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望夫婦回到陳家已是下午兩點,陳祖望立即喚來辦事穩妥的黎紹忠,明日早上起程到惠寧去找赫赫有名的八字先生羅蓬昇。羅老先生看日子,算命,占卦,風水,樣樣精通,當年自己與夫人的成婚日子,以及陳家的風水,都是出自於羅老先生之手。

多年不見,此時的羅老先生已經年事已高,或者說,不知羅老先生還是否健在?無論如何,都必須勞煩黎紹忠走這一趟。

黎紹忠回到住處,高興地把明日赴惠寧找八字先生,為陳家大少爺陳世軒看成婚日子之事告訴老伴,老伴彭桂琴聽罷高興不已,陳老爺是自己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如今,恩人之子就要成婚了,能不欣喜嗎?

在屋子裡做著女工的黎素錦,聽到父母的歡喜言語,驟然驚愕,心神不定,繡針扎指,鑽心刺痛,鮮血溢位,滴落在繡著鳳凰牡丹的枕巾上,枕巾緩緩落地。

她的心猶如懸掛在峭壁上一樣,驚慌失措。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被針扎過的指尖,仍舊刺痛,猶如有人用鋒利的刀刃在戳她的心窩那般鑽心之痛,她的眼淚奔湧而出,淚眼凝向落在地上的枕巾,栩栩如生的鳳凰牡丹,在鮮血的滴染下,變得怪異而醜陋,就好比自己一直期盼的美好,瞬即灰飛煙滅。

她捂著疼痛的胸口,噙著淚水衝出房間,到正屋厲聲責問父親:“爹,你剛才說陳世軒要成親了,是真的嗎?”

“放肆,你既然對大少爺直呼其名?”黎紹忠怒顏:“陳世軒是你一個下人丫頭隨意喊叫的嗎?”

“下人丫頭?”黎素錦含淚冷笑:“誰出生就註定給別人做下人的?是因為幼年我和爹孃被迫乞討,大老爺把咱們一家三口帶回陳家,就要咱們一家永世給他陳家做牛做馬?咱們一家三口,就要被永久貼上,下人的標籤嗎?”

“住口,不知恩圖報,還強詞奪理。”黎紹忠發怒:“大少爺與方宛如小姐,郎才女貌,兩廂情願,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我和世軒一塊長大,青梅竹馬。是他教我讀書認字,是他教我分辯事非,我和他難道就不情投意合?方宛如一個啞女,話都不會說,她憑什麼能得到陳世軒,這不是世軒選擇方宛如,是大老爺和大奶奶替世軒做主選擇方宛如那個啞女,為什麼不讓世軒自己做選擇,是大老爺和大奶奶在棒打鴛鴦。”黎素錦情緒激動,聲淚俱下。

黎紹忠無奈嘆息,手足無措的他,從衣袋裡拿出菸斗放上菸絲,再從衣袋裡掏出火柴緩緩點上火,猛吸幾口,連連咳嗽,黎妻輕捶丈夫後背,凝視,淚眼婆娑的女兒,走過去握緊女兒的雙手,心痛而由衷地說:

“素錦對大少爺情真意切,天地可鑑,在陳家該乾的活兒她一樣也沒落下,本不喜愛做女紅,素錦卻不厭其煩地向我討教,不眠不休地繡鳳凰牡丹,十個手指不知被針紮了多少道口子,她都無怨無悔,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與自己喜愛之人,喜結連理,白頭偕老。若不是咱們家境貧寒,身份卑微,素錦哪一點比方宛如差,況且,方家那丫頭還是個啞女,她哪一點配得上陳家大少爺?”

“素錦少不更事,你多大歲數的人了,還不懂事嗎?”黎紹忠吐了口煙霧,語重心長:“大老爺和大奶奶為人處事,一視同仁,在兒子的婚事上,大老爺夫妻二人更是尊重兒子的選擇,問題在於大少爺,他向來把素錦當親妹妹看待,他心裡所屬的另一伴現在是方宛如,我可聽說了,這方宛如一出生就是個啞巴,可前幾日,一看到大少爺,就開口說話了,這事得多神奇?重點是,大少爺對方小姐一見鍾情,在這件事情上,是素錦一廂情願。”

黎素錦憤怒甩開母親的手,對父親大聲咆哮:“我不認同爹說的話,就算是陳世軒傾心於方宛如那個啞女,我也要陳世軒當面給我一個交待,我是不會向一個啞巴認輸的。”

“事已至此,你再這樣不理智地鬧下去,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堪,況且,現在方小姐已經開口說話了,她已經不是啞女了。”黎紹中,沉著嗓子,痛心勸說。

“我認命,但我是不會認輸的。”黎素錦咬緊牙根,昂起頭,任兩行清淚潸然滑落。

黎紹忠欲開口,黎素錦扭頭開門外出,黎母彭桂琴追隨到門口大聲喊叫,素錦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口。

回到屋裡,黎紹忠之妻彭桂琴淚流滿面:“紹忠,我擔心素錦想不開做傻事,咱們出去找找吧,天氣又那麼冷,她上哪兒去?”

黎紹忠往案臺上的菸灰盒敲了幾下菸斗,愁眉哀嘆:“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疏忽了對孩子的教導,以至於她拎不清輕重,分不清是非。”

黎妻坐立不安,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掀開簾布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氣,呼嘯的北風,她的心被揪得生疼,再次含淚催促丈夫:

“咱倆還是出去找找素錦吧,我的心堵得慌,我害怕這件事會耽擱她的終身大事,素錦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了,死心塌地就喜歡大少爺一個人,別人她就是瞧不上。”

黎紹忠菸斗往案臺上一摞,生氣道:“簡直不可理喻,你傾慕人家,人家就非得喜歡你麼?我還傾慕天上的月宮仙子呢?我也要尋死覓活自討苦吃?讓她自個靜靜,想通了自然會回來的。”

“素錦二十五歲了,我像她這般大的時候就已經生下她了,大少爺與方宛如成親已是事實,素錦心裡容不下自己喜愛的男子,就在一棵樹上吊死了。”黎妻嗚咽起來。

黎紹忠心煩意亂,伸手拿起案臺上的菸斗,吸了幾口,似乎想到了解決辦法的妙計:

“李家村的李老五,他兒子李炳文雖然相貌平平,卻勤勞誠實,年齡與素錦年齡相仿,咱們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事還宜遲,趕緊提這門親事,只要素錦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哪裡還有心思,再去瞎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要是行得通,還等到現在嗎?”黎妻流淚道。

“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黎紹忠嚴詞厲色:“等素錦回來,我再好好疏導她,如果她還是執迷不悟,屢教不改,那就請她好自為之,如果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別怪做父親的不仁。”

黎妻無言以答,默然綴泣。

黎素錦來到孩童時常來嬉戲的稻田,這一片稻田還是舊模樣,收割完稻穀的稻田,光禿禿一片,卻是孩童時最歡樂的地方。在一群孩子中當中,以年齡最長的陳世軒為首,帶領著大夥兒在這兒玩耍,雖然沒有下雪,卻也十分寒冷,大家不畏嚴寒,唱歌,踢毽子,捉迷藏……

孩童時的歡樂時光猶在前眼,那位長相俊美的翩翩少年朗,淺聲吟詠的聲音,言猶在耳,只是,眼前的一切,已物是人非,蕩然無存。

黎素錦憶起昔日的美好,眼淚再一次無聲滑落,寒風肆虐地拂著她的臉頰,像刀割一樣疼痛,更痛的是她那顆寂靜的心。接下來,迎接她的將會是更加殘酷的事實,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就要和別的女人洞房花燭,自己晝夜繡的大紅枕巾,鳳凰牡丹,落地無聲,卻成了自己不知羞恥的摭羞布。

她的心揪得更痛,站在稻田中間,任凜冽的寒風猛烈抽打,穿著白底布鞋的她,雙腳凍得麻木。她突然張開臂膀,衝向稻田那頭,試著與寒風搏擊,她一邊跑著,一邊在大聲呼喚鐫刻在心間的名字,她似乎聽到了遠方傳來,那個溫潤渾厚的嗓音,在淺淺吟詩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曾在那個三月細雨紛飛的下午,他在涼亭的石凳坐著,吟詩、品茶、劍眉大眼,炯炯有神,頜首淺笑。

曾在那個西陽西下的傍晚,他倚靠欄杆,一襲白衫,風度翩翩,手捧詩詞,生動剖析,他把自己最愛的紅樓夢講解給大夥兒聽。

憶起昔日,無法抑制的眼淚,從黎素錦那俏麗的臉龐嘩嘩而下,她停止奔跑,倒在稻草堆裡,閉上雙眼,她的情緒漸漸穩定,她的思路漸漸清晰,她深知,自己與陳世軒今生已無法攜手共度此生,自己既不是他口中所說的悲情敏感林黛玉,也不是端莊靜雅薛寶釵,更不是開朗樂觀史湘雲,她只是她自己,獨一無二的自己,“黎素錦”。

三歲那年,與父母在街市口乞討,被赫赫有名的陳家香燭廠,大當家陳祖望所憐憫,而救濟回家的小乞丐。她知道知恩圖報,她知道身份卑微,她只是無法理解情真意切的愛情與這一切牽扯上關係,如果她出身名門世家,如果她是大戶千金,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自己傾心的男人,由父母指婚的女子既不是名門,也不是大戶,況且是個啞巴的普通女子。即便她現在開口說話,也改變不了,她出生就是個啞女的事實,自己是該寫下書信留給父母,獨自默然離開這片傷心之地?還是故作灑脫,強顏歡笑,留下來祝福自己心愛的男人與別的女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她倏然起身,拭擦眼角淌落下來的淚滴,整整被寒風颳亂的頭髮,她頓時清醒,心中的不甘夾雜著憎恨湧上心頭,她凝向遠處,瞳孔微縮,眸底透著舐血之寒光,嘴角微揚,擠出不甘之冷意。

她默然發誓,從今日起,在陳家做傭人的黎素錦已經死了,自己要做一個隱藏在黎素錦軀殼裡的嶄新自己,她要笑著目睹,搶走自己心愛的男人的女人,是如何苟延殘喘?她要把自己今日的痛苦加倍償還在那個女人身上,她今天的痛苦,就是那個女人明天的痛不欲生。

黎素錦洩憤完畢,搓了幾下冰冷的雙手,再跺幾下被凍得麻木的雙腳,活洛幾下腰板,神色恢復常態,她要若無其事地回去,她要偽裝楚楚可憐,她要隱藏今天痛苦,笑看明天的美好。

黎紹忠夫妻瞧著安然無恙回來的愛女,夫妻二人心中石頭落地,黎素錦順著父母的慈愛,把自己所設定的戲碼立即呈現,在父母面前她誠懇認錯,誠實表態,從今往後,在陳家好好生活,開心過日。

瞧著愛女清醒過來,夫妻二人欣喜萬分,黎紹忠終於可以放心,明早就動身去惠寧,找當地赫赫有名的八字,風水先生‘羅蓬昇’,幫陳家大少爺選大喜之日。

黎素錦走進房屋,關上房門,撿起落在地上繡著鳳凰牡丹的枕巾,目露寒光,面含冷意,拿起剪刀,剪成無數碎片,她不再流淚,她再次告訴自己,她要笑著在陳家繼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