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貞教對足利義昭卑躬屈膝,完全不顧自己這張老臉。

為了保住伊勢家業,她學足了松永久秀跪舔織田信長的做派,真正成了厚顏無恥的老賊。

她提出的建幕三策,分別應對天台宗,織田家,斯波家。

天台宗之事,覺恕上人本就希望與足利義昭維持前人的友誼,又有伊勢貞教這位幕府老臣從中穿針引線,雙方一拍即合。

足利義輝的葬禮,必須重新舉行。

臨濟宗相國寺派跟三好叛逆勾勾搭搭,僭越為先代將軍下葬,幕府理應下令申飭。足利義輝的後事,會交給天台宗再做一回。

對此,覺恕上人非常滿意,她代表宗派勢力對足利義昭的繼位,表示了支援。

雖然宗派與武家之間歷來有著互不干涉的默契,但延歷寺的地位不一般。

和族並非島國上唯一的族群,千年之前,發源於奈良盆地的天皇朝廷還非常虛弱。

所以,天皇朝廷才會全面吸收大陸天朝的文化,推動自身發展。而最突出的一項政策,就是崇佛。

天皇朝廷在奈良盆地大修佛寺,弘揚佛法,是有著現實政治需要的。

一方面利用佛教,收攏民心。另一方面,也是利用佛教,抵禦外敵。

千年前的島國其他族群,還未被和族驅逐消滅,距離最近的敵對族群,甚至就在近幾邊沿。

天皇朝廷盤踞奈良盆地,向北方的京都盆地,近江盆地發展。

延歷寺的身份,被天皇朝廷拔得極高。就因為比叡山延歷寺的位置,處於京都盆地與近江盆地之間,是抵禦北方異族的最前線。

神話故事中,延歷寺一直是鎮守鬼門,抵禦外魔的佛教聖地。為何叫做鬼門?那是針對比良山地另一側的異族侵襲。

換而言之,比叡山延歷寺的尼兵,是天皇朝廷預設的編外武裝力量。她們存在的意義,就是鎮守北線,保護京都的安全。

這才是天皇朝廷歷代崇佛的真相,宗教不單單是安撫民心的麻醉劑,更是討伐異族的先鋒,保護自身的盾牌。

本土佛教藉著天皇朝廷的縱容,迅速壯大。北有比叡山的山法師,南有奈良盆地的奈良法師,氣焰囂張,無人敢惹。

尼兵武裝的強盛,開始干涉天皇朝廷事務,朝中君臣叫苦不迭。

這才有了天皇朝廷把都城從奈良遷移到京都之事,就是為了躲開奈良盆地過於強大的佛教勢力。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護衛京都的比叡山延歷寺,地位再次抬高,漸漸成為天下各派之首。

隨著天皇朝廷穩固,異族被驅趕到關東不毛之地,近幾佛教也漸漸淪為體態臃腫的碩鼠,吃拿卡要不幹人事。

比叡山天台宗的墮落,引發了宗派內有識之士的憤怒。宗內傑出人物紛紛走出自己的路,這才有了日後的淨土,日蓮等新宗派出現。

總而言之,比叡山延歷寺在天下宗派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堪比天下諸派之父。

宗派武家之間,有互不干涉的默契。但延慶寺的覺恕上人願意向足利義昭這位未來的將軍示好,這對足利義昭穩固政權非常有好處。

至於臨濟宗相國寺派,本就是足利將軍干涉宗派之爭的白手套。

足利幕府建立之後,尊崇臨濟宗,對這一派加以扶持,本就有打壓天台宗為首的近幾佛教之意。

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權傾天下,她建造的相國寺,更是臨濟宗相國寺派的本寺根基。

隨著幕府衰敗,臨濟宗漸漸失去了與天台宗掰腕子的底氣,畢竟靠山不給力呀。

這些年,御所的大御臺所耐心拉攏比叡山,高野山,就因為足利將軍家實力不足,只能把用在武家身上的制衡之術,往宗派頭上套。

所以,只要足利將軍家與天台宗達成一致,臨濟宗相國寺派根本無力抗議。

伊勢貞教說道。

“義昭殿下,天台宗不會有問題,覺恕上人一直希望重新為先代舉行葬禮。

倒是御臺所那邊,會不會提出異議?”

天台宗沒有問題,但足利義昭能不能代表足利將軍家,卻是一個問題。

畢竟她是無名無份的足利遺女,明面上,現在能代表足利將軍家的,應該是足利義輝的未亡人,斯波義銀。

這話雖然有理,但足利義昭聽來,卻是分外刺耳,讓她止不住皺眉。

和田惟政眼睛一眯,伊勢貞教這句話有挑撥離間的嫌疑,她忍不住開口說道。

“伊勢老大人,御臺所之前來過二條御所,已經說明了將足利家業託付給義昭殿下的意思。

我相信他,不會在這件事上為難我們。為長姐落葬,是義昭殿下順利繼位的重要步驟,御臺所沒有理由反對。”

和田惟政等人為了自身前途,與斯波義銀在上洛之事中,鬧得有些不愉快。

但在斯波義銀二條御所表態,主動退讓,願意全力支援足利義昭繼位後,雙方的矛盾就不存在了。

說到底,和田惟政,仁木義政,柳生宗嚴等人,她們要的是擁立將軍的功勞,要的是日後在幕府的權位。

斯波義銀只要不擋著她們上進發財,她們還是很願意尊敬這位先代的御臺所。

畢竟她們都是先代一手提拔的人,為了自己的私慾,去為難先代的未亡人,良心上多少有些不安。

伊勢貞教卻不一樣。

她在先代之時,就是阻撓先代施政的頑固派。之後更是狗急跳牆,參與了弒殺先代的京都事變。

比起先代的直臣們,伊勢貞教更加恐懼斯波義銀。斯波義銀與足利義昭越和睦,伊勢家就越危險。

伊勢貞教需要足利義昭與斯波義銀撕破臉,只有這樣,足利義昭才會借重伊勢一派維持幕府,伊勢家才真正有了活路。

如果足利義昭與斯波義銀和睦,兩人完全可以聯手合作,主導未來的幕府。

有斯波義銀這尊大神鎮場,幕臣們只能乖乖當狗,不敢玩弄什麼小心思。

如此一來,伊勢貞教又有什麼價值?值得足利義昭原諒她,拉攏她,讓伊勢家繼續在幕府混下去?

況且,斯波義銀因為與足利義輝的感情,對足利義昭關懷備至,幾乎是無條件支援她上位。

作為京都事變的主要推手,伊勢貞教看在眼裡,慌在心裡。斯波義銀不滾蛋,她的後頸總覺得涼涼,這腦袋遲早會被砍掉。

她不惜臉面,出言挑撥的原因,就在於此。

足利義昭必須依照原定的策略,讓斯波義銀改嫁,把他踢出足利將軍家。足利斯波一定要撕破臉,這是伊勢家得以存活的基礎。

看見和田惟政出來為斯波義銀說話,伊勢貞教不怒反喜,她不陰不陽說道。

“和田大人倒是很瞭解御臺所的心思,義昭殿下,是我失言了。”

伊勢貞教對足利義昭鞠躬致歉,和田惟政卻是面色難看。因為足利義昭看向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對勁。

和田惟政嘆了一聲,低頭不語。足利義昭對斯波義銀之事非常敏感,任何為斯波義銀說話的人,都可能被她排斥提防。

和田惟政這些足利直臣的未來前途,全掛在足利義昭身上。這位殿下若是對她起了疑心,以為她偏向斯波義銀,與她自身沒有好處。

伊勢貞教幾句話挑撥是非,硬是讓和田惟政閉嘴,其餘人等噤若寒蟬,不敢再出來說句公道話。

聯想斯波義銀苦心竭力幫襯足利義昭,足利義昭卻始終介懷自身卑賤。她無法正視斯波義銀的善意,自卑到恨不得斯波義銀消失。

這份心情被伊勢貞教玩弄在股掌之間,自然是無往而不利。

足利義昭想了想,說道。

“我會派人去請示御臺所,相信他會理解我們的做法。

由害死姐姐的三好家舉行的葬禮,實在是不符合禮儀,必須重新來過。

伊勢姬,你上次提起的細川藤孝一事,有沒有後續的想法?”

伊勢貞教心頭一喜,足利義昭雖然決定去請示御臺所恩許,但她明顯對自己受制於人的處境,非常不滿。

她主動提起細川藤孝,是心有不耐,希望改嫁御臺所之事,儘快有所進展。

伊勢貞教笑道。

“義昭殿下放心,這件事我心中有數。

織田殿下上洛之時,細川藤孝就趕回了北河內之地,向細川三淵兩家家督報信。

據說,兩家家督與她,已經一起上洛,很快就會抵達京都。

細川三淵兩家為了討伐南河內,錯過上洛之戰,對御臺所的決策頗有微詞。

臣下懇請您,第一時間與細川藤孝見面。在御臺所之前,先讓細川藤孝看到您的誠意。”

足利義昭若有所思,點點頭。

斯波義銀是幕府地方實力派領袖,這次安排討伐南河內,是為了地方實力派之一的畠山高政,討回公道。

細川三淵兩家的損失,斯波義銀看在眼裡,必然要予以安撫。

在雙方見面之前,先從細川藤孝這裡找到突破口,說服她本人,就能影響細川三淵兩家之後對幕府的佈局。

足利義昭抬頭看向伊勢貞教,輕聲問道。

“你有把握嗎?”

伊勢貞教肅然道。

“只要您肯相信我,我必定會為您解決掉這心腹大患。”

和田惟政,仁木義政,柳生宗嚴等人的眉頭,同時一跳。

心腹大患?

伊勢貞教此人居心不良,她硬是誇大御臺所的威脅,這是利用足利義昭的憂心,牽著足利義昭的鼻子走。

可當她們看向足利義昭的臉色,更是心頭一涼。因為足利義昭竟然面露欣慰,緩緩點頭。

這下,駁斥伊勢貞教的話,誰都不敢說出口。畢竟她們本就是一群投機者,最在乎的不是足利家的未來,而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在足利義昭繼位前夕,誰肯為斯波義銀說句公道話?若是讓足利義昭記恨,這些天的忙碌就全部白費了。

大好前程眼看就要成真,她們只好默默低下頭,坐視伊勢貞教挑撥離間,用惡毒的策略去坑害真誠對待足利義昭的斯波義銀。

人心之自私,莫過於此。

———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世上最少的是知恩圖報,最多的是恩將仇報。升米恩,鬥米仇。有時候不是不知恩,是還不起。

既然還不起,那就盼著恩人徹底消失,自己就不用尷尬了,真是完美的解決辦法。

這就是人性,不要用道德去綁架別人,因為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還是有良心的。為了不使良心難受,讓恩人消失,遠比報恩簡單得多。

施恩者不指望回報,才是最好的選擇。義銀對足利義昭施恩過重,自然讓足利義昭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足利義昭在斯波義銀面前,本就非常自卑。好不容易繼位足利將軍,成為天下之主,如何能容忍這個男人繼續在自己頭上指手畫腳?

這個自卑又自大的女人,伊勢貞教只用少許挑撥的手段,就讓她忘卻了斯波義銀扶持上位的恩德,透出了卑劣的私慾。

在此同時,細川三淵兩家在勝龍寺城,也發生了有著一場關乎家業未來的討論。

———

勝龍寺城是和泉細川家的傳統領地,距離京都不遠。細川三淵兩家家督上洛,先到了這裡暫歇。

織田信長一意孤行,提前發動上洛。細川藤孝連夜趕回北河內,向家中報信。

松永久秀的反水,讓三好家的戰略全部崩盤,三好三人眾陣亡,三好義繼不得不放棄掙扎,龜縮退卻。

細川三淵兩家還未表現,上洛之戰就結束了。兩家的軍勢在南河內之地幫畠山高政站臺,眼睜睜看著機會一閃而逝,自家兩手空空。

勝龍寺城,居館,議事廳。

細川元常閉目養神,聽著幾人說話。

三淵藤英因為對畠山高政之事處理不當,被斯波義銀嚴加訓斥。細川三淵兩家勞師動眾,卻是為她人做嫁衣,這鍋全是她背。

眼看家臣團怨聲載道,壓力全到了自己頭上,三淵藤英難免有些埋怨。

“御臺所命我等攻打南河內之地,織田家卻趁機發動上洛,全取大功。

我為上洛費心費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家臣埋怨,物資消耗,都成全了畠山高政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