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襯你眉間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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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雨落了整整一夜,終於停歇。
晨風裡還掠有幾分潮意,青石小道間,渠水淙淙,一夜雨疏風驟澆殘的花在清晨來敬的時節裡,反而不屈綻放愈盛了。
吹落的大紅貼紙,由宮人們早起重新貼過。
晨鐘幾響,雁鶴遠歸。
古老王都,陣法隨著鐘聲敲響,應天而起,無數江河山水氣象,繞城而起,鐘聲不絕,攜著如肅如穆的綿綿餘音再度敲響,雄渾,莊重,莊重,巍峨,延綿百里。
神道古殿,萬魔來朝。
神道盡頭,是白玉鋪成的千級臺階,每隔百階便左右各設屹天古柱,但間金龍盤柱,徐徐吞雲吐霧,鱗爪遒勁朝上九天,柱上雕刻竟非死物,活靈活現的金龍游盤於柱,龐大的龍軀起伏連綿。
神魔之戰,洪荒辟易時期,真龍便以隕滅,六界之中,真龍已經成為過去的傳說。
而在這魔度王宮的天柱之上,居然還能夠見真龍遺蹟,此場婚禮,可謂是盛大浩然。
魔族尚黑,魔君阿嬈著一襲黑色滾金邊的華貴禮服,黃金的鳳冕步搖呼應著厚重鳳袍背後披風上的金鳳紋繡搖曳不知。
金色細珠搖葉下遮掩的那張容顏如妖如雪,黑髮如墨,被黑金色一襯,莊重大氣,光一個側面,就已經美麗得好似神祇了。
神道兩側的編鐘沉重地迴盪響起,號角嗡然,白玉長階之下,千名內侍女官左右成列,手執花盞喜燈相送,而最前方為首者,自然便是今日鳳君了。
君之大禮,十方來賀。
神道兩側,黑壓壓地跪滿了魔臣王將,甚至連魔河葬心,也再其列。
黑色燙金邊的禮袍拂過三千長階,百里安來到登高處,與魔君並肩而立。
緊隨身後的千名女官高低有序地躬身伏地跪在玉階之下,唯有侍奉常年侍奉魔君陛下的那名女官尚有資格不跪,斂首衽衣的侍奉在百里安身後為他撐傘遮陽。
她忽將肩首壓得更低三分,輕聲細語地開口道:“鳳君殿下,在您跟前的乃是陛下,一界至君。今日大婚起,直至禮成結束,您的站位都需後陛下一步,禮法規定,是不可與陛下並肩同立的。”
百里安目光輕動,微一側首看了這名女官一眼,也不願多加為難一名小小的女官,輕提衣袍就要退去一步。
可阿嬈卻淡淡啟聲道:“今夕這位鳳君乃是朕以半壁山河為聘迎來的,即是一人一半共擁天下,自然沒有尊卑之分,並肩行禮,朕覺得並無不妥。”
女官忙斂起眉目,恭聲道:“陛下說得極是。”
百里安也隨之止了動作,正欲拂掌擺正衣襬的折亂痕跡,指節卻是忽然一暖,被魔君握住了半邊手指。
金色流蘇蓋頭下的阿嬈微微一笑,看著直上雲端的天柱,眸光灼灼明亮,神采逼人:“日衍星辰,琴瑟願與。今夕一過,你我此生金玉為龍,共沐千秋,可好?”
百里安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繼續整理衣襬,也隨著她的目光遙視天宇,平靜道:“只怕是金玉為籠,千秋為囚,你又何必自尋煩惱,自掃興致。”
阿嬈懸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一僵,自嘲的話語在微苦的舌尖喃喃一繞:“好一個金玉為籠,千秋為囚……”
她收回手掌,抬眸一笑,道:“百里安,我囚你兩輩子可好?”
不用擔心我自掃性子,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興致。
百里安揉了揉眉心,有些好沒氣地道:“聽你這話的意思,居然連下輩子都沒打算要放過我了。”
阿嬈心說何止是下輩子,便是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永生永世,她都要做他命盤裡那個擦不乾淨的鮮紅頑疾。
即便是他們死了,身歸混沌,她也要將他們二人的屍骨化成灰,千絲萬縷地永遠糾纏在一起,永墮深淵。
她低頭笑了笑,流蘇金珠搖晃間,阿嬈忽然好似發現了什麼,輕咦一聲,不由抬起手指撫上百里安眉心的那處血痕,奇道:“你這是什麼?”
這一回,百里安卻是沒有避開她的觸碰,任由她指尖覆落。
他目光微垂,看著她衣袖間的燙金繡紋,淡淡一笑,道:“今日清晨裝束之時,你身邊的那位女官擅作主張非要在我臉上點上這麼個東西,說是與魔君陛下你眉心添紅相襯應景,我瞧著倒是一派胡言,盡在我臉上胡亂折騰,又不是女孩子家,畫這些東西,可真是不倫不類。”
百里安嘴上說著難看,目光卻輕鬆一抬,道:“你若是覺得難看,我擦掉便是。”
聽百里安言辭之間多有抱怨不喜,那名內侍女官眸子驚恐大張,就要在此跪下:“奴婢冤枉!”
她何時給這位鳳君殿下上過妝了?
魔界王宮上下,何人不知陛下對這位公子爺的佔有慾之強,陛下聽了這話,她一界小小女官竟然敢對未來鳳君的臉動手動腳,陛下那還不得活剮了她。
“擦掉做什麼?”
誰知,魔君陛下面上非但未見動怒,聽這笑意竟是愉悅歡喜的,甚至還彷彿怕真的蹭掉百里安眉心那一線紅痕,她不過是蜻蜓點水般地一觸及收。
“你眉心添了這道紅,倒是多了幾分俊俏的妖,我瞧著甚是歡喜,星覓的眼光不錯,手也巧,當賞。”
能夠在魔君大婚之日授到‘當賞’二字,這封賞之日即便是不用腦子想也知曉那將會是一場天恩浩賜。
大難不死反而有福的女官星覓楞了幾楞,琢磨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多半是鳳君那句“與你眉心那道添紅相襯應景”取悅到了陛下,這才使得君心大悅。
想到這裡,女官心中不由對百里安起了深深的佩服之意。
這表面上看著一本正經的公子,原來也是個手段高明的主兒,明明自己想描紅取悅陛下,卻又不想失了清高,便將這好事推到了她的身上。
如此既保全了自己的矜持之心,也得了陛下的歡心。
嘖嘖嘖,史官大人記載的真是沒錯,此人當真是有著禍國之相,一舉一動都將陛下的心情喜好拿捏地死死的。
陛下這輩子怕是就要徹底栽進男色裡永無出頭之日了。
“妖倒大可不必,不過既然你說好看,那便藉著這紅添添喜氣好了。”
阿嬈細細瞧著他,心說可不是好看嗎?
今日的他格外好看。
她從未奢望過有一日,他能夠穿上她們魔族的婚服禮袍,與她並肩站在這片天空之下。
念及此處,阿嬈不由笑得眉眼彎彎起來,幽深的眸色裡有華光璀璨,天光穿過她的髮絲落在肩頭,更是襯出這笑容繾綣動人。
她湊近幾步,低聲道:“我記得人間的習俗,凡間男女成親之日,必著衣大紅,所以昨夜試的那套紅色嫁衣此刻疊穿在了君袍之下,待到禮成回宮後,我便脫了這袍子,給你瞧瞧我身上的那件嫁衣好不好看。”
說這話時,阿嬈眉間眼染著一抹不同魔界風景之色的天真期許,百里安瞧得不由心中竟是生了幾分軟意來。
他想,若是她不做那野心勃勃的魔君,只做一隻敢愛敢恨的小魔,怕也沒有現在這般招人厭了吧。
百里安抿了抿唇,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他知曉,不會等到晚上回宮的時候,他必然會與她走向殊途之路。
留給二人寒暄聊天的時間其實並不多,待到百里安登臺之後,禮官司儀高聲而起: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聖禮。”
“兩相聯姻,一堂締約。”
“良緣永結,載明鴛譜。”
“授紅葉!奉盞沃盥!”
兩名內官分別呈來兩枚紅葉,一盞清水玉壺,接下來行的便是紅葉沃盥之禮。
寓意為將結紅葉之盟,白首之約。
阿嬈神情微有忐忑,看了百里安一眼,令人意外的是,一路下來,百里安所表現的都十分配合有禮。
身為男子,他先主動淨手洗塵,取來一枚紅葉,傾身別於她的領口之間。
阿嬈見他神情平淡如故,心中不由大鬆了一口氣,也學著他的動作,澆水洗手,去取餘下那枚紅葉。
紅葉尚未別入他的領間,這時,天地偏起大風,吹散重雲晨間大霧,也吹碎了阿嬈手中紅葉。
來了。
百里安眸光微凝。
今日這場魔君盛宴,果然沒有那麼容易平安而渡。
阿嬈看著亂蝶般散去楓紅碎葉,眼眸寒冽抬起,看著大霧自分中緩緩行出的人影,唇邊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找死!”
跪於神道一側的葬心陡然驚撥出聲,彷彿無比吃驚震撼,失色喃喃:“是……是您?”
魔臣們紛紛面色驚疑起來,不解地看著霧中那位不速之客。
十分好奇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膽敢擾亂陛下的婚禮秩序,甚至還能夠讓二河葬心大人尊稱為您。
不請自來的那位客人很奇怪,他渾身上下瞧不出半分魔族的痕跡來,頭上未生魔角,身量中等於凡人無異,通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紅塵凡俗的氣息。
可正是這股平凡的氣息,此刻讓他看起來尤為不凡。
看起來像凡人的客人,絕對不可能是凡人,因為葬心從未對一個凡人尊稱過‘您’,還露出這般震撼敬畏的模樣。
這時,人群之中緩緩走出幾名年邁的老魔臣,他們目光裡的震撼之色一點也不比葬心的少,顫巍巍地撐著柺杖:“道滿王……”
顫顫巍巍地老人吐出顫顫巍巍的三個字,一下子如油炸鍋般,整個王宮都喧騰沸然了起來。
“道滿王?!他就是那個道滿王?!”
“他還活著?!他竟然還活著?!”
“天吶,怎麼可能?莫不是同魔後孃娘那般起屍了?!”
“說什麼渾話,道滿王周身上下沒有一絲陰屍之氣,分明還是生者。”
百里安不解問道:“道滿王?他是什麼人?”
阿嬈面色陰沉得可怕:“在魔界,一者為君為主,二者為王為輔,君為魔君,王為魔王,老魔君掌權在世的早年間,有一位至親王弟,授封為異地之王,想來便是這位了。”
想來?
百里安皺眉:“你不曾認識他?”
阿嬈道:“在我的記憶之中,自我出生起這位道滿王就已經死了,死於逼宮弒君之亂,他是活在魔界史書上的人物,我從未見過他,如何認識?”
百里安道:“可是他沒有死。”而且看這模樣,明顯是衝著她來的。
阿嬈冷笑道:“沒有死的話,那便再送他上一回黃泉路好了!”
看得出來,此刻她的情緒非常糟糕。
“亂臣賊子!不知死活!給朕將他速速拿下,打入魔間地獄!”
“放肆!我看誰敢動我!”未等魔臣近身,一聲戾鳴大起,道滿身後顯出一道巨大的黑色魔王法相。
王之威壓,逼得無人敢輕易近身。
道滿冷冷一笑,道:“我道滿篡位逼宮是不假,可即便當年你的父親也不敢殺我,你們一群螻蟻之輩,也敢隨意露出爪牙?!”
道滿乃是純血君裔,且還是與老魔君同一世代的魔王人物,論身份甚至比起那魔後枝玉妍還要尊貴強大。
縱然是有罪之身,可老魔君都並未發落致死,他們小小魔官,又怎敢輕舉妄動。
二河葬心權衡片刻,站出來帶著試探性的口吻問道:“道滿大人,您近日出世現身,不知所為何事?”
眾魔心中昭然,暗想一個死在了歷史上的魔王忽然迴歸,除了搶奪君位還能是什麼?
老君主當初怎麼就沒斬草除根了去呢?
道滿身後法相不滅,他面上冷笑之意愈深了幾分,他愣愣一笑,道:“我應命運而來,自然是為了剿滅亂臣賊子,還我江山盛平清明!”
“這……”這道滿王莫不是失心瘋了?
他對魔君陛下行了無禮之事,這亂臣賊子究竟是在說誰,其心昭然若揭。
百里安笑了笑,道:“都說打了小的會引來老的,還未瞧見你欺負哪家小的,這些個老酸菜就一個個蹦出來找你麻煩了,看來這魔君也沒有那麼好當的嘛。”
說話間,他的餘光暗自鎖定在了葬心的身上。
這人果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連這樣的人物都請得動。
看來那夜的夜朝會,不過是小試牛刀,刻意示弱罷了。
真正叫世人所知的手段,卻也不過冰山一角。
百里安不得不承認,葬心未必就是六河之中實力最強者,但他無疑是最危險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