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州鄱陽湖邊的茶樓裡,某個短命鬼依靠在欄邊,也抬頭看著被烏雲遮起來的月光,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晨霧說:「呦,這是誰想咱們嗎?」

暮雲說了一句:「說不定是罵呢。」

隨著這個噴嚏,耳邊唱曲的聲音停止了,紅俏小聲問:「公子,著涼了嗎?」

暮雲搖了搖頭:「沒有……紅俏,別唱了。」

紅俏放下琵琶:「公子其實不愛聽曲吧?」

「我聽不懂,更聽不出好賴。」

「那……我陪公子聊聊天?」

暮雲想了想:「說說話吧,最起碼有點兒動靜。」

暮雲和紅俏沒怎麼聊過天,那天跟紅俏說過以後,還是如從前那樣,只是聽曲。不同的是,偶爾會晚上來。

紅俏問:「公子你說讓我幫你做事,可是這麼長時間了,你也沒說過要我幫你做什麼啊。」

暮雲回答:「現在還不是時候……紅俏,以後在外面不要提這件事,更不要跟別人說。」

「我懂了……」紅俏微微低下頭,看到了暮雲手腕上的鈴鐺,便笑著問:「公子,這鈴鐺是姑娘送的吧?」

暮雲也看了看鈴鐺,回答:「對。」

「心上人嗎?」

暮雲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紅俏笑著說:「看來是了。」

「紅俏,你很聰明,觀察力很好。」

暮雲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天不早了,早些回去吧……明天以後,早上來吧。大晚上的,走夜路不安全。」

「謝公子關心。」

從茶樓出來,暮雲慢慢的走在湖邊,心裡一直拿不定主意。晨霧這段時間一直在催他把自己知道的訊息送出去,他何嘗不想。但是顧慮太多,也不知道自己掌握的這些訊息是真是假,就這麼僵持著。

兩個侍女跟在他身後,其中一個突然說:「公子,你真心喜歡紅俏姑娘吧?」

暮雲回了一句:「不算喜歡。」

另一個笑著說:「咱們公子心裡有人的。不過嘛,你心裡的那個姑娘反正又沒在,何不光明正大一些?比如,把紅俏接到咱家裡來?你在這裡給紅俏的每一筆打賞,茶館都有抽成,不如直接把錢給她,聽說她家裡挺困難的。」

暮雲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問侍女:「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回答:「公子……不就是公子嗎?」

「你們從小被夜羽小築養大,江湖上的一些事應該也接觸過吧?」

「接觸過的……不瞞公子,我們在小築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大人物,一般以女子居多。您這樣一個俊公子,還是頭一次。」

暮雲點點頭:「暮雲這個名字,你們沒聽說過?」

兩人搖頭。

「那李鳳嵐這個名字你們聽說過吧?」

「當然,閒人堂的李姑娘這半年來可是名聲大噪。」

暮雲又點點頭:「你這們這些日子一直在暗地裡討論,說我心裡有個姑娘,還來這裡沾花惹草。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就是李鳳嵐。」

多少有點兒意外。

下人們都知道夜羽小築跟閒人堂之間的關係,年前還打了一架。既然雙方是必分生死的關係,又為何派人保護這位閒人堂的貴公子呢?

暮雲見兩人不說話,便繼續說:「那你們知不知道我的另一個身份?」

兩人搖頭。

暮雲自問自答:「司夜。」

這個名字讓兩個侍女不由得一個哆嗦。

她們的任務不只是保護和伺候她,更多的是監視

,要記錄他每天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原先只是以為這公子跟某些江湖勢力有糾纏,但是沒想過他就是小築十二首領之一的司夜。

暮雲冷冰冰地說:「以後我的事,少打聽,少議論。至於你們會不會向廬州彙報,我管不著……但是,最好別被我發現。」

兩人急忙回應:「公子放心!我們嘴很嚴的!」

暮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們兩個去暗地裡跟著紅俏,看她有沒有被別人盯上。」

侍女有些為難:「那……公子你這邊?」

暮雲看了一眼四周:「這暗處少說還有三個人跟著我,用不著你們盯梢。」

等侍女走了,暮雲一個人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晨霧說:「我聽說,對付手底下的人,要恩威並施。你不能光嚇唬他們,得給點兒好處。」

「我又沒打算真的用他們。」

鄱陽湖一眼望不到頭,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到海邊了。

好像回到了半年多以前,自己從一個小山村裡醒來,全身上下都在疼,尤其是腦子,似乎快要裂開。救了他的那家人很好,不光給他療傷,還說如果他沒地方可去,可以住在那裡。

腦袋昏昏沉沉,空空蕩蕩,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在某個深夜,「朝嵐谷」三個字忽然出現在自己腦子裡,隱約記得,自己掉下懸崖以前,有人說讓他去朝嵐谷,告訴那裡的人,說某個人被某個人殺掉了。

那時候朝嵐谷成了他的唯一目標,忍著身上的傷痛,一路打聽著往朝嵐谷走。彼時暮雲並不知道自己是兩個人,只是偶爾會失神,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不知身處何處。有時候會失神幾個小時,有時候會是幾天。有時候醒來的時候身上換了新的衣服,有時候身上也會莫名其妙的多出錢來。

他明白過來了,自己這個具身軀裡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似乎比自己知道的事情多一些。

後來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嵩山附近,在那裡遇到了讓自己糾結的人生更糾結的女子。認識了她以後,他對自己是誰就不太在意了,有了回憶,心裡裝了東西,不那麼空了。跟另一個人的關係也變得好了起來,兩人開始能對話,也能決定誰站出來,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直到他了解到了墜崖真相,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

如果他真的是司夜,那之前那段讓自己珍惜的過往,就要化作泡影了。

如果僅僅是不再相見,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變成仇人,那就真的痛徹心扉了。

好在李鳳嵐和白叔禹找到了司夜的屍體,這才讓他對活下去有了希望。

往常在李鳳嵐身邊,他所做的事情無非就是駕車、刷馬、保護李鳳嵐的安全,李鳳嵐從來沒給他安排過麻煩的任務。現在,李鳳嵐交給他一項只有自己能完成的任務,並且危險重重。對於這一點,他沒有怨言,讓他死他也不會說什麼,晨霧也是這麼想的。

想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

晨霧問:「你突然笑什麼?」

「你記得在長安的時候,你跟李鳳嵐說衛正陽和袁風鈴的事嗎?」

「我記得啊。」

「那時候你說衛正陽跟條狗似的,人家給個好臉色自己就高興半天,求他半點兒事就搖尾乞憐。」

「對啊,怎麼了?」

「你不覺得……」

晨霧打斷他:「你別妄自菲薄,那衛正陽跟咱們能一樣嗎?咱要是死了,李鳳嵐指不定哭成什麼樣子,衛正陽要是死了,袁風鈴心絃都不會有一絲波動。」

暮雲沒說什麼,過了半晌,晨霧有些搖擺不定地說:「你說……李鳳嵐不

會跟袁風鈴一樣吧?不會也利用咱吧?」

暮雲又笑了:「就算是,你能怎樣?」

「我覺得不是,真的。我說她是個傻妞可不是亂說的,她有時候很聰明,但是對待感情,笨得跟豬一樣……而且極其不坦誠,喜歡上誰就跟輸了個大的一樣。」

暮雲不再說話,抬頭看了看天,烏雲散開了,那輪明月高懸於天空,很清晰,但是很遠。

第二天一早,暮雲又帶上兩個侍女往茶樓去了。經過昨天的那番話,今天這些侍女在他身邊顯得格外拘謹。往常有說有笑的,今天都只是低著頭跟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敢說。這是暮雲想要得到的結果,跟他們保持距離,讓他們怕自己。

往常都是下午或者晚上來,突然改成早上,讓茶樓老闆有些不知所措,竟然親自進屋倒茶。

「公子,」茶樓老闆陪著笑臉說,「您這段時間天天往我們這兒來,可算是我們的大主顧了。」

暮雲懶得跟茶樓老闆說什麼:「閒來無事罷了,紅俏呢?」

老闆有些侷促:「那什麼,公子,您看,咱這兒唱曲兒好聽、長得好看的姑娘有很多,要不……您換一個?」

暮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冷著臉問:「紅俏呢?」

「紅俏……紅俏今天沒來。」

暮雲慢慢站了起來,盯著老闆的眼睛:「我昨天跟紅俏說,讓她早上過來,我問你,她人呢?」

老闆有些焦急:「您看……您別為難小的……」

暮雲深吸了一口氣,大喝一聲:「來人!」

雅間的門被人推開,四個勁裝漢子幾乎是一瞬間出現在門口的。老闆有些傻眼,只是知道這是位富家公子,往常只帶著侍女遊湖看景,從沒見過身邊有護衛啊?而且,這四個人是什麼時候進茶樓的。

暮雲一揮手,吩咐道:「去找紅俏。」

「是!」

手下們散開,開始挨個兒雅間找人,整個茶樓被鬧得雞飛狗跳的。這茶館規格挺大,來往的都是有權有勢的人,更別說有錢上得起雅間的人,一時間叫罵推搡不斷。

老闆急了,趕緊求情:「公子!您別這樣!我們還做生意呢!」

說著就要來拉暮雲的胳膊,誰知道剛伸手,他身邊的兩個侍女突然一左一右衝出來,沒見怎麼用力就將老闆推了出去。老闆腦子一懵,心說:完了,這位是個武林世家的公子。

暮雲不再理會茶館老闆,大跨步出了雅間。在一眾吵鬧聲中,他隱約聽到有女子的哭鬧聲傳來,似乎就在樓上。

來不及多想,帶著兩個侍女就向樓上跑去。越往上走,女子掙扎哭鬧的聲音就越清晰。

暮雲確定了這聲音是從哪個雅間傳出來,二話不說,一腳將門踹開。只見裡面有四個人,三男一女。

三個男人穿著相同款式的勁裝,看樣子是哪個門派的弟子。女子自然是紅俏,她被三人圍著,正在勉力抵抗掙扎,琵琶被丟在一旁,絃斷了,琴也摔壞了。

見有人進來,三個男子停下了動作,紅俏像只受驚的小鹿,見到暮雲後便躲在了暮雲身後,哭著說:「公子救我。」

暮雲低聲說:「別怕……你們帶紅俏小姐回去。」

有侍女問:「公子,那你呢?」

「不用擔心我。」

兩個侍女剛準備帶紅俏走,那三個男子不幹了。

「都別走!你誰啊?」

暮雲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們三個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不好吧?」

「不好?」其中一個冷笑著說,「怎麼?這女人是你娘們兒?」

「不是。」

「哪輪得到你來管?在茶樓做這種買賣的,誰出錢就跟誰,這位老兄,怕不是跟這小丫頭玩上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