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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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措在梧桐院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
不止林娘子,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入京以來,哪怕是在孟夫人身邊,她也沒睡得這樣安穩過。也許是心中隱隱知道,孟府里人人虎視眈眈,孟夫人身體又不好,看似有了棲身之處,實則是水上浮萍,朝不保夕。
而葉家這方尋常院落,卻是葉家姐妹自己的地盤,無論潘姨娘如何心機深重,總有清瀾在前,凌波在後,風波進不到這院子來。
不然,燕燕也不會睡得這樣四仰八叉,心無掛礙了。
雖然燕燕沒起,但阿措也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起來洗漱梳妝,那邊凌波的丫鬟小柳兒卻進來笑道:“表小姐這麼早就醒了?我們小姐說,先不用梳妝盤頭,先去吃飯是正事。”
昨日八珍宴,凌波還說沒好好準備,果然今日的早膳就更精彩。小圓桌,下罩著熏籠,小房間又聚氣,先就顯得暖和親近。中間一盞銅鍋子,煮著雞湯咕嘟咕嘟響,下銀絲面,桌上有各色碼子,火腿魚肉丸子肚絲之類自不必說,難得的是那把青翠菜蔬,看起來十分眼熟。
“快來。”凌波招呼她坐:“清瀾剛剛還說呢,昨日宴席設得匆忙,沒照顧到你喜歡吃的。今日特地招待你,聽說揚州早上吃銀絲面,而且一定要配這樣的野菜,叫作什麼草頭,配雞湯是最好的。”
阿措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真是草頭,清瀾姐姐怎麼弄來的?”
“還說呢,楊娘子問了幾家菜販,都說沒有江南菜蔬,還是沈家的世交武安侯家裡有個莊子,老太太也是隨老太爺上京做官的,是江南人,愛吃這個,所以莊子上有。這不,披星戴月地送來了,將將趕上早飯。”凌波笑著給她下了一筷子在雞湯裡,道:“你嚐嚐,是不是這味道。”
阿措連忙上去接過碗筷,自己替她夾了出來。又盛一碗雞湯,先遞給清瀾。
“草頭不經煮的,過一道湯就得撈出來。”她先給清瀾盛了,又給凌波下面:“姐姐吃雞子不吃?”
清瀾笑道:“是特地給你弄的,怎麼反而成了你服侍我們了?”
阿措也笑了。
“姐姐不知道,銀絲面就是一家人關起門吃的。不僅好吃,也好玩,做起來十分有趣。我娘在的時候,就常做給我吃。我娘總不讓我靠近鍋子,怕我燙了手。我小時候可盼望有天能自己做了,還跟玩伴過家家酒用泥巴做過呢。”
“看不出來,你這樣文靜,以前也和燕燕一樣,是玩泥巴的高手。”凌波說笑道:“她前兩天還玩呢,十四歲的人了,還在玩泥,說出去都沒人信。”
“誰又說我壞話呢!”燕燕伸著懶腰出來了,見到桌上這新鮮玩意,頓時來了興趣,道:“來來來,給我也來一碗,我要加肉燕的,前兩天韓姐姐送的肉燕,可好吃了。我一天就幹掉兩三斤,二姐姐小氣,全收起來了。”
凌波立刻笑著罵她:“你還好意思說,那是人家送了過年吃的,特地請的宮裡出來的師傅做的,總共也沒多少。你倒好,豬八戒吃人參果,拿來當飯吃,白辜負韓姐姐一番好意了。”
“沒事,韓姐姐說了,吃完了問她要就是。”燕燕笑嘻嘻坐下來:“反正姐姐和韓姐姐的交情,少了誰都不會少了咱們家的,敞開吃就完事了。”
阿措專心垂著眼睛下面,心中也不由得對那個“韓姐姐”更加好奇了。她天生七竅玲瓏,又貌美又靈巧,在揚州也是出色的姑娘。但進了京來,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葉清瀾這樣的出色,見長輩,知禮節,做交涉,上得廳堂;又把家裡打理得這樣出色,吃穿用度,執掌中饋,處處妥帖周全,哪一樣都是即使潛心數年也未必學得會的。
那個韓姐姐雖然素未謀面,但從聽到的一鱗半爪來看,也是能與葉清瀾齊頭的人物。京中世家貴女,培養出來的小姐,是十年如一日的紮實功底,可不是她靠自己的聰明機巧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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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說的韓姐姐,其實嫁在京中沈家。沈家雖無侯位,卻是正當權的高官,沈尚書在禮部供職,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膝下兩子兩女,正房一對兒女,側室一對兒女,都人才出色,十分美滿。沈家嫡子沈雲澤,娶的就是韓侍郎家的嫡長女,韓月綺,也就是葉家姐妹口中的韓姐姐,成婚已經三年多,生了一個女兒,小夫妻十分登對,琴瑟和鳴。
阿措也聽孟夫人說過,說這幾年花信宴都有些蕭條,四年前那才是花團錦簇,葉韓盧三家的嫡女同時參宴,難分高下,雖然大家心中隱約認葉清瀾為魁,但隨著花信宴結束,她卻婚事無著,這份光彩就漸漸淡去了。倒是韓盧兩家的女孩子,都有了極好的結果。韓月綺尤其好,高高嫁了,夫君年輕有為,隔年就中了探花,又添了一個女兒,雙喜臨門,十分榮耀。
這樣的榮耀下,她卻仍然和葉清瀾維持著多年的友誼,就更難得了。
阿措都驚訝。數九寒天下,韓月綺仍然早早安排人等在側門,女眷到訪,又是未出閣的小姐,自然從側門出入,但外院有管家親自迎接,內院又有管家娘子等在二門處,是個容長臉的中年婦人,穿得比楊娘子還華貴許多,笑意盈盈,親自來攙扶各位小姐下車,可見重視。
“夫人早兩天就開始唸了,說年下忙,小姐還不來,哪還有時間好好聚一聚?還好今日小姐來了,不然一定要我去催了。”管家娘子韓娘子笑著道,又朝楊娘子嗔道:“楊姐姐也是,知道我們夫人天天盼著,還不提醒著小姐,虧你還好意思,打發我幫你找揚州菜去。怎麼樣?那些菜可還中吃?我可費了大功夫呢。”
眾人自然都是笑,清瀾道:“我也才剛忙完姨母的事,知道月綺掛念我呢。”
楊娘子也道:“好得很,小姐吃了,都說很好,連表小姐也跟我說,多謝你的一片心。”
韓娘子也是機靈人,一面攙著清瀾,一面就定睛把阿措看了一看,讚歎道:“這就是那位孟家的表小姐吧,果然好相貌,嘖嘖嘖,到底揚州出美人。”
“娘子謬讚了。”阿措垂著眼睛,守禮地答道。
凌波怕她不好意思,上來接過話頭,笑道:“韓娘子,我看韓姐姐不是惦記姐姐,是惦記我們家的玫瑰酒了吧?”
頓時眾人都笑了,韓娘子道:“哪是夫人惦記,連我也惦記呢。先說好了,楊姐姐,今日可不許見外,咱們喝一個不醉不歸,夫人連客房都準備好了呢,就等著和大小姐一起夜話呢。二小姐,你也別推脫,那位也趕回來了,你只等著她和你算賬吧。”
眾人一團和氣,說說笑笑往內院走,沈家家大業大,雖然並未分家,但都是分院居住的,老爺夫人住正院,少爺少夫人則是住在正院側面一處庭院,韓娘子見阿措是第一次來,還介紹道:“表小姐,這處是咱們夫人住的沉香閣,緊挨著正院,少爺如今供職翰林院,一月只回來住十天,下次休息還得等十來天,剩下都是女眷,這院子都是咱們自家人,你只管放心遊玩就是。”
她雖然句句稱韓月綺為夫人,但姓韓,又處處說咱們,阿措立刻猜出她就是韓月綺的陪嫁娘子,這樣能幹精明,說話做事爽利周全,一看就是韓家早早為韓月綺培養的,為的就是以後嫁到夫家,輔佐她當家做主的。
而從她如今已是沈家管家娘子的身份,也看得出韓月綺的人生是正應了這份安排的,高門嫡女,自幼教養,及笄赴花信宴,定親成婚,夫婿出色,孝順翁姑,執掌中饋,生兒育女後接手管家大權。簡直是可以作為高門貴女模本的一生。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清瀾姐姐的一生,也本該如此吧?
阿措心中的複雜情緒,在見到韓月綺的那一刻更加升騰起來。
等在花閣下的夫人,盤了髻,插戴金玉滿頭,錦緞顏色沉穩,難掩端莊大氣的容色,膚色如玉的鵝蛋臉,眉目如畫,二十出頭的年紀,笑意盈盈。在阿措看來,是和葉清瀾一個模樣的,但論氣度,論風骨,清瀾姐姐是更超脫出塵的。
當然,閨中摯友之間,是不會比這個的。真是知己好友,儘管一個已經做了夫人,一個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一見面,仍然是親暱如同姐妹。韓月綺直接提著裙子下了石階,親自來迎,笑道:“可算來了,再不來,我可要叫管家去綁人了。”
“哪裡就到這樣了。”清瀾總是平和周正,對什麼都淡淡的,所以更顯得待韓月綺的情意難得,伸手攙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上了石階,問道:“你身體怎麼樣了,送的藥膏用了沒有?”
“都用了,早好了。”韓月綺笑眯眯:“只是扭了下腰,剛巧趕上家裡做壽,所以拖了半個月,不然早就好了。我的身體可比你壯多了,倒是你,怎麼又瘦了,是忙孟家的事忙的吧?”
“倒也沒什麼事忙,只是天冷,所以瘦了。”清瀾道。
兩人已經執手進了內室,其實韓月綺早已把阿措觀察了幾下,見清瀾維護她,又見阿措並不因為自己的話而介意,仍然神色恬靜,對她的心性就有了三分喜歡,笑著道:“這位就是孟家的妹妹吧?真是生得好。”
“回姐姐的話,我姓虞,叫瑤卿,姐姐叫我小名阿措就好了,大姐姐二姐姐都是這麼叫我的。”阿措十分順從地答道。
京中世家沒有秘密,何況是在韓月綺這種已經當家做主的世家夫人面前,就是主人家門戶嚴謹,也防不住下面的下人之間來往。看楊娘子和韓娘子就知道,管家娘子之間的來往比夫人小姐之間還緊密得多,互相幫忙是常有的事,訊息自然也是流通的。
孟家的作為,幾乎吞掉孤女嫁妝的事,京中差不多的世家基本都知道了。雖然也有憐憫阿措的,但更多的是覺得葉清瀾不愛惜羽毛,一個未嫁小姐,又是外姓人,摻和人家家事,有點太狂妄了。
但在韓月綺看來,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是個討人喜歡的性子,不枉了你為她背這份罵名。”她對著阿措笑:“既然清瀾收留了你,以後也就是我的妹妹了,一點見面禮,不算什麼,當給你花信宴添妝了。”
看得出她管家秩序井然,一抬手,早有韓娘子端上托盤來,紫緞子上繡著卷草紋,上面托出一對玉鐲,水頭極好,如同一汪碧水。孟夫人的陪嫁雖好,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東西了,金玉款式都過了時,金子改款容易,玉石卻難。如今又流行窄袖,花信宴上,飲茶刺繡,撫琴簪花,都正需要這樣一對玲瓏玉鐲。彆著手絹,從袖口露出來,襯著纖纖十指,又好看又貴氣,又不扎眼。
阿措不敢應對,只好看清瀾,見她微微笑著點頭,是讓自己收下的意思。她卻有點猶豫。
“還說我吃醋,”凌波笑著道,“韓姐姐自己呢,剛進門,就送上這的重禮,生怕阿措和姐姐好了是吧?”
韓月綺也笑了,道:“就你刁鑽。”
“行了,阿措不好意思收,我替她收了。”凌波雖然開著玩笑,收下禮來,卻仍然遞給林娘子。其實小姐們多是丫鬟伺候,娘子們都自有事忙,她們聚在一起說話,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只是阿措剛來,還沒有一個合心的大丫鬟,所以由林娘子頂上了。
韓月綺倒也沒多關注阿措,她和清瀾許久未見,丫鬟送上茶點,兩人在一起低聲說話,主要是韓月綺說,葉清瀾聽。別看韓月綺在外面是個端莊大氣的少夫人模樣,實則到了清瀾面前,還是一幅小女兒情態,而且說起這兩個月的內宅事務來,表情十分生動,時而皺著鼻子,時而嫌棄地笑,倒有點向她告狀的意思,連語氣也是“我當時就讓韓娘子去把幾個為首的揪出來罵了一頓,我家夫人脾氣好,老爺又愛歇在那邊院子,把那邊慣得不成樣子了,幾十歲的人了,兒女都要參加花信宴了,還在用這些招數,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
清瀾只是微笑聽著,間或插一句,替她出出主意,或是撫平她情緒,道:“沈夫人自然不好說什麼,只能你受累周全了。其實有些話你是晚輩也不好說,不知道二小姐明白事理嗎?親母女總是好勸一些。”
“哪能呢。和她那娘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還好我們家那位大小姐灑脫,不管這些瑣事……”說到這裡,韓月綺帶笑瞟了凌波一眼,後面的聲音漸低下去了,阿措只當沒發覺。
果然凌波就過來叫她了。
“走,我們去裡面烤火去,韓姐姐的繡活也精細,比清瀾的還好點呢,帶你看看去。我和燕燕都不喜歡繡花,她都不知道教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