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滾荒臺,被風寂寂帶起的風很快在渾濁的空氣中瀰漫開來。

乾元鼎高懸於空,烈火滾動的聲音宛若奔雷疾走,兩人所站之處是在乾元鼎逆光處,火光照不進來,兩人的眉目在烽火餘燼之中忽明忽暗。

空氣中還殘留著大戰硝煙之後散發出來的熾濃高溫,在沈秋止現身於乾元鼎的那一瞬,她自長階盡頭殺至彼端,每踏出一步就有說不清的魔臣魔將為她體內的暴虐狂氣所撕碎。

雖被眾魔圍殺,可真正與她正面交鋒而不死的也僅僅只有重傷失了一臂的二河葬心,以及數次偷襲得手的道滿王。

可即便如此,不論是葬心還是道滿王都不敢隨意靠近她三尺之圍,似是極畏她此刻狂暴失控的可怕狀態。

鳳冠碎落,阿嬈一頭華髮裡掩著半張煞氣蒼白的臉,就像從剛從地獄中甦醒過來的魔鬼。

可百里安卻成功地近了她的身,手中冰冷的劍抵在了她的心口間,唯一用力,似就可以穿透她單薄的身影。

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一個在簡單不過的動作卻極其輕易簡單的將這位大殺四方的魔君陛下給制住了。

七十二獄法魔將反應極快地抓住這場破綻,各自手掐縛訣,咬破舌尖快速默唸咒語,周身魔氣狂湧間,化為一道道細長鎖鏈,如毒蛇躥出。

自四面八方狂舞而來,將阿嬈的四肢腰腹緊緊束縛鎖死!

整個神道都安靜了下來。

葬心唇角吮笑。

道滿王目光玩味地看著百里安。

甚至連殿堂裡被當成吉祥物尊坐於高堂之位的雲容聽到了宮殿外那場震撼的廝殺動靜,也不由好奇地脫了身上的華服,出了殿門,手裡撥著一根香蕉,悠閒地倚在門柱子上,看戲似的遠遠張望過來。

她是受自己的心魔所託而來,堂堂天璽第四劍,竟然在這魔界之中為魔君觀禮主持。

一大早雲容便任由這魔宮裡的女官們擺弄來擺弄去,鬼知道最後為何要把她安排在這長輩尊首的高堂之位上。

若非這場突如其來的重大變故,此刻她怕是都已經喝到了那兩位新人的敬茶了。

被女官們恭恭敬敬請上高座的時候,雲容也終於明白過來她那心魔為何要同她互換身份了。

這喝‘媳婦茶’的荒唐事,她簡直不想再經歷第二回。

她又不是魔君她娘,算年紀她也不過兩百來歲,魔君怕不是都有上千歲了,在那位子上做了不過一個多時辰,雲容渾身那股子彆扭勁兒怎麼都壓不下來。

這一出門正好瞧見百里安劍指魔君,眼看著就要當場血濺三步。

雲容便知曉,今日這‘媳婦茶’怕是喝不成了。

這小屍魔當真是出息了啊,出棺材一年不到的光景,便將仙陵城還有這魔界攪得是天翻地覆。

仙陵城內登上了方歌漁那個天下第一小富婆的金車不說,如今連堂堂魔君的繡榻也爬得。

不過瞧這劍拔弩張的架勢,今日這親估摸著是成不了的,小屍魔還是太嫩太嫩,明顯是被葬心那隻老狐狸當了槍使,他那點修為又如何能夠是魔君的對手。

怕不是弒君不成,到了夜間放過來被魔君陛下壓在床上收拾才是真理。

百里安步下一道階梯,手中的劍隨著腳步穩穩地遞送出去。

可天策鈞山終究只能算得上是剛剛開竅的‘靈劍’,在重不在鋒,又如何能夠破壞魔君的肉身。

阿嬈抬著漆黑的眉目,被那劍鋒抵地後退一步。

天策鈞山的劍甚至連她的衣裳都未切開。

說好的請君一命的呢?

怎麼整得好似兒戲般?

葬心彎起的唇角一僵,皺起眉頭提醒了一聲:“司塵河主,邪獸隨時都有可能失控,若不及時下手解決她,怕是後患無窮!”

百里安目光輕側,忽而笑了:“我與葬心大人是有交易不假,可葬心大人似乎也太看得起我了些,這可是魔君陛下,即便是站著不動讓我生砍,怕是也難以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吧?”

一時之間,葬心有些拿不定百里安的心思,他眸光陰沉了下來,道:“如今你我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司塵大人可不能臨時退怯啊。”

道滿王轉著手中的噬極錐,目光趣味地打量著百里安,那張戾氣橫生的臉竟是笑得無比親切:“這位小哥若是覺得下手困難的話,需不需要本王將這寶貝借你用一用啊?”

百里安收回手中的天策鈞山,微微一笑,笑容純良無害:“這東西殺得死她嗎?”

站在她前方的阿嬈沒動,周身猩煞的狂氣安靜浮游,她腦袋微歪,詭異安靜地看著百里安面上的笑容。

此刻的魔君渾身都是破綻,即便是玉階兩側的眾多魔將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葬心與道滿王沒動,無人敢上前以身試命。

正如百里安所問。

殺得死她嗎?

如若殺不死,反而愈發激發了她的狂性,那又是一場血流千里的死戰。

被逼近絕路、瀕死的野獸往往是更加危險致命的。

道滿王手指在眉心輕輕搭了幾下,狀似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百里安卻沒給他回答的時間,抬首看了一眼天穹,道:“乾元鼎內的陽炎怕是快壓不住這群邪獸了吧?”

言下之意,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葬心神情不耐,給道滿王使了一個眼色,低聲道:“這小子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我們自己動手!”

道滿王微微頷首,宛若沒有聽見葬心這聲低語似的,他安然的神色寫滿了耐心,但這耐心卻是對著百里安的:“那麼這位小哥需要本王怎麼幫你呢?”

百里安指了指頭頂上的乾元鼎。

眾魔心中狠狠悚然了一下。

好傢伙,本以為首河大人是顧念著魔君陛下的那點情意想要手下留情。

搞了半天,原來是打著讓她永世不得超生的主意啊。

乾元鼎可焚萬物之靈,但凡滅於陽炎陰雷之下的靈魂,即便是手執陰司卷的太陰大帝也找不回來了。

以魔君陛下的修為,縱然是有十萬陽炎陰雷噬身也未必會隕落,這乾元鼎或許會融了她的肉身,卻無法徹底渡去一名千劫境的靈魂。

可若要追溯根源,焚心果幼種正是取自於乾元鼎內的烘爐陽炎所化,若是成熟的焚心果倒還好,若是尚未活化成熟的焚心果幼種,一旦經人體煉化,再重投烘爐之中。

那麼體內的焚心果幼種便會在頃刻之間與烘爐之中的陽炎活化催熟,瞬間爆發的焚心果的力量,即便是千劫境的魔君,也唯有被吞噬得乾乾淨淨的份。

果然,這男人若是心狠起來,還真是沒有女人一點事兒了。

葬心眼中不耐的情緒瞬間一掃而空,他不禁對百里安有些另眼相看。

原以為此子溫吞寡斷,易被無關的情感束住手腳,卻不曾想,竟還有如此狠戾果決的一面。

倒也是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狠人物。

道滿王再次認真打量了百里安一眼,也未多說什麼,打了一個響指。

天空之上的乾元鼎沉沉一震,落入大地之間,長階之下。

百里安面上笑意消散,漠然道:“我提醒過你的,讓你取消這場冊封大禮。”

“可你不願。”

“那便怨不得旁人了。”

他抬起手掌,掌心凝聚出了靈力,青白色的靈力光輝將他的掌紋映得無比清晰。

百里安一步踏下,碾碎了落在白玉階道上的一顆金珠,乃是鳳冠步搖碎落的一顆金珠。

阿嬈四肢被鎖鏈擒縛,看似不得動彈,可她周身狂氣未斂,實際上只需她輕輕勾動手指,便可碎去這一身枷鎖,甚至重創七十二獄法魔將。

可她就像是被定住了心魂似的,久久沒有動靜,眸中泛起了一片陰鬱的渾濁。

百里安餘光裡,倒映著一角沈秋止的魂魄輪廓。

凝聚著靈力的一掌毫無保留地印在了阿嬈的胸口上。

恐怖的掌力無法給她帶來實質性的傷害,可是卻震碎了她滿身的枷鎖。

心血翻湧間,阿嬈自高高的長階仰倒,纖細的身姿如一片沒有重量的秋葉,墜落。

像一場宛若隔世,終於降臨的噩夢。

不知是烈火之光太盛,還是眼中泛起的霧氣太深,百里安冷冷側立於階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漸遠去模糊。

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了……

彷彿有著什麼重要之人在被昨夜伏殺。

落在胸口上的那一掌,不疼。

卻挖空了她的心。

後背侵襲捲來的烈火灼燒忽然讓她有了一種深深的疲倦感。

兩世了,原來她不管變得多麼強大,他都可以如此輕易地傷她至深。

她在烽火戰場裡得了一個懷抱,一根紅繩,她曾以為自己看見了神明與光。

背棄之時才恍然驚覺,這些原來不過風捲塵起,她便又無所依託了。

烈火焚心,真是既苦且疼啊!

整個王宮寂寂許久,直到烈火將最後一抹狂氣翻滾吞噬,眾人都覺得恍若至身大夢之中。

那個千年仙劫都虐殺不死的魔君陛下……就這麼隕落了?

可她分明還有再戰之力,為何……

眾魔看了百里安一眼,心道為何司塵大人一戰出來,她便全無半分戰意了呢?

最先打破安靜的是葬心,他朝著百里安行了一個大大的禮,高聲道:“司塵河主大義!”

彌路雖心有不甘,但今日成就大業,百里安卻是居功至偉,一時之間也不得不低頭:“司塵河主大義。”

滿朝魔官看著長階白玉道上的少年,也紛紛低首恭順:“司塵河主大義!”

百里安握拳在唇邊輕咳一聲,模糊的神情帶著一絲嘆息的意味,他分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簡單輕鬆地打出了最關鍵的一掌。

此刻看起來卻像是在與人血戰了十天十夜一般,雙唇泛白,沒有血色,削瘦的臉頰也隨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透明,他低咳了兩聲,道:“與魔君一戰,我已是力有不逮,接下來的殘局,還望諸位來擺平解決了。”

看這副病懨懨的模樣,明顯是想提前離場了。

場間無人相信他是真的精疲力盡,與魔君一戰,他不過就抬了抬手,身上一道傷口都沒有,比起斷手斷腿的他們而言,他簡直不要太安逸了。

不過魔君已除,想必焚心果的幼種也將被陽炎同化吞噬,天空上那群虎視眈眈的邪獸們想來也可以不攻而散,倒也算不得什麼大麻煩。

至於所為的殘局,也不過是葬心他們這樣的大人物分享戰後成果了。

“吼!!!”

可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變故突生了。

宛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咆哮呼嘯而過,彷彿自每個人的耳邊炸開似的。

緊隨而來的是爆裂般的熱浪撲面迎頭而來,天空之上的黑幕宛若墨汁似的流淌而落,輕而易舉地蝕去了護城結界。

那宛若墨汁流漿般的存在自然不可能只是單純的墨汁,而是黑壓壓一片無窮無盡的邪獸之海。

頃刻之間,便有千名魔將的身體化為一片血水,被分食而盡。

地獄降臨大地,獠牙的暗影吞噬蒼穹。

這一切都發生得實在太過於突然,以至於毫無徵兆,也毫無準備。

“迎敵!起陣!”即便是見過了大風大浪的葬心不由也被這驚變的場面給悚得失了分寸。

如同末日降臨的亂象讓整個王宮再度迎來了一場混亂的惡戰。

道滿王隨手用噬極錐炸穿兩隻不知死活朝他咬來的邪獸,悠哉閒適地用肩膀撞了撞葬心的後背,戲謔笑道:“你可沒有跟我說還有這樣的大麻煩,可得加錢啊。”

葬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現在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嗎?這些東西是你招來的,趕緊給我想辦法解決掉!”

道滿王聳了聳肩,無謂笑道:“誰能想到你們少君殿下的身子骨竟然這麼弱,居然連一個時辰都沒有撐過去,我真的懷疑他體內的那隻王邪饕宴是假的呢。”

說著,他目光輕動,看著面容逐漸不對勁的彌路,他神情痛苦,臉頰上的面板一陣起伏湧動,彷彿有著什麼東西在試圖刺破他的皮囊衝出來。

道滿王吹了一個口哨,笑容玩味:“小殿下雖然實力不中用,但是心確實挺大的,那樣的東西都敢去招惹,便該想到會有今日這麼一天。”

手中的噬極錐飛旋而出,將周身一眾圍來的邪獸給橫掃成了一片血沫。

唯有在對付魔君是才會認真的武器此刻也被他拿出來真正使用了。

看來這群暴走的邪獸,真正已經成為了致命性的東西。

邪獸的數量龐大,從天而降,而天的那頭彷彿連線著一片無窮無盡的空間,這群邪獸也彷彿是無窮無盡的存在。

魔都王宮,很快成為了一場修羅煉獄。

“喂,不去幫幫你那大義的司塵河主?”即便是道滿王也逐漸地感受到了一絲不輕鬆的壓力,他臉頰破了相,流出來的血格外殷紅清澈。

葬心正在專心禦敵,還要分神保護彌路,餘光僅僅瞥了一眼百里安那個方向,便收了回來。

“自身都難保了,就別濫充好人了,我界魔河,可沒那麼容易死。”

明顯的一句敷衍之語。

不知為何,百里安這邊的邪獸尤其之多,也尤為兇猛暴虐,即便是被百里安橫劍斬去雙腿的邪獸們,也絲毫不顧及自己身體的重傷,格外狂暴瘋狂地朝他撕咬而來。

百里安眉心的紅痕愈發地濃盛了,殷猩的紅線在他眉間越曳越長,最後,一縷真正的鮮血從他眉心豎痕裡溢位,緩緩自他鼻樑蜿蜒而下。

頭顱猶如針扎錐鑿,難以控制的強大痛楚一下子叫百里安的動作遲緩了幾分。

一隻邪獸鑽了空子,甩動著猩紅的長舌,利齒流涎地一口狠狠咬在了百里安的手臂上。

鋒利的牙齒竟然輕易地破開了屍魔的肉身,卻破不開百里安那一身尊仙之骨。

那隻邪獸起初覺得下口順利,可隨著加大力度的狠咬,牙齒驟然滾燙,彷彿咬在了一根燒紅的烙鐵。

它痛咽一聲,然後被百里安一腳正中腹部,狠狠踹飛出去,身體高飛在半空,還未落地便炸成了一片血肉,紛灑在白玉道間。

可朝著百里安攻殺而來的邪獸何其之多,宛若潮海奔赴滾來,絡繹不絕。

看熱鬧的雲容終於看不下去了,她捏指比劍,斬出千萬銀蝶飛霜,殺出一道缺口,腳踏劍訣,正欲朝著百里安的方向解救而起。

可她終究低估了邪獸的可怕,好不容易斬殺出來的缺口迅速被那龐大可觀的數量給合攏嚴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