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從靜室中走出來,北條氏政的心境還有些恍惚。

這次覲見只是禮儀性的拜訪,雙方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就結束了,時間並不長。

北條幻庵跟在北條氏政身後出來,望著她的背影隱隱有些不安。斯波義銀豔絕天下,北條氏政會不會。。

走出斯波同心眾的護衛範圍,北條氏政忽然問起一句。

“御臺所肩寬腿長,看似非常高大,不同於其他男人?”

整個覲見過程,斯波義銀都是坐在主位上。坐姿雖然能感覺出他鶴立雞群,卻沒有站起來直接的視覺效果。

北條幻庵點頭回答。

“不錯,我目測之下比起尋常姬武士高出一個頭不止。御臺所天賦異稟,確實不同於常人。”

北條幻庵見過斯波義銀站直的模樣,第一次見到也是深受震撼。

從尾張上洛到現在三四年功夫,他已是年滿十八,十五歲到十八歲正是男兒拔高的時候。

義銀前世身高183厘米,這具身體來自前世,正往前世的高度不斷衝刺。

一般姬武士的身高在160—165厘米之間,高個子的島勝猛身高超過170厘米,上杉輝虎這個袖珍御姐大概只有155厘米。

而斯波義銀此時已經高出島勝猛半個頭,大概有175—178厘米。在姬武士眼中,甚是雄偉巨大。

要知道,這世界的男人因為搞丸素不足,長不出太多肌肉,身體孱弱。這方面不如義銀,那方面更是差的遠了。

聽完北條幻庵的解釋,北條氏政默默點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北條幻庵見她不語,心中更加不安。家督正值豆蔻年華,青春騷動的歲月,要是滋生臆想會不會影響談判?

斯波義銀在京都時,就有玉藻前再世的傳聞,把足利義輝迷得神魂顛倒,非君不娶。

在越後讓一貫獨裁傲慢的上杉輝虎言聽計從,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交流,使得琴瑟相和。

北條幻庵雖然不願意無憑無據的去亂猜,但隱隱還是有些粉紅色的聯想。

北條氏政要是被他容貌風姿迷惑,亂了心絃,在談判中做出不利於北條家的舉動,就麻煩了。

她原本就有佐野領戰敗的汙點,這次來談判是洗清汙點,不是黑上加黑。

北條幻庵沉思,是否要提點一句家業為主。但這時候說出口,又有些欲蓋彌彰,顯得自己看輕了家督的為人。

她正左右為難,北條氏政忽而灑脫一笑,對北條幻庵與北條康成說道。

“御臺所鬚眉不讓巾幗,今日一見果真是風華絕代。我敗給他,輸的不冤。

但這次談判不同,我一定會戰勝他,讓他知道北條家的厲害!”

見北條氏政鬥志昂揚,北條幻庵心頭一鬆,微笑不語。原來家督是為解開自己的心結,並不是沉浸美色,這就好。

北條氏政大步向前,她要回去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準備下午的談判。

斯波義銀,你給了我一場大敗,讓我走不出你的陰影。這一次,我也要還你一個深刻的教訓,讓你一樣忘不了我!

———

北條氏政昂首闊步,充滿鬥志離開。她身後的靜室中,斯波義銀還在思索。

剛才的覲見讓他感覺有點不對勁,北條氏政看他的眼神古怪,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北條家想耍什麼花樣?自己又有什麼把柄落在北條家手中,會被她們利用?

一旁的蒲生氏鄉見他愁眉緊鎖,於心不忍,上前問道。

“御臺所,下午還有合議,您是否先休息一下?”

斯波義銀第一時間沒有說話,看著面前的蒲生氏鄉,心中劃過一陣悸動。

他忽然想起那面丟失在佐野領戰場上的御旗,北條氏政會不會拿到了那面御旗?

斯波義銀沉思不語,蒲生氏鄉有些不安。

“御臺所?”

義銀被她驚醒,笑著搖搖頭,說道。

“沒事,我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你先出去吧,不用擔心。”

安慰好蒲生氏鄉,義銀回想自己的猜測,不會那麼倒黴吧?

當時戰場上亂成一團,北條精銳兵敗如山倒,哪有功夫去在意一面旗幟,自己應該是想多了。

但要是真被北條家得到自己的御旗,確實有些麻煩。

雖然義銀已經有了御劍,近幾還有金印等著自己去取。把持這兩件足利將軍的御寶,他的名分足夠,御旗對他的價值已經不大。

但御旗的意義,不止如此。御旗又稱足利白旗,是足利將軍賜予武家征討四方的憑證。

斯波義銀復興家業的起點,就在足利義輝給予的這面御旗起始。

雖然時過境遷,他已經用不著御旗狐假虎威,但並不代表這面御旗可以隨意丟棄。

這面御旗是足利義輝與斯波義銀的羈絆之始,擁有特殊的含義。要是足利義輝不死,御旗也就是一般賜物。可她死了,這就是遺物。

斯波義銀一貫以仁義之君面目示人,足利將軍於公是主君,於私是未婚妻,她的遺物毀在戰場上也就罷了,豈能落入仇寇之手糟踐?

為了維護自己的人設,要是御旗真的沒有損毀,義銀就必須把它弄回來,即便是付出一些代價。

還有,義銀偷偷看了眼蒲生氏鄉,這孩子丟了御旗之後,一直悶悶不樂。要是北條家拿到御旗,用來威脅自己,她會怎麼想?

義銀嘆了口氣,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他放下心事,眺望遠方,那正是白旗神社的方向。

比起御旗,其實他更想要御白旗。御旗只是足利將軍賜予的特製家紋旗,而御白旗卻是武家至寶。

白旗神社的兩面御白旗,他要能拿到八幡太娘源義家的那面,才是真的用名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源賴朝那面御白旗,反而沒什麼用。

源賴朝建立起鎌倉幕府的時代,武家還沒有形成嫡子繼承的傳統,家中姐妹都有可能分上一份。

為了後裔的繼承權,她屠戮姐妹,只留下自己這一支血脈。

誰知道她的夫家,幕府執政前北條家,在她死後篡權得勢,殘害她的子嗣,源賴朝一脈三代而亡。

為了保住權力,前北條家向天皇求取子嗣繼承幕府將軍之位,河內源氏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嫡流。

當時的足利家只是河內源氏各親族中,距離嫡流最近的一支。為了打消北條家的懷疑,足利家督休夫再娶北條公子,這才安全過關。

而被休前夫的女兒,從嫡女淪為庶女,就是斯波家的祖先,這也是斯波家在足利一門地位特殊的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前北條家血統的斯波家比起足利家,更具有繼承河內源氏嫡流的合法性。

如今天下已經漸漸流傳起,斯波義銀乃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軼聞,這也是受他自身血脈的福澤。

注重尊卑貴賤的武家社會,美人比得不只是容貌,血脈淵源,家格門第也是非常重要的判定標準。

那些和他上床的姬武士,腦子裡就沒有興奮過嗎?自己正在乾的男人,體內流淌著全天下最高貴的血。

愛做的事,其實就是和自己腦子在做。顱內高超才是真高超,自己覺得爽才是真的爽。

源賴朝的御白旗只是象徵性的尊貴,因為她全家死光光了,沒人真在乎。

足利家在擊敗諸多對手,奪取河內源氏嫡流之後,也是吸取了源賴朝的教訓,重用親族。足利一門御屋形,組成了足利幕府的根基。

但另一面八幡太娘源義家的御白旗,卻是真正擁有威懾力的武家至寶。

河內源氏嫡流能有資格成為武家棟樑,就源於她恩賞坂東姬武士,得到她們世代效忠後裔的誓言名分。

換而言之,當今天下所有武家的始祖,都吃過源義家賞的飯。沒吃過,也要裝作吃過,認個吃過的祖宗,不然自家沒法混武家圈子。

要是能把八幡太孃的御白旗搞到手,這天下還有誰敢在義銀面前唱高調?老祖宗御白旗在手,武家有一個算一個,誰敢和他懟名分?

正統大義這東西虛無縹緲,不能明搶,要不然這面御白旗早被人搶走了。要讓所有武家承認持有者配得上御白旗,實在太難了。

義銀最後望了眼白旗神社,收回視線閉目養神,等待下午談判。

———

午後,外間的風雪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大。

小恬片刻的斯波義銀冒著風雪來到舞殿,此時殿內已經坐滿各家的高階武家,一起向他伏地行禮。

上杉家的柿崎景家等人,關東侍所的山中幸盛等人,面色都難看得很。外間風雪越來越大,駐地的軍勢不知道情況如何。

足利義氏坐在主位一側,另一側是斯波義銀的位置。

她的為人雖然被各方唾棄,但地位已經先後被北條氏康與上杉輝虎承認,竟然莫名其妙坐穩了關東將軍之位。

緊跟上杉輝虎沒有撤退的關東武家,面色也不好看。誰都沒想到這場風雪這麼大,在天威之前,關東聯軍不過是群螻蟻,苦熬而已。

北條氏政與北條幻庵對視一眼,目中皆是笑意。

有天威助陣,今日的談判她們不會處於弱勢。即便越後大軍的兵鋒打到相模國又如何?你硬氣得過老天嗎?

今日的談判只是開始,雙方肯定要拉鋸焦灼幾天。要是之後數日都有暴風雪來助陣,上杉輝虎不想讓步都不行。

北條氏政行禮之時偷偷用眼角掃過斯波義銀,嘴角一翹。

今天就先給斯波義銀一個下馬威,喝阻上杉輝虎這個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打亂兩人配合的節奏。

義銀不理左右伏地叩首的武家,大步向前走。

上杉輝虎的位置也在主位之上,只是矮他與足利義氏半席。此時,義銀與她眼神交錯,雙方輕輕點頭。

上杉輝虎微微鞠躬,義銀走上自己的席位,直背正坐,發聲讓諸姬起身。

足利義氏微笑對他說道。

“今日,上杉斯波兩家合議關東亂局,特請御臺所前來做個見證。”

義銀笑著回答。

“我不過是恰逢其會,還請鎌倉殿主持大局,不用管我。”

兩人相互客氣一句。

上杉輝虎與北條氏康為爭奪關東霸主,打得頭破血流。但可笑的是,殿內身份最高的兩人,卻是斯波義銀與足利義氏。

足利義氏身為雙方承認的關東將軍,替上杉北條兩家仲裁糾紛。

斯波義銀是幕府使節,為上杉輝虎繼承關東管領之位,前來鶴岡八幡宮觀禮。

武家重禮,虛偽做作。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場面話該說還得說,可該走的流程還得走。

義銀裝作若無其事,說道。

“我受已故足利將軍委託,前來關東觀禮新任關東管領,上杉輝虎殿下的繼位儀式。

既然鎌倉殿推崇,那我也不客氣了,今日厚顏為關東事務做個見證吧。”

義銀這是先發制人。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幕府使節,上杉輝虎的關東管領確實是足利義輝親口承認。他要把這件事釘死,不給北條家反駁的餘地。

上杉輝虎看義銀一臉正經說瞎話,聽得想笑。斯波義銀在佐野領都提刀上陣砍人了,算哪門子使節,還在這裡裝模作樣假公正。

北條氏政冷淡說道。

“御臺所此言差矣,關東是關東武家的關東。

幕府遣使來訪,我等關東武家以禮相待,可要摻合關東諸事,似乎不合規矩。”

關八州在鎌倉足利家帶領下造反,雖然被幕府打敗,但幕府也的確拿關東體系沒什麼辦法,只能把鎌倉足利家踢出守護體系了事。

斯波義銀一口一個幕府承認的關東管領,這是確定上杉輝虎的正義性,北條氏政怎麼可能同意。

她高舉關西幕府壓迫關東武家的大旗,說著義正言辭,已然忘記自家的出身。

後北條初代家督伊勢女來到關東,是幫幕府對付關東將軍的棋子,這才有了後北條家崛起。

當年屠龍的少女,終究活成了新的惡龍。北條家擊垮關東體系,卻又成為新的關東霸主,儼然以關東武家領袖自居。

殿內這一出荒誕的大戲,足利義氏實在笑不出來。根本沒人把她放在眼裡,所有人的強勢都是建立在踐踏鎌倉足利家的尊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