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銀放下手中茶湯,問道。

“織田殿下知道嗎?”

“嗨,丹羽大人替織田殿下來傳過話。織田家與德川家是盟友,織田殿下不干涉我的行動,由我自己決定。”

義銀的食指敲擊桌面兩下,琢磨織田信長這句話的意思。

他昨天就感覺尾張三河兩方姬武士起衝突之事,有些古怪。如今看來,的確有些意思。

義銀看著德川家康,說道。

“既然織田殿下沒有異議,那你就早些回去吧。

德川家是河內源氏的一份子,你在東海道鎮守,幕府也好安心。

至於你這次上洛御奉公的義舉,之後自當給予恩賞。幕府不會因為你提前離開,便忘了忠義之士的流血犧牲。

吉良,今川兩家已經衰敗,三河遠江之地,還需要德川殿下你多多費心。”

德川家康伏地叩首,感恩道。

“臣下願為幕府分憂。”

義銀心裡明白,織田信長想要強行壓服德川家康的圖謀,暫時失敗了。

德川家康也不是善茬,她雖然有求於織田信長,但不代表她願意淪為附屬。

織田德川兩家是鬥而不破,德川家康主動前來,特意把這個底色透露給斯波義銀。

義銀心領神會,立即表達了善意。德川苗字歸屬這件事早已敲定,德川家就是河內源氏出身,自己不會反悔,讓德川家康放心。

東海道一直是幕府的關注點,斯波家鎮守尾張國,吉良家鎮守三河國,今川家鎮守駿河國,又拿下了遠江國。

這三家可都是足利一門親貴,足見幕府對東海道的重視程度。

如今東海道足利諸親藩都已衰敗,義銀嘴上把德川家歸為河內源氏的族親一黨,這是在給她提供統治三河遠江兩國的名分。

幕府早就管不了近幾之外的諸國紛爭,但是提供幾個口惠不實的名譽和頭銜,還是很容易的。

義銀不指望德川家康能站在自己這邊,但只要她不被織田信長左右,擁有自己的主見,就足夠了。

政治的遊戲規則,就是把敵人變得少少的,把朋友變得多多的。德川家康不與織田信長站在一起,為難斯波義銀,那就可以當朋友。

義銀一開口,德川家康馬上接受了這份善意。

德川家康當然不願意德川家淪為織田家的附屬,但僅憑她自己的實力,又難以抗拒越來越強大的織田家。

既然斯波義銀有意出來硬扛織田信長,德川家康當然樂得在兩人之間保持中立,獲取最大利益。

她動情道。

“御臺所,當初我在尾張之時,就時常受到您與織田殿下的照顧。

這份情義,我一生不敢相忘。”

義銀眼圈一紅,嘆道。

“我與織田殿下都是為了武家天下,為了幕府公義。就算有些公務上的分歧,也不會壞了私誼。

竹千代,你能喊她一聲吉法師姐姐,難道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喊我一聲義銀哥哥嗎?

你不用在我們之間為難,你想走,就走吧。”

德川家康不禁垂淚哽咽,輕聲說道。

“義銀哥哥。”

義銀微笑點頭,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動道。

“竹千代妹妹。”

兩人一起回憶當初點點滴滴,演得及其感人。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這次德川家康來,就是表明了騎牆的態度。

明面上的理由很充分,她是不忍心摻合進哥哥姐姐的矛盾中,只能含淚逃回本領,保持中立,儼然是個左右為難的好妹妹。

對此,斯波義銀喜聞樂見,織田信長無奈妥協。

德川家康名正言順得放上幾句場面話,就能安然離開京都這個大漩渦,太太平平回老家,冷眼旁觀京都狗咬狗的大戲。

———

斯波義銀一入京,德川家康馬上懇請回領。

幕府上下各方都不傻,看得很明白。隨著各方勢力紛紛上洛,已經有人不願意捲進之後的政治鬥爭,主動迴避。

織田信長與斯波義銀先後同意德川家康走人,足利義昭這個無權無勢無名的足利遺女能說什麼?

足利將軍之位空懸,幕府尚未重新啟動,沒法發出正式的恩賞。但德川家康離開之前,已經得到確定的承諾。

幕府再立之後,會正式承認德川家的河內源氏名分,並授予幕府的相伴眾身份,三河遠江兩國的守護代役職。

幕府已經沒有能力給予實際的好處,但名分的確立,讓德川家在三河遠江兩國的統治得到了幕府的背書,法理上再無隱患。

西三河松平家終於擺脫了地方土豪的卑賤,一躍成為在幕府掛號的地方名門,德川家。

德川家康對此非常滿意,帶著自家軍勢,撤回東海道去了。

在此同時,蜷川,細川,淺井等幕臣,地方親藩,近幾大名已經漸近京都。

而織田信長在東福寺,也意外得收到了一份重禮。

———

織田信長拿起一枚金小判,顛了顛,說道。

“三百枚金小判的獻金,真是大手筆,就為了見我一面?”

她眼前的商家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織田信長剛在城下町殺掉了一批商販遊男,兇名正盛。若非為了信仰,這名商人才不敢來呢。

可正是為了信仰,她咬著牙獻上三百枚金小判,只為求見織田信長一面。

一枚金小判的市價是750文永樂錢,換作日本精錢就是1500文。

以數百貫的錢財只求一面,堪稱一面千金。

商家獻金之事不少,但京都之地當然是獻給幕府。這商人竟然主動向織田信長這個外藩獻金,一次獻金的數額還這麼大。

也難怪織田信長來了興趣,真就召她前來一見。可見到這名商人卑微膽怯的模樣,織田信長又不免感到失望。

她哼道。

“好了,見也見過了,你可以告退了。”

那商人急了,磕頭說道。

“織田殿下,我有一言。。”

織田信長冷酷道。

“拖出去!”

她對這個卑賤的商人已經失去了興趣,不想知道她的目的。

商人眼看自己就要被旗本拖走,掙扎著大喊大叫道。

“織田殿下,您的鐵炮用法有問題!”

織田信長神情一肅,喝道。

“等一等!”

旗本把商人丟下,衝織田信長鞠躬。商人趕緊往前爬上幾步,急著把話說完。

“有人讓我告知您,織田家的鐵炮眾多,島國少見。

但觀摩佇列之時,總覺得鐵炮足輕的訓練方式有誤,交戰之時難以達到最佳效果。”

織田信長用手搓磨幾下下巴,問道。

“南蠻教?”

商人渾身一震,磕頭不止。

鐵炮是南蠻人帶到島國的武器,從種子島傳到近幾不過幾年功夫,關東不少武家甚至還不知道鐵炮是什麼東西。

誰懂鐵炮的軍事理論?誰能指出織田軍勢的鐵炮用法存在問題?要麼是擅長鐵炮作戰的雜賀眾根來眾,要麼就是南蠻人。

這商人鬼鬼祟祟獻金,來歷不肯明說。織田信長試問一句南蠻教,看她磕頭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臨濟宗東福寺派雖然不問世事,但到底是宗派一員。這傢伙跑到寺廟中,替南蠻教當說客,真是活膩味了。

織田信長見她碰碰有聲得用力磕頭,額頭已經磕出血來,問道。

“你是南蠻信徒?竟敢跑來寺廟搗亂,真是不知死活。”

那商人抬頭看向織田信長,一臉肅穆,說道。

“我不關心自己會有什麼下場,我只關心如何能更加得靠近*,並將*的榮光更多得傳播給世人。”

織田信長眯了眯眼,忍不住心中厭惡。

也許是被困在這個貧瘠島國上的極度壓抑,島國人的性格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執,一旦信仰宗教,很容易成為狂信者。

一向宗便是這種狀態的極致,現實中無法解脫,只能在精神上尋求慰藉。而這種瘋狂,又讓統治島國的武家們感到恐懼與不安。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一向宗已經讓大名們頭疼不已,南蠻教能與一向宗爭鋒不退,自然不是軟柿子。

織田信長看著原本畏懼自己的商人,一旦談及信仰,馬上變得敢於直視自己,忍不住哼了一聲。

雖然織田信長嘴上親近日蓮宗,但宗教只是她的工具。她最警惕的,就是這些宗教瘋子的反噬。

但此人說到的鐵炮之法,又讓織田信長心癢難耐。

她一直在改革武家的傳統,經濟上廢除關所的改善流動性,政治上壓制武家分封的獨立性,而重中之重就是軍事改革。

訓練一名合格的姬武士,需要從小修習兵法。從三歲到元服,至少是十年之功。

織田信長等不了這麼久,她的軍事改革,打破武家對軍事特權的壟斷,提拔平民足輕成為主力。

但這一改革成功的前提,就是足輕能形成足夠的戰鬥力,以替代姬武士在戰場上的作用。

織田信長看重鐵炮,因為鐵炮的訓練簡單。訓練三個月的鐵炮足輕,在戰場上能夠幹掉苦練十年的姬武士,這個價效比真是太棒了。

鐵炮的使用辦法,織田信長還在摸索中,長槍鐵炮的足輕能否真正替代姬武士,還需要一套成熟的戰術體系。

如果南蠻教願意教授織田家這方面的軍事知識,迅速增強織田家的軍力。這是對織田信長而言,非常有吸引力的籌碼。

織田信長心裡隱約能感覺到南蠻教的目的不簡單,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她很難不動心。

她冷冷看著商人流血的額頭,說道。

“讓你身後的人來見我。”

“她就在寺外,請織田殿下允許我帶她進來。”

“去吧,帶她來見我。”

“嗨!”

———

織田信長望著眼前四人,除了剛才的商人,其他三人都是異族模樣的女子。其中兩名白人,一名黑人。

伯多祿,包蒂斯塔神情自若,對織田信長行禮道。

“*的僕人,伯多祿,包蒂斯塔向您致敬,強大的織田領主閣下。”

織田信長沒有理會包蒂斯塔的問候,她饒有興趣指著黑人少女,問道。

“她身上是抹了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黑?”

包蒂斯塔沒想到織田信長會對身邊的黑僕感興趣,回答道。

“她是我的黑僕,這是她本來的膚色,並非染了什麼塗料。”

“哦?”

織田信長站了起來,繞著黑人走了一圈,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黑人少女莫名看著轉圈的織田信長,神情迷茫。

包蒂斯塔解釋道。

“領主閣下,她不懂日語。

她是我來島國的途中購買的僕役,並沒有名字。我叫她禮拜一,因為我是在禮拜一買下了她。”

織田信長瞅了包蒂斯塔一眼,重複道。

“禮拜。。一?真是個古怪的名字,禮拜是你們的宗派儀式?

你這次來,是要把她進獻給我嗎?”

包蒂斯塔愣了一愣,織田信長這意思,是看上了自己的黑僕?想要過去?

她笑了笑,說道。

“若您喜歡,她便是您的。”

織田信長興高采烈說道。

“好,很好,讓她站起來!”

包蒂斯塔說出幾句織田信長聽不懂的話,黑人少女便緩緩站了起來。

黑人少女四肢勻稱,相貌柔和,五官靚麗。除了膚色稍黑,看起來遠比島國的姬武士身材修長,甚是高挑颯爽。

織田信長滿意得點點頭,說道。

“這份禮物我很喜歡,但我要先確認一下。

來人!把她給我丟進外面的水池裡去,讓人給她仔細擦身。

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天生黑膚。”

拉門大開,黑人少女被幾名姬武士驅趕到室外。

織田信長望著她被驅趕進池子,感興趣得看著她驚慌得在水裡撲騰。

然後,織田信長轉頭看向包蒂斯塔,問道。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包蒂斯塔回答。

“伯多祿,包蒂斯塔,*的僕人。”

織田信長點點頭,說道。

“聽說你有訓練鐵炮士兵的辦法?”

包蒂斯塔搖頭道。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傳教士,軍事並非我的強項。”

織田信長面色瞬間拉了下來,說道。

“你是在戲弄我嗎?”

包蒂斯塔指著身邊的另一名白人女子,說道。

“領主閣下,請允許我向您介紹,這位是來自馬耳他島的傑潘尼,她是聖約翰騎士團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