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

白僳收起了手,白色枝芽回到指腹中,姑且放過了地上的人類一命。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下來的,或許是在第一滴水珠從屋簷上墜落砸在石板上發出啪嗒的聲響後,雨就從虛幻中照進了現實。

黑髮青年離開了房間內兩名人類旁,開啟門,一股潮溼且清新的山雨氣息撲面而來。

白僳很快就關上了門,還幫屋子裡的人把窗戶也掩上了,免得他們吹風著涼。

他可真是個為人類著想的怪物。

內心自誇了一句,白僳從屋簷下微微探出頭,朝外伸出了手,感受了一下雨水降下落到掌心,再從指縫間滑落。

雨似乎就是普通的雨沒什麼特別的。

倒不如說,為什麼這裡會下雨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下午還有網的時候大家也翻過天氣預報,已經錯過的就算了,但未來的大致看了下,一連三天應該都是沒雨的。

更重要的是,天上沒有云。

一輪慘白慘白的彎月高懸於漆黑的天幕之上,不知從何處誕生的雨就這麼傾斜而下,將本就潮溼的地面澆得更加泥濘不堪。

黑髮青年站在院子裡仰望著天空,看了半天也沒尋到雲的影子。

白僳從他貧瘠的自然現象的知識中翻找了一通,就算是太陽雨也需要雲的存在,月亮雨也應該要吧?

在雨中站了會,黑髮青年忽然豎耳傾聽,然後腳步動了。

白僳走向了院牆的方向。

他在扒著牆和坐到院子內的柿子樹上兩者間猶豫了一下,選擇了後者。

坐在樹上的話,樹還能提供一些遮擋。

於是黑髮青年輕輕一躍躍到樹上,他撐著樹幹朝外看,看到遠處村落中的路上隱隱約約飄著燈光。

下著雨的村落還漫起了一股淡淡的霧,霧不濃卻還是降低了幾分能見度。

燈光飄飄忽忽越走越近,等離得近了白僳才發現,那是一名打著手電在路上游蕩的村民,臉似乎在白天瞥過這麼一眼,對方被溫建元介紹過。

白天的村名還是一張憨厚老實的臉,等到了深夜雨夜下,那張臉就變了模樣。

黑髮青年雙手舉到了眼前狀若作望遠鏡的模樣,實則藉著雨幕的遮掩,從樹梢上彎彎扭扭地伸出了一道白色樹枝。

樹枝色澤白得明顯,但在夜色和雨的掩映下又變得不是這麼扎眼。

再湊得近了些,白僳就看到村民那張本應屬於人的臉變了形,從臉的中線的位置開始向前凸起,特別是下巴、鼻尖、額頭這幾塊,凸脹得變得有些醜陋。

其餘部位也是如此,像是裝上了魚眼濾鏡,兩隻眼睛不再平鋪在面上,而是一左一右嵌在那,耳朵也生出了一些魚鰭的形狀。。

讓白僳評價的話,他覺得人類這會兒還是有點像魚的。

不過……人魚是這個裝扮的嗎?

白僳回顧了一番人類所撰寫的幻想故事,認為村民所轉變的形態比起人魚更像是魚人。

前者人身魚尾,後者魚頭人腿。

前者可以是美……哦不對,也能是醜的。

白僳想起了一些人類的恐怖電影,下○道美○魚什麼的,醜得令人倒胃口。

那似乎也是為數不多被白僳判斷,不能用來下飯的驚悚電影。

但魚人無疑是醜的,不管怎麼樣把人的雙腿和魚頭拼起來都是一副獵奇場景,院落外的村民好就好在異變還沒這麼離譜,還留著雙手。

村民提著手電筒搖晃著越走越近,好似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巡邏。

行至小道盡頭,也就是他們所住的這間屋子家門口時,村民腦袋咕嚕嚕地朝大門轉了過來。

他在觀察什麼,一雙凸起的眼睛上下打量,最後抬起沒有握著手電筒的手,五指張開,如蛙一樣,指縫間連線著幾片薄薄的趾蹼連在那。

不知道他在門上觸碰了什麼又或者留下了什麼,村民貼著門停留了好一會。

他留的時間久了,白僳不由地從空中彎下了眼睛。

只有一顆眼球孤零零地探在那,仗著孤身一人的村民看不到他,他大大方方地繞到村民背後去觀察。

門上被留下了溼滑的粘液,就像是有水生生物爬過,落下了它到來過的痕跡。

——也像是標記。

專心致志在門上塗畫的魚眼村民正抹得開心,忽然他凸起的眼睛捕捉到了什麼,人倏的一轉頭。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在魚眼視角的盲區,一枚懸在空中的眼球跟著村民身後轉來轉去。

村民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或許是因為他始終沒在自己一百六十度左右的視野中尋到在意之物,最終只能狐疑地轉回腦袋,繼續對著大門,重複自己的動作。

而眼球晃了晃,想起一件事。

手機是沒訊號了而不是失靈了,也就是說,他可以使用一些不聯網的功能。

比如,攝像的功能。

眼球慢慢悠悠地收了回來,再出現時改變了形態,從兩側伸出了細長條的枝丫,末梢分叉出更細的五根,形似手指。

“手”捧著手機舉在眼球跟前,並調整了一下角度。

提前關閉了提示音與閃光燈的攝像並未引起魚眼村民的注意,白僳甚至拍了好幾個視角,在村民的視野外把他的動作完完整整的記錄下來。

回頭可以給人類看,要是他們問起來的話……就說自己晚上失眠了吧。

眼球不在意地擺了擺,仍舊認真地舉著手機。

村民塗抹完門板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務,他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

這時白僳才注意到,村民的鞋子不合腳,準確地說,是腳掌上生出了什麼,把鞋子頂起,還頂出了幾條縫口。

看起來人的腳也發生了變化,是不是與手一致的趾蹼呢?

魚眼村民滿意地看著大門,上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村民是打算原路返回的,就這麼重新舉起手電筒往來時的路去,可走了沒幾步,在白僳準備回收眼球與手機之際,路邊的樹林中傳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白僳聽見了,而魚眼村民慢了幾拍也聽見了。

接著,村民猛然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整個人背脊弓起像是受驚的野獸,同時從喉嚨裡擠出咕嚕咕嚕的嘶吼聲。

手電筒的光一起朝樹林轉過去,沒多久,在光線的照射下,樹林中驟然竄出一道黑影。

熟悉的黑影,熟悉的襲擊,但目的似乎略有不同。

白僳第一時間把眼球抬高,舉著的手機也一同懸在高空。

隨著風向而改變落點的雨水在鏡頭前濺下幾道水痕,白枝探出細長的枝芽抹了抹,抹了半天仍就是溼噠噠的,乾脆將自身拉長,凝聚出可供遮風避雨的傘狀,最後是把手機焦距拉近。

他操作完這幾步,下面的一人一黑影已經打了起來。

非要說打可能也不合適,因為二者的戰鬥力在白僳看來有些堪憂,更像是回合制的你來我往。

魚眼村民朝前一撲,手電筒摔了下去,人在地上留下一灘粘液,而黑影也同時竄出,劃過村民裸露在外的脖子,割出了一道傷口。

暗紅色的血即刻淌了下來,村民痛嚎一聲,繼而轉身用力一抓,與之前晃晃悠悠呈截然不同的速度,手向下揮動,趾蹼刮到些許黑色淤泥,把黑色淤泥錘到了地上。

——他們是敵對的。

不難看出這一點,手機鏡頭持續拉近。

白僳覺得這魚眼村民的分類大概已經不能完全算作是人,被黑色淤泥劃出幾道傷口也沒出現普通人類會發生的昏迷現象,只是動作遲緩了一些。

戰鬥的結果最終以魚眼村民勝出,他抄起路邊的斷枝如同投擲魚叉般扔了出去,沾著粘液的斷裂樹枝就這麼貫穿了黑色淤泥,將之釘在了地上。

魚眼村民緩慢走過去,整個人匍匐在地。

鏡頭捕捉不到他具體做了什麼,等白僳操控著眼球放下手機時,村民已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泥地上的黑色淤泥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截插入泥裡的斷枝。

之後魚眼村民也未管顯得突兀的樹枝,搖擺著走回去撿起燈罩摔裂的手電筒,依然是往回走,彷彿剛剛的戰鬥插曲沒有發生過。

目睹了這一切的白僳覺得稀奇。

他收回了手機,按了結束拍攝的紅圈後,反覆拖拉已記錄的影片的進度條。

黑髮青年扭頭看了看屋內,又思索地望了望院外的泥濘小道。

他撩著被打溼餓額髮在指尖繞了兩圈,最後從心地下了樹。

……

冷,很冷。

冰冷刺骨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壓迫著他向下墜落。

由於控制不了自己,高天逸只能仍由意識隨著“溫桃”的身體起起落落。

沉是沒有沉入湖底,但不斷起伏與重新憋氣,偶爾還會因為換氣不及時而嗆水。

嗆水的感覺不大好,不是疼痛,而是被剝奪了呼吸的權利,口鼻之間不斷湧入的全是液體,擠佔了氧氣的空間,逼得人在掙扎間握住了自己的脖子。

呼……呼……呼。

粗重的呼吸聲不似孩童,再一次獲得脫出水面機會的“溫桃”一隻手按著脖子,另一隻手抓住了胸口的衣物。

水在眼前如雨簾般灑下,那是額前劉海滴落的水,“女孩”的衣發全部被打溼黏在身上,比先前下潛時溼得還要難受。

他們在被懲罰。

因為不聽大人的話,跑到了不該來的地方。

剛剛那個男人把小孩子們全拉上岸訓了一頓,高天逸原以為那就是結束了,誰料男人之後陰簌簌地一笑,向他們問道:“都有誰下了水?”

孩童們本來沒幾個應答,但在大人的再三逼問下,有自己舉手的,也有被旁人所指的,幾次指證之下,所有下過水的孩子都被領了出來。

“既然喜歡玩水的話……那就玩個夠吧。”

大人們說著,把孩子們趕入了湖裡,按著頭讓腦袋一次又一次浸入水中,有反抗的就會被鎮壓,比起成年人的手勁,小孩子的力量不值一提。

“溫桃”當然也是被壓入水中的一員,並且她的情況好像還複雜一些。

大人們看著她發出了竊竊私語,可高天逸一句都聽不到。

他只能聽到不斷被消音的語句,大人們的話語中提到了“溫桃”的父母,還提到了“溫桃”的父母交出了什麼。

是什麼呢?意識下一秒被沉入了水中,打斷了高天逸的思緒。

等他重新能夠呼吸時,他發現岸上的人少了,被推入水中的孩子也少了。

但是朝岸上走的路沒有小腳印,高天逸不由自主地轉過了頭,看向湖中央的方向。

什麼都沒看到,湖面還是他來時看到的那樣波光粼粼,只有雲遮蔽的區域發生了轉變,離岸近的地方現在看起來陰沉沉的。

“還不走嗎?”身旁的大人似乎離開了,看不清臉的成年人快要走到岸上。

走?他們沒發現人少了嗎?

高天逸張了張嘴,這時對身體的控制力似乎又迴歸了,少年人聽到女孩用她的聲音問道:“其他人呢?溫【——】呢?”

前半句是高天逸自己說的,後半句就是“溫桃”的意識了。

岸上的成年人似乎是感到奇怪,回了高天逸一句:“溫【——】?那小子不是早就和他爹走了嗎,剛剛他爹教訓的時候,有什麼把他的腳給割了,現在應該在去村衛生所了吧。”

高天逸困惑地眨眨眼,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

夢是不需要講邏輯的。

在看不清臉的成年人的催促下高天逸爬上了岸,湖水依舊沉,但他就像是習慣了,拖著腿朝前挪。

成年人就在那等著,等高天逸上了岸,給他披了件外衣,領著他從大路往村子裡走。

高天逸開始默默記路,以期望夢醒後還能來湖這邊看看。

走了會,看不清臉的成年人轉過頭,跟“溫桃”說起了話,話裡話外都是說“溫桃”這次跟人調皮偷跑到湖那邊是不對的。

“這是村裡禁止的事,你現在犯了忌,估計還在村子裡一些管事的人那掛上了名……你也得替你父母想想吧,你的父母本來就【——】……到時候萬一……”

看不清臉的成年人話並沒有說完,他只是搖了搖頭,一切僅在不言之中。

高天逸好像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這熟悉的口吻、熟稔的態度——應該是溫建元。

溫建元一路將“溫桃”送了回去,路過他家是,把“溫桃”罩著的外衣換成了一塊毛巾,並說不用還了。

最後,宛如一隻落湯雞的高天逸站在院門口,與門內他的“父母”面面相覷。

“你……”唐諾推了推眼鏡,“你去入水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