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飯,女人們去洗碗,孩子們去玩。

院子裡的小狗小貓,是他們追逐的物件。橘貓還好,嗖的一下跳上房頂,小哈巴狗則是一臉哀怨的被孩子們蹂躪。

有樸不成在旁邊站著,它不但不敢叫,還要吐舌頭一臉的乖巧。

“哎,對嘍,做狗就要做好狗,喜歡你是你的福氣!”樸不成還揹著手,對狗子指指點點。

朱家爺倆,坐在涼亭了。

兩人中間擺著一壺濃茶,朱允熥靠在茶桌上雙手託著下巴,老爺子一手蒲扇,一手搓著腳丫子,一臉齜牙咧嘴的愜意。

“舒坦!”老爺子終於搓夠了,端起茶喝了一大口,咧嘴道,“跟你說,咱原本這腳丫子就沒刺撓這毛病!是有一年,咱跟你那死鬼姥爺在一個床鋪睡覺,腳丫子挨著腳丫子,讓他把這毛病過給了咱!”

說著,又是咧嘴一笑,“你姥爺那死鬼喲,一拖鞋迎風臭三里,逆風燻三丈。有次去青樓,直接給人家陪酒的姐兒燻吐了!當時給人家徐天德臊的,以後說啥都不跟他一塊出去了,丟人!”

朱允熥笑呵呵的聽著,老爺子嘴裡的陳年往事。

這時候他只要傾聽就好,多聽一個字兒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福分,因為很可能不遠的將來,再也聽不到了。

但等了許久,卻沒下文。

朱允熥看看老爺子,“後來呢?”

老爺子沒說話,目光落在遠處那些歡笑的孩子們身上,“後來,他死了,咱老了!”說著,低頭吹吹大襟上不存在的灰塵,“你回吧?”

“嗯?”朱允熥沒聽清。

“咱說你回吧,回宮去,別在咱這耽誤功夫!”老爺子大聲道。

“皇爺爺,孫兒”

“咋,怕咱嘎巴死了,你見不著活氣兒?”老爺子斜眼罵道,“他孃的你天天圍著咱轉,咱就不死了?”

“人呀,都這麼一天,打多長時間起咱不就是等著呢嗎?就現在咱爺倆坐這說話,咱也是等著呢!趕緊回去,別在咱這耽誤!”

朱允熥心中泛酸,“皇爺爺,孫兒沒啥事”

“莫說你是皇上,就算你不是皇上,咱不是太上皇,咱爺倆就是普通人,咱也不讓你在咱身上耽擱!”老爺子正眼道,“年輕人有年輕的事,就算咱爺倆是普通百姓,你有你的家,你有你的事,你得出去掙錢去,你得幹活養家,擺弄孩子呢,守著咱這老不死的幹啥?”

“哦,要死的人了,還要拖著大活人?天下就沒這個道理。”說到此處,老爺子嘆口氣,“回去回去,你們呀,想的簡單了!你們這麼守著咱,咱心裡就好受。興許你不守著,咱還多活幾天。他孃的,整日讓你們生呀死呀的說著,不死都說死了!”

“皇爺爺”

“滾!”老爺子重重的放下蒲扇,“想挨鞋底子抽了是不是?”說著,不耐煩的擺手,“咱沒事呢,回去吧!哎,孩子們在就行了,你忙你的去!”

朱允熥強忍心中酸楚,走到老爺子身後,揉著他的肩膀,“不是您說的這樣,孫兒就想多陪陪您!”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老爺子笑笑,“當初咱還想跟你奶奶腳跟腳走呢,結果她把咱一扔就是快二十年。”說著,拍拍朱允熥的手,柔聲道,“大孫,回吧!國事為重!”

朱允熥不肯動,他真想如小福兒和六斤那樣,直接摟住老爺子的脖子撒嬌。

“你心裡真有咱,就記得咱告訴過你的話!”老爺子抻著朱允熥的手指,瞅了瞅,“大孫,回吧!你看你這幾日都沒睡好,手上都有刀槍刺了!”

然後,老爺子轉身,伸出手捏了下朱允熥的下巴,“多大的人了,還跟你爺爺耍嬌呢!不嫌丟人?回吧,你都立事的人了穩穩當當的!”說著,又笑道,“這離宮裡總共幾步道,真有事也來得及。聽話,回去!你也算,給咱一個體面吧!”

朱允熥呆呆的,“哎,知道了!”

~~

馬車朝行宮外駛去,朱允熥挑開簾子依稀能看到老爺子揹著手站在高處望著他。

眼淚,順著眼眶無聲的滑落。

明天,明天會如何呢?

朱允熥真希望,明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

那意味著,他和老爺子又少了一天。

~

“你跟咱大孫說了咱不好?”

院外孩子還在鬧,屋裡頭老爺子斜眼等著席老道。

“這”席老道有些畏懼,往後退幾步,“也沒說啥?”

老爺子皺皺鼻子,大手撓頭,“他孃的這麼快嗎?咱也沒覺得咋地,就要風緊扯呼了?”

“不是不是!”席老道忙道,“老道就是跟皇上說多注意您的”

“再說假話閹了你!”老爺子做了個捅人的動作,然後想想,“還有幾天?”

席老道沒說話。

“咱問你還有幾天?”老爺子瞪眼,“放心,不是要跟你算賬,咱就想知道咱還有幾天?”說著,低聲道,“有些事該交待得交待啊!”

“說不準!”

“曹!說不準你說六!”老爺子罵一句,面上滿不在乎,“人都有這天,不就是走嗎,多大個事呀?多少人稀裡糊塗就走了,多少人他孃的病得還不如死了呢?咱這還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還能有個交待後事的時候,挺好!”

席老道瞅瞅老爺子,腳步又往後挪動幾步。

“咱這輩子夠本值了,古往今來沒幾個咱這樣的豪傑!”老爺子冷笑,“他孃的什麼秦皇漢武,狗屁不是,什麼唐宗宋祖是他們生的好,娘了個皮的。”

“他們要是跟咱生在一個時候,跟啥陳友諒張士誠一個揍性,都得讓人揍江裡餵魚去!曹他奶奶的!”

“咱這輩子誰也不服,他孃的”

席老道的腳步又挪後兩步,他看到老爺子的眼睛有些紅了。

忽然,老爺子吧唧兩下嘴,“要說有啥遺憾呢!咱就是,還想看看咱的兒子們”

~~

馬車在宮門停住,朱允熥在太監的攙扶下,緩緩朝裡走。

不知為何突然之間,他渾身上下半點力氣都沒有。

剛進了乾清宮,王八恥就捧著兩本奏摺過來,“皇上,曹國公的摺子,加急!”

“知道了!”朱允熥嘆口氣,隨手翻開,還沒看又馬上抬頭。

“傳旨!”

“奴婢在!”

“傳旨給各藩王,讓他們快馬回京,務必七日之內到京城來!快!”

~~

“人誰他媽不怕死!而且還他媽知道要死了,得等死!”

夜深了,老爺子罵罵咧咧的進了屋,擺手道,“都滾出去!”

宮人們低著頭,小心的退下。

“樸不成,曹你孃的你趕緊幫咱辦事去!就咱以前說那事!”

老爺子又罵了一聲,拖鞋上了炕。

但是沒躺下,而是開啟的炕櫃子。

櫃子裡一個卷軸拿出來,展開鋪在了自己的身邊。

老爺子低著頭愣愣的看著上邊的人,眼眶紅紅的顫抖著手,輕柔的撫摸畫中人的臉龐。

“秀英啊!”

老爺子的嗓子沙啞起來,“咱要去找你了!”

一句話,眼淚吧嗒吧嗒的落下來。

“咱也到壽了,要去找你了。記著啊,給咱把被子褥子襪子準備好,咱怕冷啊!”

“嗚秀英,咱要去找你了!”

哭著,老爺子緩緩側身躺下,依舊看著畫像。

“這一天,真快啊!”

~~

紫禁城北安門,樸不成不用任何人攙扶,下了馬車。

幾個紅衣太監,已經跪在那裡等候。他們在宮裡,都是有頭有臉跺跺腳顫三分的人物,可此刻都乖巧得像是見到老師的孩子。

“雜家又不是主子,誰讓你們給雜家跪的?”樸不成陰著臉,眼角一個勁兒的跳。

幾個太監聞聲,又惶恐的站起來。

“叫你們來,有事兒!”樸不成邁步往裡走,“雜家歲數大了,手腳不便利,有些事要你們幫忙,能做到嗎?”

“小的們聽大總管安排!”幾個太監齊聲道。

“小點聲!”樸不成皺眉,“悄悄的,不許驚動了皇上!”說著,嚴厲的掃了幾個太監一眼,“誰走漏了訊息,就自己跳長江去,聽著了嗎?”

幾個太監無聲點頭,神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