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裡,光線很暗。

暗到跪著的朱橚看不清御案後朱允熥的那張臉,倒也不是說絕對是因為暗而看不清,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在這份暗淡之中,還有從窗外射進來的餘暉。

而餘暉又恰好打在朱允熥的臉上,使得整個輪廓顯得格外朦朧。

他可以看清的是,朱允熥就在御案後靜靜的坐著,用一把精美的裁紙刀,挑開桌面上那份朱橚苦心編寫的認罪奏章。不像是認真的看,更像是無所謂的瞄。

奏章有一截大拇指那麼厚,準確的說那也不算是奏章,而是一本匯總。

一本這些年他們幾個叔王私下往來重要信箋的摘選,一些重大事件的記錄,還有一些藩王們和京城官員私下往來的證據。

“他不感興趣嗎?”

朱允熥許久沒有聲音,跪著的朱橚感覺膝蓋上痠疼難耐,但相比於膝蓋,心中的忐忑和恐懼才是如影隨影揮之不去。

“可都是老六老七他們的把柄,他怎麼會不感興趣?”朱橚心中繼續暗道,“或者是,他早就知道?”

很多事朱允熥並不知道,他有青眼有錦衣衛但世上總有能藏住的秘密。

他也不是不感興趣,而是覺得有些有些想開口嘲諷。

靜,暖閣中很靜,只有代表著時間的沙漏在緩緩流逝。不然,就像是時光定格了一樣。

銀色的裁紙刀合上奏章,朱允熥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朱橚的臉上。

後者下意識的跪直了身體,面露微笑。

“皇爺爺讓你來的?”

朱橚忙道,“回皇上,是!”說著,頓了頓,“父皇讓罪臣來跟皇上您認錯,罪臣早先很多事想不明白,經過父皇的喝罵如今已是醍醐灌頂,罪臣今日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

說完,恭敬的叩首。

“嘖!”而朱允熥,則是在心中撇嘴,忍不住別過頭。

他別過頭,是不想讓朱橚看到他嘴角控制不住的譏諷笑意。

“你怎麼這麼蠢呢?”朱允熥真想問問朱橚,“你以前沒這麼蠢的,在鳳陽關傻了?還是被我嚇傻了?”

第一句話,朱橚就答錯了。

正確的回答應該是,“罪臣早就想來找您認罪!”

這時候了還說是奉了老爺子的命,你是在提醒朱允熥這個皇帝什麼嗎?到底是不是老爺子讓你來的,朱允熥能不知道嗎?

朱橚五體投地一般叩首,卻遲遲聽不到皇帝讓他平身的聲音。

皇帝不說話,他也不敢起來,就這麼跪著。暖閣內的時光,好似再一次凝固了。

“這個!”朱允熥手中的銀色裁紙刀,又點點那本奏章,“老爺子知道嗎?”

朱橚抬頭,眉眼之間微微有些激動,“父皇不知道,罪臣既來認罪,就要坦坦蕩蕩,把過去做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皇上。如此”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允熥的手勢打斷。

朱允熥實在不想在聽他說下去了。

朱橚又回答錯了,不是回答錯,而是會錯意,會錯了老爺子的意。

不,也不是會錯意。而是他壓根就沒想順著老爺子的意,老老實實的把自己過去那些破事說明白了,磕頭請罪痛哭流涕的請朱允熥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原諒他!

他想的是交投名狀!

你說他蠢嗎?他知道日後誰當家,想通了事也認清了自己的位置,開始討好了!

你說他不蠢嗎?他明明知道老爺子絕不會贊同他這麼幹,他還是把其他兄弟給牽連進來了。

蠢是真蠢,壞也是真壞。

朱允熥再次打量著朱橚,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他的二叔秦王沾了暴虐二字,三叔晉王沾了暴不虐。這兩人在朝臣之中,口碑不是很好,但絕對不蠢也不壞。

當初朱標死後,他倆是最有資格爭奪太子之位的,可他倆明白自己的斤兩,也明白他們老子的真實意圖,乾脆就不爭了。不但不爭,對朱允熥這個大侄子還是出奇的好。

人家那是真聰明,自己的親侄子當了皇帝,怎麼也不會對待自己吧?自己的親侄子當了皇帝,絕對比自己的兄弟上去了強吧?

再說老四燕王。

是,人家是有反心,也背地裡使了不少手段,甚至如果可以的話他會不擇手段,同時又心存殺意。

可是人家見勢不對,磕頭認錯。

認錯不丟人,人家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了,要殺要剮你隨意,你不殺我我就安心的給大明朝效力。人家這是拿的起放得下,算條漢子。

可老五這是個什麼東西?

看著比誰都聰明,淨幹些蠢壞透了的事兒!

明明有野心,裝的卻很無辜。然後暗地裡串聯這個,慫恿那個。結果轉過頭來,還把人家賣得一乾二淨。

這人就好像是天生的天性薄涼,天生的牆頭草見風使舵,天生的不喜歡看見別人的好,就喜歡看別人倒黴。

~

“他怎麼不說話?”

朱允熥不說話,朱橚就慌了神兒。

那本奏章是他脫罪的法寶,他相信將來一旦這位侄兒皇帝要收拾其他王叔的時候,這就是那些人的催命符。

別的不說,光是跟軍中將領暗中有勾連這一條,就誰都說不清楚。

某年某月某日,某藩王給某都指揮使送了幾個美婢女。

某年某月某日,某藩王在新招說了皇帝的壞話,不服氣。

等等等

甚至朱橚已做好了其他準備,等老爺子歸天之後,小皇帝要收拾那些叔王的時候,他這個做五哥的馬上跳出來,幫著小皇帝讓那些叔王們認罪伏法。

讓他們也嚐嚐在鳳陽圈禁的滋味!

可是,現在看來,他所謀劃的一切,好像皇帝都有些看不上。

所以,他更慌了,汗出如漿。

“你熱啊?”盼了許久,朱允熥才不緊不慢的又一次張口。

“罪臣是惶恐至極,一想到以前罪臣十惡不赦!”朱橚再一次叩首,痛哭流涕,“罪臣害怕”

“你怕?”朱允熥笑了笑,“五叔,起來吧,坐那好好說話!”

忽然,這突如其來的語氣轉變,讓朱橚彷彿陡然間見到了光。尤其是這聲五叔,差點真的讓朱橚感動的落淚。

“皇上面前哪有罪臣”

“那你繼續跪著吧!”朱允熥直接把朱橚其他的話,給堵死了。

“你應該知道,朕從來都不是喜歡客套,喜歡彎彎繞的人!”朱允熥又用手中的銀色裁紙刀,點點那本奏章,“而且,朕也不是假惺惺的人!”

說著,朱允熥換了一副口吻,“我覺得人呀,一輩子就這麼幾十年,何必那麼虛偽呢?命是自己的,怎麼活也是自己的事兒,幹嘛非要裝呢?”

“圖什麼呢?人呀,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呀!演戲給別人看,到最後蒙的只能是自己,蒙多了就在戲裡出不來了!”

這番話,讓朱橚摸不著頭腦。

但大概,他能感覺到皇帝好像是在說他。

“皇上所言極是,罪臣以前就是一把歲數沒活明白”

“我倒不是說你麼活明白,我都替你累的慌!五叔呀,還記得以前嗎?我記得咱們爺倆以前,還算不錯呀!”章節錯誤,點此報送(免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