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水邊的工地上,招募的工人有上百人,其中有不少是黃家莊子裡的佃戶,如今畢竟是農閒,佃戶們想要多掙點糧食,主家也不會說什麼。再說了,這作坊早一日建成,那新紙就能早一日生產,黃氏族人投的錢才能早日回本。

工地旁,先是搭了一個臨時的灶臺和茅草屋,算是做飯的地方,一個木盆裡放著大量的冬葵,還有一個大盆裡放著李氏今天剛做好的豆腐,旁邊的陶罐裡放著黑不溜秋的就是豆瓣,灶臺上邊兒的另外三個大木桶之中,則是洗好的粟米開蒸了,冒著白色的熱氣。

另有一口大鍋裡頭,正燉著豬肉,肉腥味很重。

按照預先定下的規矩,工地上的伙食,一旬也就是十天必須有一次肉食,另外,每頓的粟米飯是乾的而不是稀的,至於蔬菜什麼的,不是冬葵就是蘿蔔,加點鹽或者豆瓣用水一煮。

今天是開工第一天,所以李氏特地還做了一板豆腐。

見到黃月英,李氏趕緊行了個禮,而後道,“小娘子,今日我先蒸了三桶粟米,想著還有豚肉與冬葵,應當足夠了,若不夠,也還有豆腐。”

黃月英點頭,“辛苦李嬸了,這豆腐的錢,李嬸可算進採買的本錢裡頭了?”

“小娘子說笑,做豆腐的法子都是您教的,我如何能算豆腐的錢!”李氏眼神一瞪,就有些不開心了,“這工坊是小娘子你的,小娘子您是主家,我為主家做事,那是本分。”

黃月英聽著這語氣,都有些無奈,說是這麼說,但做豆腐不是她吩咐的啊!可說到底,這個時代,奴僕就是主家的所有物……周揚與李氏,便是如此。

即便她有心想改,都改不了。

而後她看向黃琮,“小十三,從明日起,你每天夜裡多放幾個魚籠,第二天早上就送些魚過來,讓李嬸跟你買。”

黃琮想了想,“阿姊,不要錢……本來下魚籠也是你教的……”

黃月英眼神一瞪,“你收不收?”

黃琮小腦袋一縮,點了點頭,他也不敢說不啊。

一旁,李嬸見狀笑著點頭,不是一家人,才得把錢算的明白,“豆腐魚湯也是不錯的,就怕小郎君捉不到這許多魚。”

“那多下點魚籠便是。”黃琮表示,下籠子,他是認真的。如今他已經從阿姊那裡學到了許多技巧,也會思考魚兒喜歡在何處棲身,每日都能捉到四五條大魚,族裡有好幾戶叔伯都要與他換魚吃呢。

“這還差不多,反正你下陷阱也好,其他也好,工坊只要在一日,你便可以捉魚捕獵賣給李嬸,可明白了?”

“哦,明白了。”

黃月英鬆口氣,和這時代的人說話,有的時候得講道理,有的時候……還真不能講道理。

“屆時工坊擴建好了,竹紙的生意鋪開,做工的人只會更多,需要的吃食也多,小十三,這是一門長久的生意。”

“我明白了,阿姊,但人力有窮時,我到底只有一人。”

“所以你可以聯合其他兄弟一起,但是得注意安全。”

“可咱們到底是耕讀傳家……”黃琮有些擔心,他怕別人說自己是商人。

“耕讀傳家如何?有些叔伯兄弟不也得下地耕種嗎?耕種難道不也是勞動?還是說你捉魚下陷阱不是勞動?”

黃琮搖搖頭。

“以勞動換取報酬,並不可恥,哪怕你是賣了這些東西,但只要你正當所得,便是光明正大坦坦蕩蕩。”

黃琮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黃月英笑著摸了摸黃琮的腦袋,畢竟才八歲,老聽大人們說黃家是耕讀傳家,有時候便會把這種話奉為金科玉律,那實在太古板了,所以,教育啊,得從娃娃抓起。

“這位女郎君說得極是。”此時,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幾人看過去,便見一青年男子,身高七尺有餘(漢時一尺約23厘米),著藍色直裾衣,腰間配劍,一看,就不是窮苦人家出身。

“足下何人?”黃琮又問,今天莊子上可是來了許多生面孔的,車馬粼粼的。

“在下姓陳,名躍,遊學至此,聽聞荊襄有才女,方才一十二歲,便造新紙,特來拜訪。”陳躍對著幾人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也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你見過楚紙了?”黃月英不理解,這個時候就能有人慕名而來?

周揚出門大約是十天以前,這個時間,也就夠從沔陽和襄陽打一個來回,畢竟這是三國,即便在襄陽楚紙已有名頭,但她估計,至少還要個兩三天才會有人從那邊過來才是。

這人姓陳,怕是陳氏之人跟著她姨丈他們的隊伍跟過來想分一杯羹的。

“未曾,但我父見過。”陳躍而後笑著道,“言此新紙潔白如雪,又平整細膩,他看過承彥公與州牧大人的信,墨跡入紙不散,筆鋒凜冽,極易書寫,勝蔡侯紙多矣。承彥公還說,楚紙當行天下,是以,在下想看看這新紙到底是何模樣,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奇女子竟能改進蔡侯造紙之術!”

“那你問對人了!”黃琮隨後自得的道,“這新紙,便是我阿姊造的!”

於黃琮而言,他阿姊是世上最厲害的人之一,別人誇她阿姊,那比誇他還好用。

黃月英無奈,這人的父親竟然能看到自家老父親給姨丈的書信,想來是荊州的官員,身份也不會太低,而如今荊州的官員,多數都是世家子弟,見到這樣的紙,不動心才怪呢。

黃家莊子目前就一個看著是工坊的地方,一個看著正在進行土木作業的地方,所以這人目標太明顯了。

“失禮,未曾想黃家小娘子竟在眼前。”陳躍趕緊道歉,作揖行禮。

黃月英先是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後道,“如果你家是想摻上一份子呢,趕緊去找我阿父,表明身份上門拜訪,到我這兒沒用。”

陳躍有些尷尬,沒想到這就被看出來了,“勞煩小女郎指點,多謝。”

而後幾乎是掩面而逃,他能推測到這裡的人和黃承彥有關,但最得多也就是奴僕或者家奴主事,卻沒曾想……就是正主當面,就真挺尷尬的。

不過,這位女郎君,心思聰慧,言行舉止頗為大氣,不輸男兒,果然不愧是能造出新紙的才女。

……

份子的事兒,老父親已經分配好了,黃月英不會去管,也不會有意見。

於她而言,如何讓眼前這群工人生活得好些才更有意義,這天下,到底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眼前這群人,便是天下人的一部分,也是天下人中多數人的代表。

世家大族再怎麼大,在人數上,佔比終究是小部分。

歷朝歷代,小冰河期,作物減產,隨後土地兼併,財富向著少數人集中,富者越富,田連阡陌,貧者越貧,無立錐之地。

貧者只能掀桌子造反。

這個道理,到了後世同樣也是相通的,只不過,因為作物產量的提高,少有人會餓死,但多數人依舊只能為生存忙碌,柴米油鹽醬醋茶,外加一套房子,於是安安穩穩的過了這一生。

不多時,便到了晚食的時候,今天一天,工人們可是看著李氏燉的豚肉,那肉香味飄的老遠,他們也知道,今日是上工第一天,手上也肯用力氣,地基也挖的很快。

本來在冬天,土地比較硬,不適合動工。

可,主家願意給吃的啊!

今天他們也看到了,那是一車一車的糧食往裡頭拉啊,能少的了他們的吃的?

果不其然,等到了晚食的時間,他們排隊吃飯,吃的是乾的粟米飯,冬葵配豆瓣,還有個什麼豆腐,再給每個人一塊又肥又大的豚肉,淋點兒湯汁,那叫一個饞。這伙食,比他們在家吃得好多了!有些人甚至想著,留點兒肉帶回家給家人嚐嚐。

“今日是工坊擴建的第一日,好讓你們知曉,每日的晚食,打底都是乾的粟米飯!我家女郎君說了,冬日裡建房子是個辛苦活兒,所以飯食得保證,是以,每過一旬,便會有豚肉吃。”李氏一邊給別人打飯,一邊開口和這群人解釋著。

“周家娘子,您說真的?”有人自是不信,開工第一天有肉吃,已經是主家心善了,日後要十天吃一次,那這主家……也太好了吧。

“自是真的,今日我家女郎君還特地來檢查飯食了,生怕我虧待諸位了!”

“哈哈哈,那就多謝主家了!”

“是主家心善!”

在這個時代,願意善待他們這群泥腿子的人,不多,是真的不多,哪怕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只是想吃飽飯活下去。

此時,宋博站了出來,如今他是造紙工坊的熟練工,卻又是黃承彥家的佃戶,還讀過書,所以,新工坊擴建,他得來看著,“是我們主家心善,但更是我家女郎君心善,可我不是心善之人,所以,要把手上的活兒做好,否則,便回家去吧。”

“宋管事放心!”

“我們也不是那等只吃飯不幹活兒的人,主家對我們好,我們自然也捨得出力氣!”

“不錯!”

就近的和宋博能說得上的話幾個工人,是每組的小工頭,有他們傳這話,底下的人就亂不了。

再說了,白花花的肉就放在眼前,那要真是還不知好歹,就只能趕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