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二章:遺孤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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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著正是蒼梧宮仙樂殿殿主,林曦。
她沉沉靜靜地立在那裡,宛如一枝冉冉孤生寒竹,銀髮隨意流瀉於身後,夜裡的涼風吹開她的眉目與髮絲。
寒涼眼童在髮絲間若隱若現,色澤竟是淺澹的銀灰色,其中沒有焦距,也沒有景物輪廓的倒影,淨是一派空虛清冷之色。
居然是天生目盲之人。
夜風戀戀,塵卷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廣袖過於寬大,銀髮女子微微抬手壓住拂亂的衣袖。
懷中桐木長琴露出一角,依稀卻見細細銀弦之上兀自掛著顆顆晶瑩剔透的血珠,宛若掛弦的紅寶石,蜿蜒悽殤而落。
尹白霜看著她指腹裂破,一道鮮紅的傷口在雪白的指尖醒目如一點紅凝,她目光輕動,漸漸信了林曦方才口中所言。
如若說,人間四海當中,想要在金仙手下護住一人不滅,那簡直是空談。
可若這人是林曦的話,卻倒是極有可能發生奇蹟。
因為蒼梧宮仙樂殿殿主林曦,並非凡人,而是實打實的上清仙人後裔。
她的父母皆為帝尊神宮內的司樂之神,論歷史,甚至成名於白陽金仙之前,乃是上古時期的金仙,戰死於神魔之亂。
而身為司樂之神後裔,她在神魔之亂的那個年代裡,其母為保全她神脈不斷,以神魂化繭,將她投入人間秘境之地。
後意外為尹白霜的孃親傅清雪所撿拾,自幼被帶回蒼梧宮所養,成就瞭如今的九殿之主。
樂神者,以防禦守護神通聞名六界。
林曦在十藏殿中,位列第九,其戰鬥力可稱之末微之流,可一手琴音千巖萬嶽難破,護心一曲,仙人難攻。
她若在緊要關頭出手,百里安或許當真有一絲生機。
溫含薇抿了抿蒼白的唇,知曉她並未說謊,道:“最後那一刻,我的確聽到一縷琴音入境。”
尹白霜一直緊繃的身子終於鬆軟了下來,強撐的精神也瞬間瓦解,眼中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地肆意湧出,聲音含著無助的哭音道:
“那還不快些去尋他,縱然有林曦師姐的琴音護體,小安此刻怕也是傷勢極重的。”
溫含薇滿目愧疚地低下頭去:“我也隨你們一起去尋他。”
嬴姬卻摁住她的肩膀,再得知兒子並未遭遇不測,她眼底的紅芒一點點散去。
瘋的時候是真瘋,可一旦當她冷靜下來,這裡沒一人能夠及得上她。
“此番一戰,溫九經主已傷至肺腑,若還強撐尋人,怕是後果不堪設想。
溫九經主亦不必自責內疚,你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犯錯之人本座已經懲罰過了,眼下你只需好好休息養傷。”
說完,嬴姬又鄭重其事地向林曦方向深深一禮,道:“今日大恩,中幽皇朝記下了。”
林曦雖目不能視,卻也能夠感受道嬴姬言語裡的認真,她搖首平靜道:“我不過是做了該做之事,嬴姬陛下不必客氣。”
嬴姬又問:“不知林殿主可能感知我兒下落。”
既有她琴術相護,此刻百里安身上自然殘留了些許氣息的。
林曦大袖之下,一隻纖秀薄長手掌里正握著半闕冷玉,她細細摩挲著半闕玉面上的古鐫‘天’字。
沉默半晌,才回答道:“他非生者,陷入重傷昏迷,與死物無異,我……無法感知。”
嬴姬點點頭,也不遺憾,只要百里安還活著,一寸寸神識尋找搜尋,定能夠將他找到。
一場大劫化為小劫,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尹白霜急急道:“我去東邊尋他,誰若是先尋到了他,以煙花為信。”
說完,甚至都顧不上林曦,火急火燎地跑去找人去了。
林曦輕咳兩聲,唇間抿合著一線血色,想來是從金仙手底下救人,也付出了一定地代價,精緻的容顏添了幾分病弱之氣。
“抱歉,我是一個瞎子,尋人的事怕是不擅長了。”
嬴姬亦是不好勞累她來尋人,正欲遁去時,餘光卻忽然撇到一旁早已呆若木雞許久不能回神的李仙人姑娘。
她一副魂魄出竅,渾身顏色一點點澹去的模樣屬實有些好笑。
嬴姬原本緊張沉重的心緒不由也變得鬆緩了些。
被她視線看來,李酒酒渾身一抖,像是被巫師招來了魂魄一般陡然回神過來。
她此刻只覺得上天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而且是恨不得玩死她的那種。
她垂死掙扎般地問道:“方才林曦殿主口中所說的百里少主和尹姑娘口中的小安,莫不會就是姓百里名安吧?”
嬴姬補充道:“他最近給自己還添了一個新名字,隨母名姓姬,喚昔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李酒酒頓時五雷轟頂,表情都要裂開了。
嬴姬睨了她一眼,拿著李酒酒先頭的話來頂她:“不過是一些酒後醉話,做姐姐的自然不會同妹妹計較。”
李酒酒被這一聲姐姐妹妹喚得身體一軟,噗通一聲就給跪下了。
嬴姬也並非是以大欺小之人,雖心中存著一口子氣,卻也沒有要為難她的意思。
伸手一託,便架住李酒酒瑟縮不成樣子的小身板,未讓她跪實了。
只是看著李酒酒那張臉,她仍是忍不住嘴欠道:
“何苦行此大禮,李仙人姑娘乃是名門之後,仙闕珍珠,同我家那大寶貝兒子沒有半點瓜葛。
亦是同我一個婦道人家非親非故的,當真是折煞了老身我了。”
好不容易站穩身子的李酒酒又開始雙腿打晃要往下熘。
好死不死的,藏在裙襬裡曾叫她顯擺得瑟的中幽至寶淨煞角落了出來,一路滾到嬴姬的腳邊。
嬴姬輕飄飄地瞥了一眼,輕呵一聲,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李酒酒頭皮直炸,這才曉得當時自己的模樣有多蠢。
鬼曉得當這位中幽女帝陛下看著一個三流修仙門派的弱雞女修拿著自己兒子的陪葬品耀武揚威各種顯擺時,內心心情當是怎樣?
李酒酒以前還覺著中幽人睚眥必報,脾氣極差,如今看來當真是傳言有誤。
換做是她瞧著旁的女子拿著自己孩子的陪葬品到處得瑟,一掌斃了她都不過分。
想到這裡,李酒酒眼淚一下子從眼眶裡飆了出來。
原本想著她的小安只是中幽皇朝裡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詭修,哪裡想得到自己一不小心,竟睡了箇中幽的太子殿下。
起初李酒酒還傷春悲秋了好一陣子,她雖說不嫌棄小安是屍魔。
但他畢竟無父無母,日後若生了孩子,也沒個婆婆照顧坐月子,也是難受得緊。
爹爹畢竟是男子,照顧多有不便,如此想來,帶娃把屎把尿餵奶,都該辛苦她一人了。
這下好了,她家小安天降爹媽,一個是天璽劍主,一個來頭更加狂酷拽,是連金仙都敢斬的中幽女帝。
李酒酒簡直想象不了嬴姬娘娘給她小外孫把屎把尿的場景。
眼下她就擔心,像中幽皇朝這樣的高門大戶完全看不上她這樣的小人物低出身。
瞧尹瘋子那模樣,想來兩百年前同蘇靖爭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的那個男人就是小安了!
在這樣的天之嬌女面前,何止是雲泥之別,她連當她們情敵的資格都沒有。
嬴姬娘娘怎會放著這樣百般好的兒媳婦不要,來將她看對了眼去。
更莫說前夜她醉酒無狀,還吐了女帝陛下一身,還奪了她的妖寵綠頭魚甩她臉上……
天吶,李酒酒越想越驚心動魄,忽然覺得自己眼下還沒被滅口簡直是一個奇蹟。
李酒酒的生兒育女夢徹底稀碎了。
想來小安此番易容與她相遇卻不相認也是有心為之。
也是,他尋回了自己的記憶,這般大出身的人,與她這樣的小人物有那般不清不楚的牽扯,簡直就是他人生中的缺口。
更何況,她與他本就是露水之緣,兩人都是第一次,若是沒有他,她甚至走不出萬魔古窟,也不存在誰欠誰。
若非要說的話,爹爹對他百般低諷不喜,他卻仍將仙陵城兌換來的靈脈至寶送入離合宗來。
若不是他,離合宗怕是要漸漸沒落到三流開外去,哪裡會有如今這般風光。
如今二人之間,一個天一個地,若她還自不量力地往他身上撲,未免也太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了些。
想到這裡,一顆心空茫茫下來,越發地難過了。
她知曉,若她此刻但凡有半點自尊自重的想法,應當早早退出從他的世界離開。
可當她一想到百里安此刻身受重傷不知被炸到了哪裡去,李酒酒一個懸著的心始終放不下來。
嬴姬何等心思,一看李酒酒臉色都灰敗下去了,再無前幾夜那般精神活力模樣。
便知她心境受困,想得都是一些子虛烏有的事。
她蹙了蹙眉,不大願意見到那樣活潑的一個孩子變得跟醃菜似得軟趴趴:
“我家那孩子出生同別家孩子不大一樣,自小就被一些腌臢邪徒暗中窺伺。
兩百年前他死於非命,本就疑點重重,而今暗處裡更是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故此他需要改容換面,以另一番模樣行走人間。
之所以在雲渡山莊不同你相認,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你這性子,我一眼便能看出你是藏不住事兒的人。
他一早便知曉池文彥不簡單,若一早告訴你真相,難免藏不住自己的眼神與心事,而壞了大事。”
李酒酒這人就像是一株極好養的野草,被暴曬得乾巴了,灑一捧清水,立馬就精神了。
可轉念一想,便是小安並非故意不想同她相認,像她這樣一抓一大把的女子,難不成他還真生出了帶她回家的想法?
嬴姬看了她一眼,心覺女人就是麻煩,便又補充了一句:
“若他當真有看不起你出身的半分想法,又何必鄭重其事告訴我你與他之間的事。
若他當真想與你擺脫干係,又何必專門去你房中像你示警池文彥有問題。”
李酒酒有些不敢相信:“小……小安他專程告訴陛下你我的事?”
聽到這裡,原本難過惆悵的心也升起了絲絲甜意來。
嬴姬嘆了一口氣,道:“有些事,你還是自己去問他吧,何必在此庸人自擾。”
……
……
幽澗疏林,山谷黃土,寒夜濃霧裡,一隻身體嬌小的雪白銀狐在山泉水濺裡飛奔成影。
皓月懸於星空之上,朦朧的月色灑在樹葉上,枝枝蔓葉在荒無人煙的山林老河間婆娑搖曳,細碎的銀漢光輝映落在小狐狸雪白的毛髮間,皎皎生光。
它四肢忽踏碎水面激流泉水,穩穩落在一棵參天的古槐樹下,溼漉漉的爪子在乾燥的土壤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爪印。
四下怒放的花草灌木足有齊人之高,如此山林深色卻不聞有半點蟲鳴蟬聲。
四下如死,空間如靜。
雪白小狐微微一歪腦袋,揚起小腦袋,粉色的鼻頭輕輕嗅動,捕捉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黑色業障之氣。
蜀辭的眼童陡然明亮起來,走近那棵巨大卻被雷噼垮焦黑大半的老槐樹前,看見了那片焦土巨坑中倒下的人影。
它舔舔嘴唇,身後的兩隻尾巴一下子搖了起來。
蜀辭躍入殘雷電走的焦土坑中,叼起那人的後脖子一塊皮肉就往外拖。
尋了一處乾淨地兒,蜀辭坐在百里安的身側,兩隻爪子抱在胸前。
木然呆滯地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著被噼得渾身上下漆黑的人,似是在思考從哪處下口比較合適。
作為魔界不死不滅的第一河主,蜀辭雖說是妖體出身,卻與那些個大妖全然不同。
她妖魔兩道同修,自鴻蒙初開時便誕生於世,早已脫離了六道之外。
她不吃人類食物,也不像那些個尋常妖魔們以精氣為食。
她無需進食,亦能維持巔峰狀態,不死不滅的天賦本能,讓她自給自足。
若說她唯一感興趣的,便是以世間惡果、禍患、罪孽為食補,即為業障。
尋常業障在蜀辭眼中,不過小魚小蝦,看不上眼。
可這小子,分明生得一副純善良人的模樣,怎會生得這樣一身由內而外靈相里散發出來的濃厚深沉、千絲萬纏的複雜業障。
便是毀天滅地,弒戮諸天神佛的初代魔君也養不出這樣極煞的因果之相來。
若非不是帝尊祝斬五尊神還在,蜀辭簡直都要懷疑他上輩子是不是將帝尊都給弒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