶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哪個不是三寸金蓮?我就後悔當年沒幫你纏足,長了一雙大腳丫,要不是現在是民國,你就等著在家裡做老姑婆,孤獨終老。”馮碧雲一臉嚴肅地數落女兒。

陳靜喻並不認同母親的說法,有條不紊地與母親辯理:“如果女人纏足是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有取悅的話,這本身就是畸形的,把一雙穩健的腳,活生生地纏到變形,就是為了取悅他人,這種審美更是荒謬之極。馬皇后就長著一雙大腳,身份,地位,一樣高高在上。近在眼前的大娘,也長著一雙大腳,一樣溫婉,賢淑,持家有道。”

“放肆?”三老爺陳興望怒目而斥:“何時學得這般沒規沒矩?你娘可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大家閨秀,女人的小腳就是印證他的身份,地位,你瞅瞅自己,像個沒受過任何家教的村野丫頭。”

三老爺陳興望對女兒的這番訓詞,無非在含沙射影自己的大嫂出身低微,卻在陳家身居高位,與自身家境並不匹配,大老爺陳祖望之妻吳鳳芝,何嘗不知小叔子在對自己指桑罵槐。

心如明鏡的她,從容自若,側顏輕咳兩聲,微微抬眸,手捏錦帕,輕拭嘴角,面露淡然淺笑:

“靜喻啊,大娘出生在普通的百姓家庭,沒受過什麼教育,也不懂為人處世,有幸嫁入陳家,承蒙你大伯父不嫌棄,憑著一雙粗手,一雙大腳,不畏辛苦,腳踏實地,一晃,就快三十年了。

“做女人就得像大娘一樣,不受世俗的干擾,不受封建禮節的影響,活出真實的自我,而不是為了取悅他人而活。”

“還在這兒胡言亂語,暗房還沒呆夠是吧?我就讓你在裡頭呆一輩子,看你還嘴硬。”三老爺陳興望,再次對愛女怒聲訓斥。

“我又沒說娘不好,我只是就事論事嘛。”陳靜喻目視一臉嚴厲的父親,不畏嚴厲慷慨陳述:“那纏足的痛苦,娘可是親身經歷過的,我見過娘那雙被纏得彎曲變形的雙腳,我就心驚膽戰,心如刀絞。裹在腳底下那塊長年累月不見陽光的裹腳布,呈現了女人的小腳,那雙外表華麗的繡花鞋,鳳凰牡丹並蒂蓮,扭動蓮步,襯托了所謂的三寸金蓮,小巧精緻,卻是纏足女人的血與淚。總有一天,這種低俗而畸形的審美,一定會被世人永久摒棄,讓女人永久地釋放自由。”

馮碧雲眸底幽暗,神色黯然,女兒的直截了當,道出的何嘗不是自己的心聲,今天所謂的名望,外人看似風光的身份,卻是無數個痛苦的不眠之夜換來的,雖然自己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如果讓自己重做一次選擇,地位,身份,與纏足來做交換,試問自己能否說得如此坦蕩?

“要我叫人把你拖到暗房,再打你三十大板,你才死心麼?”三老爺陳興望,聲大如雷。

“快回屋裡去,別惹你爹生氣。”馮碧雲眸光柔和,淺聲勸說。

陳靜喻拗不過霸道蠻橫的父親,噘著小嘴,甩著披肩髮絲,髮箍上的蝴蝶結,搖曳生姿,像只愉悅的百靈鳥,一溜煙消失在鬱悶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