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月白日現世,王宮神道四分的薄霧重聚魔。

君阿嬈身上的黑金色禮服無風狂舞,周身緋紅色的光芒與魔氣在深濃的天光霧色裡流溢,點點緋金色的星沙在她衣襬間載沉載浮,隨即一雙燃燒的金色瞳自她頭頂緩緩睜開。

那雙帶著不為人知的可怕力量的雙瞳逐漸被殺意漫過,其中清晰地映出了道滿王的身影。

彷彿下一刻,那道身影就要在她的眼瞳之中化為灰燼,徹底消失!

道滿王不急不緩地抬手虛虛一握,乾元鼎內的烈火陽炎驟然暴戾翻滾,霹靂著黑紫色的陰雷,眼看著就要將沈秋止的靈魂劈散。

阿嬈頭頂上方的異象驟然消散,可她眼底的森然戾氣只濃不減,她整個人彷彿都快融進無邊的魔業之中,煞火入心,猶如鬼著,堪比邪魔。

憤怒在她的眼底燎原吞天,這讓阿嬈那張臉看起來尤為可怕。

這般距離下,百里安甚至都能夠清楚地看見神志意識逐漸在她眼底眼睛裡被燒成廢墟,深濃的戾氣化為燃燒的怒火,濺出星火。

她已是憤怒至極,可她卻沒有發出一聲震怒威脅之語來。

縱然極盛,可在烈火雷霆之中熬燒著的那個人是沈秋止,兩世為魔的她想救卻無法救的人。

明明理智快要燒成殘渣,可她卻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可是一個沈秋止的出現便讓她徹底的失了控,滿朝魔官舉首之下,光是看一眼他們的魔君陛下,就悚然感覺一種邪惡冷血的氣息正朝著他們的靈魂深處侵蝕而來,只叫人心底發寒。

不同於往日的氣場威壓,這種隱隱失控暴走的力量實在令人不安。

王權之上無父子,更無親情。

一個能走上魔君之位的女人,狠起來連自己都可以下手。

他們實難想象,區區一個沈秋止竟然能夠將魔君陛下的心境擾亂成這般天地?

於是,一個懷疑的念頭在眾魔心中開始不安滋生……

還是說……道滿王說得都是真的?

陛下她真的在大婚前夕偷偷服用了禁果之種,佈下殺局請君入甕?

細細一想,其實也並無道理。

魔君歸界不過短短數日,這君歸宴,蠻邪之戰都剛剛過去,魔界上下大小事務皆百廢待興,根本不適合冊立鳳君成大禮。

可陛下卻表現的這般心切積極,怕不僅僅是圖首河大人俊俏可人了……

恐是有更深,更可怕的謀算啊……

道滿王露出自得的笑容,道:“當年戰後,王兄自知時日無多,而此孽障羽翼漸豐漸滿,憂彌路殿下壓之不住,又恐其血脈有假,便藉以乾元鼎收了沈秋止四散的魂靈,交予本王之手,為的便是來日揭穿此女的陰謀野望!”

“今日能夠來到此方聖地觀禮者,皆為我界數一數二排得上名號的名魔將臣,此女血脈有假,在這君位之上必然坐不長久,便設下今日之局,暗自開啟深淵碎片,引渡邪獸入界,諸位血祭犧牲之時,便是她血脈大成之日!”

道滿王擲地有聲的嗓音滾滾而起,乾元鼎內的烘爐烈火也卷天而灼,厚厚的萬里雲層被那烈火高溫焚燒成霧一般的水蒸氣。

霧撥雲散裡,顯出了一片殘酷如死地般的景象來。

視線之中,無盡的邪獸與魔族的殘骸交織在一起,如巨大的天雲墳墓一般,熟悉的同伴骸骨伴隨著稀薄的運氣宛若無重量般化為碎塊虛浮在天空之上。

血肉凋零,殘肢飄浮。

誠然一副大黑魔天的地獄場景。

天空之上那魔族殘骸皆是王城所有,其中有守城軍,魔將,魔民。

竟是不知何時,毫無所查地稱為了邪獸口中的食物。

誰又能想到,一場盛世浩大,風光無限的大婚之禮,這片天空之上竟是還藏著這樣血腥恐怖的真實!

神道之上所有的魔族都幾乎都變了顏色,無形的恐怖已溶入骨髓,他們不可置信地看著臺上的魔君陛下,如看惡魔。

可仍由一部分智者,覺得這一切都發生得實在是太過於突然了些。

夜朝會剛過去沒多久,如今又引出來了一位道滿王。

即便老君王心疑陛下血脈,但僅僅憑著那點子懷疑之心,便將一名威脅更大,更為可怕的老魔王說放便放了?

這般行事作風,壓根就不像老君會做的事。

以老君王的性子,如若當今陛下真不是他的種,莫說讓她頂著魔君之名千年了,怕是連一日榮光都不肯恩賜了。

容她在那廢土之都發爛發臭,永不見天日,才符合一名魔君的冷酷無情的手段。

可這份懷疑並未持續多久,道滿王冷笑說道:“我知曉諸位之中還有人心存疑惑,可想必大家也清楚,黃金海里出來的邪獸對焚心果幼種的氣息尤為敏感,如若此女的心性為那焚心果幼種的侵蝕,周身魔氣不受控制的宣洩而出,這漫天邪獸怕是第一個就要食她血肉,啃她筋骨了。”

根本無需道滿多加證明什麼,此刻魔君阿嬈周身四溢失控的魔氣便足以說明了一切。

唯有低等下賤的半魔,難以承受自己血脈力量,才會淪落成為心性意識被吞噬的野怪。

如今他們眼中的陛下與那般狀況何其相似,而起天空之上的邪獸們,也顯然因為她體內濃盛失控的魔氣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一個個從霧氣裡探出頭來,猩紅色的妖瞳近乎貪婪渴望地看向御臺。

若非有乾元鼎的陽炎壓制,天上那群怪物怕是隨時都有可能狂鋪衝下來,亂食王宮了!

怪物們目標一直明確且瘋狂的眼神,也正是無聲地證實了道滿王話中的真實性。

“君非君,王非王,想我萬古魔界,竟是叫這樣一名賊子騙去了江山,玷汙了王位,身為魔河之主,我葬心萬死難贖其罪!”

邪獸咆哮,烈火翻滾,葬心的聲音幽幽而起,他抬首看天,天穹落下的烈火映亮他漆黑的眉目:“如今我界將危,唯有先除內憂,再解外患,重扶新君,方可振山河!”

彌路一聲厲喝:“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拿下她?非要等到她被焚心果控制一發不可收拾地時候才肯動手嗎?”

到那時候,怕是什麼都晚了。

彌路一語驚醒夢中人!

這場盛世婚宴的天,終究是變了!

“殺!”

不久前,人人都還身著著華美的賀服冠衣,萬魔來朝,頂禮膜拜。

此刻化身為憤怒的殺神。

在轟隆一身巨大的響動裡,每隔百階的金龍神柱被瘋怒衝殺上來的魔臣們給生生推倒!

被禁錮在玉柱雕刻裡的最後一縷金龍殘魂在玉碎之時發出一聲絕望垂死的悲吟,隨即那抹微弱的悲吟聲被前仆後繼如潮海般湧來的魔官們的怒吼聲所淹沒。

百里安臉頰忽然一陣刺痛。

他抬首,餘光裡看著頭頂上方的傘面。因為顫抖而傾斜了幾分。

一縷炎陽的烈火之光失了遮掩瀉下,在百里安臉頰蒼白地膚色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黑色焦痕。

他不動聲色地抬手抹去那道痕跡,臉頰上的傷口只餘一抹淡淡的粉紅,自步入渡劫境以來,他畏陽光遠沒有從前那般厲害了。

縱然不撐傘,在青天白日裡,他也能夠撐上一時三刻。

“害怕?”百里安接過女官手中的傘,自己動作平穩地撐起了傘面。

女官瞳仁顫抖,看著立在長階盡頭的魔君阿嬈如黑夜裡一滴最深濃的墨,卷著吞天的煞氣,帶起陣陣殘影離弦之箭般的殺入進了魔官潮海之中。

她儘可能地抑制著自己的身體不去顫抖,臉色白的嚇人,遠沒有了平日當職時的從容穩重,怯怯地看著百里安,道:“大……大人,您說陛下當真是要我們全王城人的命來成全自己嗎?”

這名女官自阿嬈從被廢土之都帶入王城便一直侍奉其左右,阿嬈雖性子殘戾陰狠,卻也是個長情之人,身邊用慣了的女官一直未換。

偌大的冥殿,常年也唯有她一人灑掃。

阿嬈也不會刻意厚待手下人,更不會失以任何主僕輕易,這數月相處下來,百里安也能夠感覺到,這名女官在阿嬈心中,同冥殿書架上那些看慣了的瓷瓶玉器沒什麼不同。

只是看著順眼,用著順手的一個小物件罷了。

二者之間,怕也沒有那麼多深厚感情的主僕故事。

可女官問出這話的時候,眼中卻仍是浮出了一抹惶然的閃動,似是不願相信這個殘酷的現實。

百里安自是沒有義務解她困惑,撫慰她的情緒,他淡淡地收回目光,平靜地看著這場鬧劇,身比閒雲,置身事外,任它世事亂與殺。

廝殺聲響徹王城,一場婚宴成血宴。

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皆成了入局之人。

分明剛過清晨,可天色卻陡然間徹底黑了下來,天上不見星辰日月,唯有一雙雙猩紅殘酷的眼瞳點綴黑天。

熊熊的烘爐之火翻滾不絕,沈秋止虛浮的魂魄在烈火之中載沉載浮。

大婚之日,本該是在洞房花燭之夜,由鳳君親手摘下的金珠流蘇蓋頭,在這場混戰之中,不知被何人連同著鳳冠一同打落再地。

步搖金珠碎了一地,在玉色的階梯長道間清脆滾滾而落,在廝殺與鮮血裡,平添了幾分蕭瑟的落寞。

阿嬈步下御臺長階,身姿如狂如魔,如癲如瘋,所有人都覺得她的意識混亂被吞噬,失控的魔氣殘忍地將周身圍殺上來的魔臣們絞殺成血霧。

可百里安卻看得出來,她的目標極為明確,那便是乾元鼎內的那道靈魂。

葬心、彌路、甚至是道滿王都已經加入戰場。

曾經守護著王座的劍鋒此時也早已調轉了方向,森然血淋淋地指向了自己的王!

這是一場壓倒性且絕對懸殊的戰鬥。

每一代魔君,雖統治一界,卻無法憑藉一人之力顛覆一界。

神道上的那些魔臣,修為雖遠不及魔君阿嬈,可他們黑壓壓地聚集在了一起,便是那芸芸眾生的力量。

更莫說再加上一名與老魔君同一時期的魔王道滿了。

雖受數萬年的魔獄之刑,修為不必當年,但他終究是一名修行了十幾萬年的老魔王,單個來看,便可與年輕的魔君有著正面交鋒一戰且不落下乘的強大實力。

如此群起而攻之,魔君阿嬈想要不敗也是艱難。

有了魔王道滿的參戰,葬心彌路二人簡直如虎添翼,阿嬈身上很快見血。

一記陰險至極的噬極錐自道滿的掌心打出,挑了一個極為刁鑽惡毒的角度襲殺而去,正重阿嬈後心,直徑貫穿之前胸,最後悠悠回到道滿王的手掌之中。

被前後貫穿的傷口裡還迸發燃燒著金色的火焰,這是飽含伏魔靈力的火焰,正是妖魔一族的最大剋星。

對來魔族而言那火焰光是燒在身上都是灼烈得格外痛苦的,更莫說穿透血骨,在筋骨肺腑之中熬燒了。

殺倒一大片的阿嬈身體一沉,竟是站立不穩似的狠狠晃動了一下,顯然被傷得極為不輕。

那張癲狂成魔的面容上,也隱現出了深楚的痛苦之色。

胸口的血止不住的狂湧而出。

那噬極錐是以金仙精血淬鍊之物,素來都是仙人對待大魔時才會取出的法器,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會輕易動用。

可道滿王卻毫不猶豫地用在了自己的同族身上。

這時,百里安腰封處的緩帶忽然一緊,被身側女官握緊在了手中。

她低聲喃喃,聲音不知是擔憂還是緊張,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口:“陛下會死嗎?”

百里安臉上不見什麼情緒,淡道:“不會。”

女官抬眸看著他,猶豫了一會,但還是開了口,說道:“為什麼您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陛下?”

百里安神色如常,對於長階之下的慘烈血戰彷彿沒有絲毫觸動:“我為何要擔心她?”

女官有些氣惱,又似為阿嬈感到不平:“陛下是真心想要冊立您為鳳君的,若非為了給您這個名分,她何至於被人引入這在劫難逃的死局中來。”

對於女官的憤憤,百里安給出的回應很是冷淡:“你既然覺得這是別人佈下的一個局,她入得,自然也出得。”

女官真不知他是過於盲目地相信魔君陛下,還是說這位鳳君殿下早已與那群人勾結在了一塊,巴不得陛下早些死了。

強者大能交鋒混戰,烽火連天,異象亂景,宛若界崩!

群起而攻之下,縱然是魔君顯然也逐漸有些吃消不住,再加上那噬極錐總是能夠陰嗖嗖地命中幾擊。

幾番混戰下來,阿嬈身上的華重黑金禮袍早已被鮮血浸溼染透,看起來快要到了窮途末路。

道滿王並未阻止阿嬈接近乾元鼎的目的,旁觀之下,甚至可見他還隱隱有著將她往那片烘爐之地牽引過去的跡象。

葬心硬生生扛了阿嬈一掌,半邊胳膊在那可怕的掌力之下都化為了碎肉爛骨。

他死死咬著牙,藉著方位的錯亂,站在道滿王一側,切齒說道:“難不成還真想同她硬碰硬不成?你體內屬於道滿王的力量維持不了多久,一旦敗露,今日便等死吧你!

天上那群引來的邪獸,少君殿下那邊也快壓制不住了,若是再不將這個麻煩解決掉給她致命一擊的話,邪獸群失控暴走,魔界的萬年基業都要毀於一旦!”

道滿王陰惻惻笑道:“能夠給這女人致命一擊的人,可不在我們這一邊。”

葬心一怔,隨即醍醐灌頂般抬首,大喝一聲,道:“還請司塵大人助我等一臂之力!”

浴血奮戰的眾魔們豁然怔住,聽這話中的意思,與葬心河主百般不對付的司塵河主,竟原來也是同一陣營的嗎?

想到這裡,雖心中大恨魔君阿嬈的殘忍歹毒,但也不得不對她生了幾分憐憫嘲弄之意。

她心心念念要冊封鳳君之人,原來也是想著要取他性命的。

經葬心這一番提點,眾魔陡然意識到自己死戰沒有絲毫意義,想要真正誅殺一人,根絕活路,那必先是得誅心!

幾乎是陷入了某種默契似的,瘋了一下狂殺糾纏的魔將們紛紛止戈退去,心機歹毒地在百里安與阿嬈之間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來。

百里安撐傘在臺上。

阿嬈浴血在臺下。

他未動,她也未動。

被血色漫過瞳仁的眼眸死死地盯著百里安,阿嬈眼前掠過一幕幕如噩夢般的回憶畫面,料峭寒風吹得她殘血衣袍呼呼飄飛,天光離疏,林林灑落。

她將他眼底的漠然之色直直看進了心底,雖然早已知曉了答案,但她還是開口,自取滅亡般地澀聲問道:

“你……要殺我?”

見到她這副模樣,所有人的心中忽然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魔君陛下,今日終將被人拉下神壇,必死無疑了!

百里安走下臺面,眼眸如墨點落,深不見底,不怯不避地正面迎上阿嬈的血腥眼瞳。

他很快移開目光,看向葬心:“這便算是完成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葬心想要擺出一個往日般虛偽的微笑,可痛失手臂的巨疼讓他沒有了那個心力,沉聲道:“不錯。”

百里安收回目光,招出了天策鈞山,微厚的劍鋒在阿嬈的心口間輕輕一點。

“那麼……”

“就請君一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