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雲慘淡的方諸島上,吳亙一個人走走停停於死屍橫呈的戰場上。有時,他也會停下來,在一具具或鬼物或鮫人屍骸前默立片刻,似是哀悼又是在商量著什麼。

神魂空間中,神魂小人正以奇怪的姿勢曼妙而舞,時如弱柳拂水,翾風迴雪,時而又矯若遊龍,發揚踔厲。

一道道不可察的漣漪從神魂空間中激盪而出,如靜謐湖面的波紋,漸漸蔓延到現世,融入風中,化作點點絲雨。

漣漪不可聞不可視,唯有神魂可知。於是,那些遊蕩於戰場,渾渾噩噩的殘魂,如嗅到花蜜的蜂蝶,紛紛擾擾聚攏了過來。到最後,這些聚集於一起的神魂竟然影響到了現世,在吳亙身邊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旋風。旋風中,有一個個模糊的面容時隱時現。

身處漣漪之中,這些原本懵懂、憤怒狂戾的殘魂漸漸變得清明,對著吳亙或施禮,或磕頭,相繼消散而去。

城頭上,生鮫看著這個相貌怪異之人,可謂既恨且怕。昨夜一場大戰,萬餘鬼物對上生鮫,幾乎將整個平浪城打成廢墟,島上近一半的生鮫死於非命。如此大的損失,讓殘存下來的生鮫已是驚神破膽。

到了白日,昨夜那些鬼物紛紛消失不見,只餘下這個樣貌醜陋的人停留於戰場上。

不是沒有人想著聚眾而出,拿下此人,可卻都被自家的頭領所阻止。那些鬼物是消失了,不是被消滅了,難不成要將自

家的人馬全部折損在此。族中劇變的訊息已經發了出去,應是很快會有援兵返回。

從晨到午,吳亙都在行走於戰場。忽然,他第一次停下了步子,看向了遠處的海面,神魂小人也停止了動作,無聲的魂曲戛然而止。

兩個人相伴從海上來,穿雲過霧,看著邁步很慢,但眨眼間已是到了岸上,站到了吳亙面前。

這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是沈浪,他的面色仍有些蒼白,顯然受的傷還沒有痊癒。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出手之間,無論是法術和拳腳,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意志,融合了自己對這方天地規則的理解。一旦受傷,需得以自身修為一點點磨去別人的印記,不僅費時,還可能讓自己的修為下降。

所以到了這個境界的人,往往都不會輕易出手,因為出手既是傷人也是虐己。

如此一來,五境之人倒成了世間的頂流,各種戰場上最活躍的就是他們。

另外一人則是一名生鮫老者,髮鬚皆白,眼中對吳亙的惡意幾不可掩。

「這個人你真要保嗎,他殺我萬千兒郎,實是與惡魔一樣的存在,這口氣我如何能忍得下去。」老者指著吳亙,神色激動,恨不能一拳將對方砸成個肉餅,「況且,你雖然不是出身於方諸島,但也是生鮫一脈,怎能護著外人。」

沈浪咳嗽了起來,不停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過了許久,方勉強止住咳嗽。不過他並沒有回答老者的問

題,而是向吳亙介紹道,「寨主,這位是九煞堂堂主曲欽。」說著,乖巧的站到了吳亙一側,「曲堂主對寨主大舉攻打方諸島有些誤會,我與他相談良久,只不他心裡總是有些疙瘩,寨主不妨與他好好說說。」

「你你,竟然如此奴顏媚骨,真是丟盡鮫人的臉。」曲欽見沈浪如此作態,不由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對方憤懣道。

吳亙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眼曲欽,「曲堂主,我剛替你清理了一下門戶,你不感謝於我,為何要對我無畏軍供奉惡言相向。」

「放肆,吳亙,我知道你,無畏軍的統領,我不管你在陸上如何囂張,但這是在海上,由不得你胡來。」曲欽勃然大怒道,但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沈浪,卻是沒敢動手。

吳亙回頭看了一眼沈浪,輕輕嘆了口氣,「曲堂主,今天我家

沈供奉冒著風險到此,恐怕就是為了救下這些剩餘的生鮫。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與你多說兩句。

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竟然敢派人劫殺於我,又在我渡劫時出手。毀人修行,乃是堪比殺人父母般的無解仇怨。按著我的計劃,是要將整個生鮫都屠了的。

要不是我家供奉到此,再加上我宅心仁厚,沒有趕盡殺絕,今夜就是生鮫徹底滅絕之日。你也看著了,今天已經有多少鮫人逃走,而我並未阻攔。」

由於吳亙一直佔據了坡勢較緩的南岸,被昨夜殺破膽的生鮫,

今天正紛紛綴著長繩,拖家帶口順著北面東面的崖壁向海中落去。

生鮫是猛但不是傻,這些人都看出來了,在平浪城已失的情況下,今天伏波城也斷然難免。

「你真以為我不敢下手,一舉將你滅殺在此地。你死了,我方諸島危機自解。」曲欽鬚髮猛的飛起,強大的氣勢壓得吳亙都喘不過氣來。

沈浪往前邁了一步,護住了吳亙,這股強大的氣勢便蕩然無存。

「曲堂主,好大的口氣,好重的殺氣,是誰給你的底氣能滅了我。」吳亙不由失笑,晃了晃手裡的戒指,「怪不得生鮫有如此神異卻仍偏安於一隅,原來都是一幫無知無畏之輩。」

隨著吳亙的晃動,戒指化為燈籠模樣。燈籠不停旋轉,上面的景象不斷變化,出現了一道道的螺旋。抬眼望去,好似一眼可以看到千里萬里外。而在螺旋最深處,有一個人影坐在孤舟之上,不冷不淡的看了一眼這邊。

僅是這一瞥,就讓曲欽如遭雷擊,跌跌撞撞連退兩步。

打不過,這是什麼人,曲欽額頭汗水簌簌而下,一臉驚疑的看著吳亙。

方才那個人只是看了一眼,竟讓自己生不起半分戰意。可以確信,對上此人,自己沒有半分勝算。曲欽有種預感,只要自己敢對吳亙動手,這人定會跨越千里而來。

沈浪微微一笑,手一揮,四下風止,變得一片寂靜,「來來來,曲堂主坐下談,正因為我乃鮫人

出身,才想真心勸上一勸,不要得罪這位,得罪了他,生鮫恐怕真的再也無法翻身。

堂主,你也可以去陸上打聽一下,無畏軍是什麼樣的存在,短短几年打下了什麼樣的基業。這次他能停下來等一天,也是給生鮫活命的機會,堂主要珍惜啊。」

曲欽有些不甘,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已與白嶺行省的花家談妥,擔任他們的大供奉,我生鮫統領航路,從牧人手中分得一杯羹。」

吳亙坐在其對面,一臉憐憫的盯著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沈浪,你這位同族是如何修煉到如此境界而沒有被人打死的。」

沈浪噗嗤一笑,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曲欽不要動怒,話卻是向吳亙說的,「生鮫生於如此荒蕪凋敝之地,自小便得與兄弟姐妹鬥,以獲得更多食物。再大些要與鄉鄰鬥,為家裡搶得更多生活所需。長大了更要與外人鬥,以確保族人能夠活得下來。

所以,鮫人人數不多,但高手很多,因為本領低微的,都已經死在海里。這麼多年來,我們就如一條狗一樣,被牧人和人族利用又拋棄,艱難的存活於海上。只要有一線活下來的機會,都會緊緊抓住不放,所以也請寨主不要覺著鮫人目光如豆,只見樹木。若是寨主能給他們一條活路,我想,鮫人會誓死相從的。」

曲欽面色黯然,並沒有反駁沈浪的說法。鮫人生於海上,面臨神教和牧人

的夾擊,龐大的族群被肢解的四分五裂,散落於大海各處。陸上自不用說,沒人會讓出一塊地盤給鮫人。海上最富饒的地方也多被牧人和人族所霸佔,只能挑選一些荒無人煙之地安身。

生鮫看起來做事兇狠,實質卻是不得已為之

,就如一隻小獸面對龐大的猛獸,只能呲牙伸爪,展示自己的武力,試圖嚇退對方。可越是這樣,反過來越能說明生鮫的自卑虛弱。

吳亙沒有再對曲欽咄咄相逼,沉吟片刻才開口道,「若不是生鮫率先對我動手,也不會興師動眾到此。」看著沈浪戲謔的笑容,只得嘆了口氣,「好吧,即使沒有這個由頭,我也會對生鮫動手,我要掌控海上,自不會允許有他人虎視於側,動手只是遲早而已。」

「你......」曲欽一臉憤懣的指著吳亙。

吳亙卻是毫不在意,平靜以對,「生鮫精於海戰,我不會允許其實力過甚,這次率兵攻打就是為了削減鮫人實力。如今看來也差不多了,將生鮫全滅也不符合我的利益。

這樣好了,曲堂主,花家能給你的,我也能給。而且我告訴你,花家這條船撐不了多少時日了,曲堂主投靠花家實非明智之舉。倒不如入了我無畏軍,將來也能給族人搏個好的出路。」

「我們生鮫的命在你們看來,就是如豬狗一般的存在,需要時,拿過來用用,不需要時,就打殺一批,天下哪有這樣

的道義。」曲欽終於忍不住了,悲憤得衝著吳亙怒吼道。

「弱就是你們的原罪,天下的事,哪有那麼多道理,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本就是天下之道,鮫人勢弱,還佔據了海上,不打你們卻是打誰。曲堂主能修煉到如此地步,難不成這點道理都想不通麼。」吳亙擦了一把臉上的唾沫,「如今事已至此,我只要堂主一句話,是從我還是從花家。」

曲欽惡狠狠盯著吳亙,最終卻是先洩了氣,癱坐於地,低頭不語。吳亙倒也不著急,慢條斯理取出斷刀,對著刀面細細打量著自己的樣貌,頭頂這些日子冒出一層頭髮硬茬,讓他自是欣喜不已。

「沈浪,我要與你單獨談談。」曲欽看向沈浪,對吳亙猶是有些不太相信。

沈浪看了吳亙一眼,後者只是隨意擺擺手,讓他們自便。

曲欽隨手一劃,他與沈浪身側起了一層霧氣,掩蓋了二人身形。吳亙微微一笑,心下大定,自顧自把玩起了斷刀。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人重新出現在吳亙面前,曲欽冷冷看著吳亙,「我方諸島生鮫願從了吳寨主,只不過,雙方須得訂立盟約,我方能放得下心。」

「不訂。」吳亙當場回絕,不僅是曲欽,就連沈浪也是神色一僵,「要入我無畏軍,就是我的手下,哪有手下與主帥定約的道理。曲堂主若是仍不放心,可遣人去良遮山中打聽一下我吳亙的為人,再作

定奪。」

曲欽的拳頭攥起,死死盯著吳亙,見對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怒視良久後方低頭道:「我從未見過如此狂妄之人,罷了,且從了你的願。只是你殺了我這麼多人,族人多有怨憤,須得好好安撫才可用。」

「生鮫畏威而不懷德,沒有這次動手,恐怕很多人不會真心相從。」吳亙知道對方在討價還價,站起身向海中走去,「我可以讓生鮫一人擔任無畏軍水師副統領,但在我離開之前,至少要有五千人的生鮫水師出現在我面前,至於怎麼說服族人,那是曲堂主的事。」

吳亙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我累了,且去歇息,靜待堂主佳音。」說著,一步邁入海里,消失於滾滾波濤之下。

(看完記得收藏書籤方便下次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