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只有大老爺陳祖望夫婦,陳興望夫婦,四人的神情微妙起伏,大老爺陳祖望的神色尤為鮮明,橫眉怒目。

三老爺陳興望一臉乖張,再次瞥向飯桌那幾道小菜,不滿發聲:“咱們陳家到底也是遠近聞名的三家之首,這擺在桌上的飯菜,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名列咱們陳家之後的李家茶莊,王家藥鋪,人家餵豬,餵狗的飯菜都比這強,我都沒臉跟外人說起自家的伙食,這人哪,是要臉面的。”

大老爺陳祖望漸漸平息下去的怒氣,再一次湧上心頭,堵得無比難受,心力交瘁的他,已使不上震懾魂魄的威嚴,語氣平穩,擲地有聲:

“是這個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變得貪慕虛榮,早已把良知拋到九霄雲外,把憐憫當醜陋,把攀比當高尚,冷血無情自詡光榮。三弟啊,好好惦量一下,自己的心偏向了哪方?”

“大哥菩薩心腸,遐爾聞名,殊不知,卻是蚍蜉撼樹。”三老爺陳興望振振有詞:“外頭餓殍遍野,難不成大哥也想幫他們招魂安墓,各立牌位,祭祀於自家神臺,日日上香供養,以表慈悲善念?”

三弟的冷嘲熱諷,陳祖望的心寒如外面呼嘯的北風,擠壓在胸口有苦難言。

陳祖望之妻陳家大奶奶吳鳳芝,眼看著一臉沮喪的丈夫,她從容鎮定,纖瘦玉指,輕撫髮鬢,語氣溫和:

“三叔這是過甚其詞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咱們老太爺,我的公公,你們的父親在世時,時常教誨子孫後代,做人不要忘本,要知恩圖報。當年太祖爺他們白手起家,瀝盡心血,腳踏實地,陳家香燭才得以百代盛興,延續至今。如今,陳家基業穩固,咱們秉承祖輩懿德,良心經營,貨真價實,才得以把千秋基業仗群心。現在處於亂世,百姓疾苦,無家可歸,你大哥之舉乃大仁大義,毫無悖背常理。”

妻子的如實傾吐,大老爺陳祖望又靜下心來,平心而論:“咱們陳家之所以名列於三家之首,贏得民心與信譽,並非浪得虛名,那是因為陳家以良心立本,以貨真得助,也因此傳頌著佳言:“李家茶莊,缺斤少兩,王家藥鋪,牟利醫人,陳家香燭,貨真價實。”

“哼,哼,”三老爺陳興望冷哼回嗆:“大哥,大嫂,夫唱婦隨,舉案齊眉,二人轉喝得可謂精彩絕倫,又有外姓人當右膀左臂,大哥在陳家坐的這把交椅可謂牢不可破,整個陳家上上下下,就好比大哥夫妻二人牽在手中的傀儡,兄弟那有絲毫迴旋的餘地?每天只能苦中作樂,過著外人看似光鮮,實則極其乏味的日子,誰不想有所作為?出人頭地,名望雙收,只能哀嘆,英雄無用武之地。”

“你的意思是我這做兄長的,隻手遮天,一人獨大,打壓兄弟?”陳祖望平息下去的氣焰,再次燃起,如煤油點火,一觸即燃,嚴厲之聲再次響徹:“你二哥花天酒地,你遊手好閒,夜夜笙歌,日日睡到日曬三竿,叫你倆去收外債,嫌路途顛簸,叫你倆掌管生意,各自推脫。陳久雖是外姓人,改姓換名到了陳家,與我親如手足,對陳家忠心耿耿,別無二心,二十年來,在陳家做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黎叔一家三口也是外姓,對陳家忠貞不渝,黎叔為人磊落,老實本分,這是大家有目共睹,並非我誇大其詞。”

“大哥把外人誇得這般高尚,把自家兄弟貶得一文不值,能否捫心自問,何時給過兄弟掌管家業的機會?”三老爺陳興望瞪眼反駁:“你事無鉅細,事必躬親,把兄弟推向無所事事,樂不思蜀的至高境界,從而襯托了你的德高望重,兄弟倒成了爛泥,扶不上牆的劉阿斗。”

“自己是不是劉阿斗,心裡有數,我告訴你的是,陳家不是帝王家,沒有留給你至高無尚的地位,咱們只是傳承祖輩基業的普通營生之家,若是誠心為家業付出,擇日起發奮起來,改邪歸正,浪子回頭金不換,若是頑固不化,陳家自然是,有誰不多,沒誰不少。”

“大哥可別忘了,外姓始終是外姓,換皮不換骨,骨子裡流淌的血液那才是本家的,在陳家身居高位的外姓人,已經好幾個了,比如;陳久,黎紹忠,夏翠竹,還有叫了你二十年親爹的陳世杰,他到現在都弄不清楚誰是他親爹,大哥如果再揀不清這層關係的話,保不齊,哪一天陳家就真的成了外姓了,咱們這流淌著陳家血液的本家人,就要面臨著被外姓取而代之的悲慘命運嘍。”

親兄弟又一次揭開次子陳世杰的傷痛,陳祖望的怒火如衝破絕堤的洪流,奔湧而至,瞪目喝斥:

“混賬東西,你還有人點性嗎?世傑從小至今,身世飽受非議與嘲諷已夠可憐了,他雖然已成年,在長輩眼裡,他也只是個孩子,連一個孩子都不肯放過?非得逼他走向絕路嗎?”

“大哥何嘗不是在逼兄弟走向絕路?”陳興望大聲回懟。

“我何時逼過你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眼下就有一筆還未收回的外債,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這做大哥的獨攬大權,沒有給你餘地?這就是機會,你樂意前往收賬嗎?”

“大哥這話,糊弄小孩兒還差不多。我已年過半百,如果在我人生二十載的大好年華里,能聽到大哥的諄諄教誨,兄弟定會感動涕零,此刻,大哥卻以收外債來籠絡人心,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古人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陳祖望緊鎖眉宇,有氣無力:“你在二十出頭的大好年華里,和你二哥正忙於花前月下,風花雪月,兩人甚至拿此事做比較,看誰相中的姑娘俊俏,誰家姑娘的家境更為殷實。爹三番五次,苦口婆心,教導咱兄弟三人營生之道與做人之理,你和德望二人,秋風過耳,父親看著你二人無心於家業,沉迷於兒女私情,嚴厲教誨,你二人滿不在乎,公然與父親對頂抬扛,頂風作案,今日倒成了你反唇相譏的說詞了?”

陳興望面露不屑之神氣,看了眼自己的夫人馮碧雲,面容姣好,雍容華貴,再瞅一眼飯桌上另他厭倦的飯菜,冷言回懟:

“眼下這寒酸日子,我和二哥倒是為自己當年的花前月下所慶幸,至少,我倆的夫人都是名望家族,大家閨秀。爹對咱兄弟仨,厚此薄彼,我跟二哥秉性寡淡,成就了大哥平步青雲,獨佔鰲頭,深得重望。做父親的偏心,做大哥的有野心,倒也無可厚非。只是這眼下的日子,兄弟過得可真憋屈?”

“吃撐了說自己餓肚子,知道連飯都吃不上的人有多煎熬嗎?”陳祖望嚴厲之聲,凌厲之色,同時迸發:“數以萬計的難民,如涸轍之鮒,飽受飢餓之苦,痛不欲生,你即然在這兒說風涼話,良心何在?”

陳祖望又一次把難民溫飽之事擺在飯桌上,把三弟陳興望心中那股不滿之火欲燒灼烈。三老爺陳興望不再諂笑作態來迎合大哥陳祖望稍做隱忍,輕捋衣袖,叩敲桌面,捭闔睥睨,怒形於色,厲聲對頂:

“那群討飯的吃不上飯,不是兄弟我造成的,而是這個世道,各路軍閥在爭權奪利,與我沒有絲毫關係,大哥非得把這筆不屬於兄弟的賬,活生生地算在兄弟的頭上,難道不是在逼兄弟決裂嗎?”

“你想決裂嗎?”陳祖望震怒而起,指手痛斥:“轉了一大圈,到底還是窮圖匕現了。”

“我陳興望到底也是堂堂陳家三老爺,不如外頭的販夫走卒,飢腸轆轆,與幾位老友在外頭小酌幾杯,囊中羞澀,若不是夫人替我掏銀兩給我臺階下,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在外人面前,我都不敢承認自己是陳家三老爺,這臉丟不起。”

“與紈絝子弟攀比,光榮至極?做個誠實本分的陳子弟倒讓你丟人?家裡頭什麼時候餓著你了?”陳祖望坐下來,怒不可遏。

陳家大奶奶吳鳳芝,目睹著丈夫與小叔爭吵得不可開交,幾次欲想開口勸阻,卻無計可施,手捏錦帕,手足無措,眸光凝向三弟妹馮碧雲,默然靜坐,眉心微鎖,吳鳳芝更是急上心頭,輕撫髮髻,玉簪落地,玉碎清脆,兄弟二人爭吵,戛然而止。

大奶奶吳鳳芝心中暗喜,計從心來,神情安詳,淡定道:“玉簪落地,碎地為安。老爺,三叔,你二人就少說兩句,家和萬事興。”

“大嫂言之有理,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大家平心靜氣商量著來,有什麼不能解決的。”馮碧雲附和著。

大嫂與妻子的柔聲勸說,並沒有平息三老爺陳興望心中的不滿之火,聲勢稍微減弱,態度仍舊強橫:

“咱們陳家的飯桌上,歷來以素菜為主,暈菜為佐,家族歷代傳承下來的習慣,我也習以為常。自從大哥把那群討飯的帶到家裡來之後,這飯桌上的菜著實另人難以下嚥,家裡頭的雞蛋本就不多,大哥倒好都給了那群討飯的吃了,我現在想喝碗蛋湯都成了奢望,這樣的陳家,兄弟是呆不去嘍。”

“既然如此,何不更名易姓,不進陳家門,不吃陳家飯,大家再也無瓜葛。”

“我不是陳久,自然不會讓大哥如願以償,我也不是劉阿斗,屬於我的那一份,我定會分毫不讓?”

“我還是那句話,陳家只要有我陳祖望活著的一天,就絕不會讓任何人分割陳家的任何東西。”

“那就走著瞧。”

陳興望睥睨大哥,狼顧鴟張,拍案轉身,闊步離開。

陳興望之妻馮碧雲,邁著蓮步弱弱尾隨。

陳祖望神情沮喪,無可奈何,夫妻二人黯然離開。

剩下一桌几乎未動過,早已冷卻的菜飯,等待著下人來收拾。

最先離開飯桌的陳家二老爺陳德望,回到自己房屋,與夫人王佩儀商討,如何謀劃爭奪家業。

剛回到屋裡的三老爺陳興望,怒氣積壓,夫人馮碧雲喚來下人,送來熱茶,陳興望坐在椅子上,抿著茶水,心裡醞釀著,如何與大哥陳祖望抗衡。

大老爺陳祖望回到自己屋裡,愁腸百結,心繫難民,坐不安席。

大奶奶吳鳳芝看著丈夫寢食難安,心裡頭更是悵惘若失,邁出房門到黎嬸的住處,吩咐她到廚房煮鍋紅棗蓮子粥給大老爺暖暖胃。

陳祖望長子陳家大少爺陳世軒,仍在弟弟陳世杰的屋裡安撫他,鼓勵弟弟別輕意被別人的閒言碎語拌倒,兄長的鼓勵如同一劑良方,侵入心間,世傑情緒平靜,世賢才放心回自己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