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明亮的路燈下,走過一老一小兩道身影。

“曾祖母,今兒天冷,要不我們早點回去吧。”

說話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明眸皓齒,有著這個年紀獨有的青春靚麗。

她看向身旁的曾祖母,老人微僂著身軀,滿頭銀髮梳得很整潔,面頰有些許老人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香,這是卓曉眉記憶裡最熟悉的味道。

“馬上就走完了。”

老人輕輕握緊女孩的手。

連愛芳今年已經一百零八歲了,這是個非常高壽的年紀。

她有個堅持多年的習慣,那就是——吃過晚飯後一定要在雲夢河邊上溜達一圈。很久以前陪她的是兒子、兒媳、後來是孫子、再到現在的曾孫女。

“呃……好吧。”

卓曉眉對上曾祖母慈祥的眼神,眸裡有種說不出的堅持。

拗不過家裡這位老寶貝,她就笑著說道:“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周邊好幾個村子都在放鞭炮,還從早放到晚,真是奇怪!”

腳下踩著紅色的鞭炮皮子,放眼望去,一路鋪至視線盡頭。

這些,連愛芳同樣看在眼裡,只是她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面,偏頭看向黑暗中的雲夢河,湍急的水流撞擊岸石發出嘩啦脆響。

“一會兒回家,曾祖母有個東西要給你。”

“是什麼東西呀?”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哎呀,曾祖母,你這樣好吊人胃口。”

卓曉眉撒著嬌,輕輕搖晃連愛芳的手臂。

青春有時候是好奇的代名詞,一聽到曾祖母有東西要給自己,頓時心癢難耐。

就在兩人說話之際。

“你好,請問一下暮忘山該往哪裡走?”

驀地,路燈攬下的陰影裡倏然走出一名女孩,看過去也就十七八歲,卻是一身淺藍色的襖裙裝扮,相當有復古風格。

“暮忘山啊。”

連愛芳微眯起眼,仔細打量這位女孩,旋即蒼老的手掌有點顫顫巍巍地指向遠處房屋後面的山頭,輕聲說道:“那邊有條小路,你沿路直走就能看見了。”

“謝謝你。”

女孩非常有禮貌,鞠躬致謝,隨後腳步極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瞬。

“曾祖母,您在說什麼呀?”

卓曉眉緊皺眉頭,幾乎擰成了山字,語氣稍顯急促和緊張:“怎麼好端端的說起了暮忘山,還有……您剛才在跟誰說話?”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忍不住看了眼遠處小路,卻是烏漆墨黑,一個人都沒有。

不怪卓曉眉如此緊張,暮忘山是天門村死去的人專門下葬的地方,深更半夜,這條路上只有她跟曾祖母,突然一個人自說自話,換誰都得發憷!

“呵呵,沒什麼。”

連愛芳眸底些許思緒斂下,她拍了拍曾孫女的手背,以示安慰,旋即說道:“曾祖母有點累了,眉眉我們回家吧。”

“……好吧。”

卓曉眉欲言又止,最後扶著老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

樹影婆娑,皎潔月光灑在蜿蜒的山路上。

楊小英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抬手掀開身前茂密的樹叢,一片空地闖入視線,眼眶不自覺地有了溼潤。

空地上有三座墓碑,周圍的雜草微微冒出頭,顯然這裡經常有人過來打理。

“爹、娘、哥。”

楊小英來到碑前跪下,袖口一張符籙滑落,變作幾瓶米酒肉食。“英子終於能夠回來看你們了,算一算時間,好像已經過了二百三十五年了。”

她笑得明媚。

酒水連串,沁入土裡。

“一晃眼,時間都過了好久,幸好大家現在都能夠回家了。”

楊小英擺好碗筷、肉食,輕聲說道:“不知道你們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夜風吹動樹梢,颯颯作響。

“英子,別捉弄你哥哥了。”

“小英,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哥哥,以後該怎麼嫁人啊!”

“英子,過來吃飯了。”

張張音容笑貌似在眼前掠過。

楊小英微闔上眼,種種複雜思緒沉澱下來,最後化為嘴角一抹釋然的笑意。

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在雲夢河鬼蜮的幾百年裡,她沒有在濃重怨氣下迷失自我,靠的就是這些珍貴記憶帶來的堅持。只不過輪迴投胎,前塵往事亦如雲煙般逝去,楊小英現在已經看開了。

少頃。

一大捧泥土突然飛起,一座新的墓碑憑空出現,穩穩落在土裡,上面赫然寫著——【楊小英之墓】。

“人吶,總要講究一個落葉歸根。”

楊小英看著自己的墓碑,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此次一別,英子也要去陰間投胎了。”

她在這個世上舉目無親,冥河問題現在得以解決。再來看望家人一面,心中的最後一點執念消去,已是了無牽掛。

該到了開啟下一段人生的時候了。

另一方面,功德善光確實清除了他們身上的陰煞慾念,讓魂魄重新變得完整,滿足了投胎的條件。

但這種完整隻是暫時性,有些後遺症的影響仍然存在,如果長時間在人世逗留,魂體遲早會堅持不住,最後魂飛魄散!

一個小時後。

“爹、娘,孩兒給你們磕頭了。”

楊小英重重磕了三個頭,隨即起身離去。

剛走出沒幾步,她突然回頭,笑靨如花:“哥,我走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

四座墓碑留在了這裡。

……

……

推開院門。

汪汪汪~

一條大白狗興奮地撲了上來,圍著兩人轉圈圈。

“今天晚上你可得給我消停點。”

卓曉眉熟稔地抬起右腿抵開精力旺盛的大白狗,扶著連愛芳,輕聲提醒道:“曾祖母,您注意臺階。”

“恩。”

連愛芳回頭看了眼。

這條養了六七年的大白狗蹲坐在臺階下,輕聲嗚咽兩聲,它似乎知道了什麼,眼裡含著淚水。

“去休息吧。”

連愛芳露出和藹的笑容,輕輕揮動手掌,讓大白回到自己窩裡。大白不捨地盯著老人幾秒,一步三回頭地回到狗窩。

家裡亮起明黃色燈光。

房間裡,連愛芳從抽屜裡拿出一本老舊卻完好的日記本交給卓曉眉,笑說:“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跟你曾祖父的事情嘛。

“裡面……全都寫著呢。”

“曾祖父!?”

那位當兵的曾祖父!

聞言,卓曉眉滿臉驚喜,如獲至寶般將日記本捧在手心,手指翻動間,滿頁的字跡映入眼簾,百年前的故事似乎已然在耳邊迴響。

“拿去吧。”

連愛芳坐在床邊,有點疲憊地說道:“曾祖母要休息了。”

“好勒,那您好好休息。”

“明天我爸媽就能過來一塊看您了。”

卓曉眉嘴角翹起的笑容像極了燦爛花朵,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離開。

呼~

連愛芳輕舒一口氣,關掉床頭的電燈。

今晚的月色不錯,哪怕沒有燈光,亦能看清屋內的陳設——留聲機、戲劇海報、紅心繩、更多的是掛滿牆壁的黑白老照片。

照片裡是一男一女,兩人的神情都有些羞澀,手卻是緊緊地牽在一塊。

諸如此類的照片還有很多。

從戀愛到結婚,儲存得相當完好。

最終,連愛芳的視線定格在一張照片上。女子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懷裡的寶寶,滿臉幸福,身後站著一位相貌帥氣的男人,雙手扶著她的肩膀,面露微笑。

“也許,我等不到你了。”

連愛芳望著照片,眼神尤為複雜。

她要死了!

其實當看到那位陌生姑娘,也即是楊小英時,連愛芳就已經能夠確信這一點,心裡倒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時間使她成長的同時,亦看淡了許多世事。

只是,仍有一點放不下的牽掛跟遺憾——沒能等到丈夫回來。

稍微對連愛芳有一點了解的人,若是知道她的遺憾,恐怕都會覺得天方夜譚。連愛芳的丈夫在她生下孩子沒兩年就死了,算一算都快有近九十年的時間。

可連愛芳冥冥中有種感應,他還活著,沒有離開,而且就在雲夢河附近,這也是為什麼她數十年如一日都要在雲夢河邊走一圈的原因。

關於這一點,她從未跟任何人提及。

時間在回憶中悄然流逝。

不知是不是大限將至的原因,連愛芳躺在床上卻沒有半點睡意,反而越來越精神。

“汪!”

院子裡的大白狗突然猛叫了一兩聲,轉瞬又沒了動靜。

“踏,踏,踏……”

緊接著,一陣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連愛芳原本以為是曾孫女過來找自己,不成想腳步聲卻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少頃,吱呀一聲,房門開啟,當月光溫柔地照在他臉上時,連愛芳已是淚流滿面。

陌生而又熟悉的年輕面孔,在現實與記憶中重疊。

自己的丈夫,卓詠。

“小芳。”

闊別近百年的相見。

一瞬間,卓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紅了眼眶,緩緩地走到床邊坐下,目目相覷間,小心翼翼地牽起連愛芳的手,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是最後一批下鬼蜮的人。

當時的他,只有二十八歲。

“你離開的太久了,實在太久了。”連愛芳盯著卓詠的臉:“如果不是這些照片,我很怕……我怕年紀越來越大,我可能會忘記你。”

半晌沉默。

連愛芳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卓詠低下頭,“我曾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你最後一面。”說著,他抬起頭,又哭又笑:“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完成了……”

因為雲夢河鬼蜮的重要性,他對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不能透露半分。

“對不起。”

“沒事的,我知道。”

連愛芳嘴角翹起弧度,抿掉流下的眼淚:“你回來就好。”

“你過得好嗎?”

“還好!”

卓詠笑了起來:“現在再也不會有人下去了,我們已經將那裡的問題徹底解決了。”

關於雲夢河鬼蜮,大抵就是一個苦熬的日子。

天地人三才大陣趨於完美,罪大惡極的妖怪、鬼類會被長城送下來當做陰煞容器,他們要做的就是對這些傢伙進行看管,避免出現坐大或者鬧事的跡象。

連愛芳懂了。

“懷寶小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太調皮搗蛋了,後來……”

接下來的時間,更多的是連愛芳在說,講他們兒子、兒媳、孫子,到後面講到了卓曉眉這位曾孫女,大抵都是一些家常。

說著說著,連愛芳倏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她發現自己的精神頭出齊的好,身體也變得輕鬆起來,她好像意識到什麼,抬起手,只見手掌有些蒼白和透明。

再低頭一看。

老人閉著眼,嘴角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們走吧。”

卓詠仍緊握著連愛芳的手掌,笑著道:“我來前問過了,你陰壽還有些日子,我們可以在下面過一段二人世界,到時候一起走。”

“好,聽你的。”

連愛芳開心地點頭。

時隔八十四年,他再一次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走出大門,院子裡的大白狗趴在窩前,輕吠了兩聲,注視兩道身影漸行漸遠。

幾十年的時間,時光荏苒,原先的小瓦房不斷重修,到最後變成四層樓房,很多事情在變,可也有些東西,永遠都沒變。

隨著每一步跨出,卓詠的面容也隨之蒼老,最後變得滿頭白髮,一條無形的路出現在他們腳下,沒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

……

另一邊。

楊小英下山,沿著水泥路走出天門村。

她記得附近幾個村子請了一個馬戲團表演節目,今晚有許多村民都過去看。

戲劇,楊小英看過幾次,馬戲這玩意倒是少見,心裡不免有點好奇。

當然還有一點,那裡有一位鬼差在,等表演結束就帶著大家下陰間。

約莫十分鐘後。

楊小英見到了那頂高高的彩色帳篷,明亮的燈光滲了出來,不遠處就是雲夢河,熱火朝天的喝彩聲湧進耳膜,趕緊加快步伐走了過去。

行至門口,有個男人正在跟旁邊的一條細犬說話,手裡夾了根香菸。

楊小英打量一二,心想這位應該就是鬼差吧,開口說道:“你好,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可以。”

李馗笑了笑,掀開門簾:“請進。”

“謝謝。”

楊小英微微點頭,走進帳內。

霎時間,明亮的燈光照徹在她臉上,眸底不禁起了別樣的神采。

數百人坐在觀眾席上。

舞臺中心,一位穿著表演服的青年騎著黑馬,宛如人馬合一般,極為靈敏地在刀山之間奔騰跳躍,甚至還表演了鐙裡藏身的功夫。

只聞錚錚劍鳴之聲乍響,危險與刺激共存,帶來極致的視覺體驗。

“好!”

“好!”

觀眾席上迸出嘯浪般的叫好聲。

楊小英尋了個位置坐下,高興地鼓起了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