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高明通兄弟就命人將東西送來,前前後後幾輛馬車駛進村子,停在了村西頭老屋門前。

村人都好奇過來看,特別是高明秋這般認為高明通虛情假意的人,更是想來瞧個明白。

送來的有書案、方桌、凳子、木床傢俱,也有鍋碗瓢盆、米缸、水缸,還有大大小小几個箱子。

“這是將家搬過來了!”村人滿眼羨慕。

“明通兄弟是疼幾個侄子的,想得也周到。”幾個婦人議論著。

站在桂嬸身邊的梅兒撇撇嘴,輕哼一聲,“有什麼了不得的。”轉身回家去。她的兩個小姐妹也跟著離開。

村上有力氣的男人過來幫忙卸貨,因為孝子守喪不便進屋,便由高宅的下人搬進去。

高暖留個心,提前開啟箱子檢視,箱子裡所有東西都是符合守孝規制的,無論被褥還是衣服全都是簡單素色,不見丁點花。

管事宋叔看出她的用意,走上前來笑著說:“大老爺也心疼姑娘和兩位少爺,奈何姑娘和少爺在孝期,許多好東西想送過來也不敢送,就怕給姑娘和少爺名聲添累。這些都是姑娘和少爺以前在家用的,舊是舊了些,終是用慣的。希望姑娘和少爺能夠體諒大老爺的良苦用心。”

聲音比平常拔高些,顯然這話不僅是說給高暖聽,更是說給旁邊的族人聽。好讓他們知道,自家大老爺不是不願送好的來,實在是姑娘和少爺在守孝用不得,否則被人說道,損了名聲。

高暖點點頭,“讓大伯費心了,這些已經夠了,即便大伯送好的來,我們也萬萬不敢用,還是要送回去。”

“姑娘能體諒就好,只是苦了姑娘和兩位少爺。”

“這點苦,怎抵得過心裡的苦。”說著眼睛紅了一圈。

宋叔見狀也不便再多說。

東西搬完,管事站在院門前又對高暖姐弟道:“那貪財的家僕已經讓大老爺狠狠懲治。這些東西是大老爺命人連夜準備,若有沒考慮到的,姑娘和少爺一定要開口,萬不可再委屈自己。府中每個月都會派人送米來。”

高暖笑著點了點頭,“代我謝過大伯。”

馬車離開,門前看熱鬧的村人也都散了,交口稱讚:明通兄弟對侄子侄女真心疼愛,暖丫頭姐弟也都是懂事孩子,長慈子孝。

高明秋一直在門前,幾車的東西他全過了眼,東西看著多,最主要的吃穿上並沒用什麼心,以後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高暖比高明秋更清楚。送來的衣服都是以前他們的舊衣,如今穿著已偏小不合身。吃的也就兩袋米,他們姐弟不可能只吃米,其他方面還是要花錢買,而大伯卻沒有給他們一文錢。

高昭對這些興趣不大,他最看中那一箱書。

年前為了給幼弟治病,他將書都賣了,現在正愁沒書讀。一大箱的書,這兩年都不見得能夠讀透。

掀開書箱就迫不及待翻看,這一翻才發現,滿箱書只有最上面一層幾本是與科舉有關的,下面不是開蒙之書,就是一些話本雜書。

高昭有些失望,本以為大伯會真送一箱好書來,看來自己還是高看了這個大伯。他將書分類後,把和幼弟需要的放書案上,其他放回箱子裡。

如今屋裡添了不少東西,姐弟不用再睡地上稻草,只是這老屋四處漏風,正月裡還冷得很,幾床被褥三個人鋪蓋緊巴巴,從四奶奶家借來的被子還不敢還回去。

條件至少好點兒。

*

正月初五後,村裡開始忙著修繕祠堂,按照老族長和幾位叔公商量的結果,開始丈量、計算,需要多少瓦多少磚,哪裡要換,哪裡要粉刷,等等。

高昭作為村裡唯一讀書人,被老族長安排負責記錄和計算花費。

高明進出資修祠堂,高明通兄弟又表現對這三個侄兒關心,村裡的人自也高看他們一眼。

高昭這些日子,不去祠堂幫忙,就在家教幼弟識字,虎頭、三寶和苗娃三個孩子每天午後都會過來。

幾個孩子興頭很盛,每天都盼著去暘兒家,聽聞哪天大昭哥去祠堂沒空教他們,一個個還很失落。

虎頭一臉不服輸道:“昨日三寶比我多認出一個字,大昭哥多給他一顆栗子,我今天要贏回來。”

看著兒子這麼大學習勁頭,桂嬸笑得合不攏嘴,鼓勵兒子幾句後,哄兒子道:“等你識字多了,可以向大昭哥借書回來讀,每天讀給娘聽,娘給你買肉吃。”

聽到有肉吃虎頭高興拍手叫好。

午後,桂嬸親自送虎頭去村西頭老屋,高暖帶著兩個弟弟正在收拾原本荒廢的小菜園,幹得有模有樣。馬上開春天暖和就能種菜,這樣也能省一些買菜的錢。見到桂嬸過來,高暖洗把手走過去。

“嬸子。”

桂嬸笑問:“你會種菜?”

高暖尷尬笑了下,“種過花草,時節對了,菜應該也種得來。”

桂嬸客氣道:“不懂的和嬸子說,嬸子教你。”

“先謝嬸子了。”

桂嬸這才說了來意,“後日嬸子要進城,問問你繡得怎麼樣,還要不要嬸子帶進城賣。”

今非昔比,如今有叔伯送了那麼多東西來,不用愁吃穿了,也不必跟村上的丫頭一樣熬著眼睛靠刺繡掙私房錢。

高暖清楚,前幾天大伯送來幾馬車的東西,村裡的人都親眼瞧見。只是他們看到的東西多,不過是幾樣傢俱撐起來罷了,真正在吃上也只夠管個飽,餓不著,手上是沒有給他們一文餘錢。

這一切還是礙於老族長和族人盯著不得不做出來給族人看。待祠堂修好了,時間久了就會暴露本性,不會繼續如此。她不能再如年前那般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關鍵時候別人能夠要她的命。她手裡必須存著錢。

“自然要的。”高暖笑道,“我這些天一共繡了四幅,第五幅明兒就能出來,繡好了一起拿給嬸子。”

“你繡技好,嬸子定幫你賣個好價錢。”

“謝嬸子。”

次日,高暖拿著幾樣繡品到桂嬸家,另幾位嬸子也都送繡品過去。

幾人瞧見高暖手裡的繡品,“喜鵲枝頭”“桃之夭夭”等五幅,每一幅繡品皆繡工精細,栩栩如生。

梅兒看了眼,露出不高興,自從那日被比下去,她心裡頭氣就不順。此時故意陰陽怪氣道:“你叔伯給你送了那麼些東西來,衣食無憂,也用不著再刺繡換錢。你繡品擺旁邊,讓嬸子們的繡品還怎麼賣。”

旁邊幾個嬸子本來只是欣賞高暖的繡品,被梅兒這麼一說,不由得也擔憂自己的繡品被比下去,賣不上價,臉上的笑容都慢慢收起。

桂嬸瞪了眼挑事的女兒,梅兒挑了下眉頭,心裡卻是說不出的得意。

高暖瞥了眼幾位嬸子手裡的東西后,笑著駁道:“梅兒姐這麼說,我可不認。”

“你想說你繡得不好?”梅兒擠兌,誰又不是瞎子。

高暖依舊溫溫柔柔笑著說道:“我繡的都是拿去做扇面的,梅兒姐這樣愛美的姑娘家自然喜歡。嬸子們繡的腰帶,料子好繡工精,是公子老爺喜歡用的。若是繡扇和腰帶擺在老爺們面前,老爺們還喜歡繡扇,那我才承認梅兒姐說的。”

這不是很明顯嗎?哪個大老爺麼喜歡這種花花草草的繡扇。梅兒被回懟無話可說,咬著牙憋著一肚子氣。

桂嬸知曉自己女兒脾氣,不想她再口無遮攔惹事,笑著當和事佬,“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買主,到了城中也是分開來換錢,互不妨礙。”

眾人被高暖一番話說得心裡已經敞亮了些,桂嬸又給了定心丸,她們也不再糾結,對高暖的繡品誇得也真心幾分。

*

桂嬸早上出門進城,高暖姐弟也去石頭鄉集,年前買的油鹽醬料和菜都吃得差不多。高明通只送來兩袋米,他們也不能日日干吃米。

年後第一個集,人不比年前少多少,姐弟二人還如上次一般一人一邊緊緊抓著幼弟的手。

他們先去醬料鋪子買完東西,然後又去買了些菜,籃子又裝得滿滿。看到街邊有賣糖葫蘆,高暖知道幼弟還沒吃過,想買一串給幼弟嚐嚐,一問價格要五文錢,有點猶豫。

俞慎思看出高暖心思,拉了把她道:“虎頭說這個酸牙,暘兒不要吃。”

糖葫蘆可不是隻酸,而是酸甜酸甜,外面的糖最好吃。幼弟沒吃過竟然信了虎頭說的,還是得讓他嚐嚐,知道什麼味。高暖咬咬牙花五文錢買了。

俞慎思:“……”

我意思表達反了?

但的確好吃!他咬了半個將腮幫撐得鼓鼓的。然後遞給高暖和高昭,讓他們一起吃。

高暖寵溺地問:“酸牙嗎?”

俞慎思咯咯笑道:“虎頭騙人,酸酸甜甜,好吃。”

高暖扶著他頭道:“很多事不能光聽別人怎麼說,要自己去想,自己去嘗試。”

“嗯!”

姐弟三抬著一籃子菜朝回走,走到十字街口,聽到對面有人喊:“高小郎。”

姐弟三人尋聲望去,見到前方街邊豬肉攤後一人朝他們招手,此人二十多歲,個頭不算壯實。

高昭邊朝那邊去便和高暖介紹:“他是何老闆的外甥。”

年前他去給何老闆寫祭文,這年輕人就在旁邊,他聽到此人喊何老闆大舅,何大郎喊他呂大表哥,猜想是何老闆長姐的兒子。

走到跟前,高昭打了招呼,方知後面是何老闆家豬肉鋪子,何老闆還沒從亡母悲痛中緩過來,豬肉攤子暫時交給他打理。

知曉他們也在守孝,沒問他們要不要割些肉回去的客氣話。

呂大郎擦了把手,將攤位交給旁邊一箇中年人,走過來道:“高小郎你識文斷字,字也寫得好,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高昭以為又是請他寫祭文之類,心中幾分激動,“呂大哥請說。”

呂大郎道:“我姑父家在縣城開了個小書肆,年前從京中帶回來幾箱子書,聽聞都是好書好文集。你讀書人知道,這些書不像啟蒙書或‘四書五經’買的人多,若印刷本都收不回來,所以想找人抄書。”

那就是簡單地謄抄,不作批註詮釋,這種高昭完全能夠勝任。

他也正愁年後沒什麼人寫祭文,全靠大姐刺繡養家太辛苦。抄書不僅能夠掙點,主要是能夠有書讀,大伯送來的幾本書也不夠他看的,如此一舉兩得的好事他豈有不願。

他欣然答應,“我自是樂意的。”

呂大郎激動,找了幾天沒找到人,沒成想今天開集,倒是遇到個合適的。他像是怕高昭反悔跑了似的,一把抓著高昭道:“你放心,我那姑父是實在人,佣金只會比別處多不會少。你既樂意,我明兒就把書給你送過去。你只需準備筆墨便可,紙由書肆那邊提供。”

“不必如此麻煩,我明日來鋪子取便可。”

呂大郎想著最近既要忙著家裡的事,還要忙著大舅舅的肉鋪,的確有些忙不過來,“那好,我午後在這兒等你。”

此事這麼定下來,姐弟便去南北街上的文房鋪子買筆墨。大伯只送來書,卻並沒有送筆墨紙硯,這還要他們自己去買。

鄉集上只有一家文房鋪子,裡面也沒有什麼好的筆墨,高昭挑了好一會兒才挑了一支合適的,左看右看最後看中一塊墨。即便都是較次的筆墨,卻並不便宜,花了二百多文。今日買了那麼多油鹽和菜,姐弟三人能吃好些天,也才不到一百文。

俞慎思直觀地感受到為什麼農門難出舉人了。

筆墨紙都是消耗品,要源源不斷供應,這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花費。書、求學、考試才是大花費,沒有豐厚的家底根本撐不起。靠高暖刺繡,高昭抄書,供一個人讀書都難,何況倆。還得想別的發家致富的法子才行。

這也只能等守孝期滿之後了,現在倒是可以先籌劃起來。

傍晚時,高暖送虎頭回家,順便看看桂嬸有沒有回來,剛到門前,桂嬸從院內出來,將她拉進院門,“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就來了。”

在堂屋前坐下,桂嬸從懷裡掏出了一串錢給他,笑呵呵地說:“你那繡品真是吃香,我剛拿出來,張家繡鋪的掌櫃眼睛就亮了。不過掌櫃是精的,故意挑毛病,想壓價,我可沒著他的道,最後我唬他要拿去別的鋪子,他就慌了,立馬就我加錢了……”

桂嬸說了一通在繡鋪給她繡品抬價的事,道的都是她機靈和不容易。高暖自是連連感謝。

最後桂嬸點著一串錢道:“去了絹布和針線,總共還剩一百六十五文,你數數。”

高暖掃了眼,桂嬸常接這活,明面上的賬,桂嬸不會少她一文。她數出五文塞到桂嬸手中,“多謝嬸子替我跑腿費舌,這是我謝嬸子的。”

桂嬸將錢還給她,“跑腿費嬸子已經扣過了。”

高暖硬塞回去,“嬸子先是借我絹布針線,今兒又替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就當我請嬸子喝茶的錢,嬸子一定要收,否則我以後哪還好意思讓嬸子幫我跑腿。”

話說這份上,桂嬸也就沒再推辭,拿著錢興致勃勃道:“我今兒在城裡又買了幾塊布,你挑一挑拿回去繡。”讓蓮兒將布都取出來。

高暖挑了塊絹布,準備回去繼續繡扇面。

縣城的那些婦人姑娘們,這兩年都熱衷把玩繡扇,拿著出門,既顯得端莊淑雅,又能遮面遮羞,扇面的繡圖也和衣服一樣能襯人氣質。開春後天氣漸暖,扇子更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