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種種,百里安雖能初心不變,可心性到底比起少年之時更添了幾分成熟與穩重。

助人之心雖有,但是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裡,他也不會在無端傻傻地釋放自己的善意與好心。

說到底,他也沒有義務遇人便救。

只是這青年身殘將死,他無力解救於他,為了方便行事,接下來倒也不妨借他身份一用。

做為回報,若是當真在這神罰森林之中遇上他那位未婚妻,倒也不妨出手一救。

聽那青年的自述。

他名為林嚴,乃是上清仙界五明宮副宮主之子,父從道仙,師從金仙,雖聲望地位不如百里安方才所殺的真仙教大師兄,卻也算得上是一個在仙界之中,地位不低的仙二代了。

而這位仙二代,拋開其他因素不說,也是個妥妥的人生贏家。

其父輔佐統帥三十六天宮之一的五明宮,大伯父乃為正宮之主,其母於仙界地位亦是不凡,其家族雖不至金仙那般影響力巨大,卻也是世代仙臣,在這眾生皚皚裡,從一出生,就已經勝過了億萬人的人生。

更重要的是,他父母恩愛,家境優越,是在恩寵中長大的仙家子弟。

自幼過得無憂無慮,也可謂是順風順水。

只是天生仙者子嗣,在弱冠之年,都需褪去仙衣,在凡間歷劫十年光景,再行飛昇渡劫。

十年凡旅,足以結識到許多形形色色之人。

而這蘇嬋便是他在凡間所結識的傾慕之人。

像林嚴這種帶著記憶下凡渡劫的仙二代,本應心高氣傲,藐視凡塵才是,

他能對一名凡俗女子動心,並將之視為未婚妻,這一點便足以可見其心熱誠,比起沈機白的父親,不知強了多少倍。

對於這林嚴的苦苦哀求,百里安也只承諾若是當真遇見蘇嬋在危急關頭有性命之危,會出手相救一次。

他與林嚴也不過是萍水相逢,並無任何恩怨,百里安自己都尚有麻煩纏身,不知該如何解眼下困局,自然不會到處做好人去應承救人之事。

接下來,神罰森林之中死去的人,怕是不計其數,若都一一應了,這崑崙神主的位置不如換他來做好了。

神明大有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之相。

他這個為萬物視為異端邪魔的屍魔,又何必去奉行上趕子去做那救世主。

林嚴到底也是經歷了風浪之人,自然也明白他與眼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曉的少年非親非故,甚至都不知曉他是否有能力在危機關頭施以援手。

卻也知曉,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無利可圖,既然願意答應他出手一次,已經大恩。

臨死之際,林嚴懷著仙家子弟有恩必償的修養,他顫巍巍地鬆了鬆手,將百里安那截捏的皺皺巴巴的衣襬撫平,滿是死氣的面容上帶著感激之色。

“多……多謝你。”

他取下腰間身份玉牌,嚥下口中血沫,艱難說道:“若兄臺日後有什麼困難,可執我身份玉牌,五明宮自會替我報答這份恩情。”

百里安收下那玉牌:“報恩就不必了,只是接下來我需要借你身份在這神罰森林中行走一段時日,你將這玉牌借於我,便算是兩相相抵了吧。”

林嚴看了一眼百里安面上所覆的面具,似是明白了他估計並非仙界中人,可卻也並未多問他的身份來歷。

他釋然般的笑了笑,抬起滿是血汙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道:“即使如此,我已開靈臺,兄臺以神識之力入我靈臺,可助你讀取我的生平記憶,以及一些瑣碎小事,我五明宮人脈極廣,在神罰森林之中,免不了會與故人仙友相遇,如此,對兄臺當有幫助。”

百里安一臉意外,沒想到這居然是個如此實誠死心眼的孩子。

“你就不怕我借你身份,入你天宮,害你至親朋友?”

林嚴咳著濃稠的血漿,笑聲嘶啞:“若你有如此心思,又何必與我明說需要借我身份,我馬上就要死了,若你有著幻化之力,只管做便是。

可兄臺卻與我直言不諱,可見是一個有底線之人,又怎會有害人之心,我願意相信兄臺。”

百里安如何看不出來,這林嚴卻有一顆赤誠之心,可腦子卻也確確實實地生了一顆沉迷於戀愛的腦子。

縱然此刻他看起來並無害人之心,可這並不意味著這不是一個引人信賴的圈套。

若他當真藉以他的身份,前往五明宮,揣著他全部的記憶,便是他親生父母怕也難以設防。

不過比起仙界之中那些爾虞我詐之輩,這林嚴的心思,倒也還算簡單幹淨,就此死在了這種地方,當真是可惜了。

白少顏在這時候湊過來,紫色眼瞳打量了兩眼躺在地上面色灰白的林嚴,確認他已經徹底嚥氣後,道:“主人,坑已經挖好了。”

嗯……

早在百里安同林嚴交流說話的功夫,一言不發的白少顏就已經很貼心地將坑給挖好了。

百里安哭笑不得地將她雙手抓過來,用自己的衣襬將她指尖沾染的泥垢擦拭乾淨:“你這龍爪是專門用來刨坑的嗎?”

白少顏定定地看著百里安手裡擦拭的動作,她認真說道:“主人有需要,我就刨。”

她刨出來的坑,方方正正,同她人一樣,透露著一板正經的味道。

百里安將林嚴埋入坑中,便開始消化林嚴生前的記憶。

這一次,果然毫不費力藉著龍鱗的力量,就幻化成為了他的模樣。

再次證明,這林嚴當真是一個實誠的性子。

他的記憶並未做任何選擇性的掩藏偽裝,甚至連他們五明宮的仙族秘法口訣都清晰地存在了記憶之中。

真不知他是過於貼心還是過於心大。

不過知識既然已經進了腦子裡,自然也不必拒絕。

百里安精通鑑字訣,學習仙界術法自然也不受什麼時間限制,學起來也快。

只是對於那林嚴的記憶,與百里安所想象的倒是有所偏差。

原本以為,那名為蘇嬋的女子能夠引來林嚴這種仙家子弟如此記掛在心,當時有些過人之處。

可在百里安讀取他的記憶來看,實則卻是不然。

這蘇嬋乃是紅塵人間在尋常不過的鄉野女子,山溝溝裡出身,父母年邁,窮苦出身,唯一幸運的是,她出生於法度雖然嚴明,但對於女子卻格外寬容的澤國,澤國有著女子也可以參加官舉科考,進入書院學習的規矩。

只是再如何開明的法治,能夠改變世人對男女的看法,卻無法改變貧富、權貴與平凡的差異偏見。

她身為女子,雖有著進入書院學習,入朝科考甚至是修行的資格。

可她出身于山溝鄉野,落後且貧瘠,為了供她離開那貧窮的黃土山溝,家中幾乎是賣盡了一切能夠變賣的東西,榨乾了老一輩每一滴血,才將她送進了鎮上的書院。

讓她接受到了知識與文字。

然而這蘇嬋也確實有出息,算是土窩窩裡生出了一隻鳳凰蛋,從目不識丁,到滿腹經綸,成為能夠引領一方學堂的女先生。

她雖靈根資質普通,卻也耐不住她性子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極其擅於結交京都權貴以及各個氏族小姐,倒也舉步維艱地讓她踏上了修行之路。

林嚴初遇這蘇嬋是,正是在一個時值初夏,荷花含苞欲放,滿眼翠蓋的季節裡。

那一年的蘇嬋年華正好,正值嫵媚與青澀共存二者氣質,正應了那句‘綠蓋紅妝錦繡鄉,虛亭面面納湖光。’

更是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就是這股子說不出的堅韌勁兒頭,迷得這位終年清修、不近女色的仙二代林嚴一跟頭栽進去算是栽狠了。

在林嚴的記憶裡,蘇嬋的人生是艱苦卻勵志的,且為人極其孝順,面對權貴,她雖交好,卻不奴媚,更是讓林嚴耳目一新,開啟了窮追猛打的攻勢。

林嚴身份出眾,修為不俗,家世在人間來說,也是高不可攀的那一支。

對於這樣出身好,涵養好,脾氣好的仙二代,蘇嬋說是難以被勾得心動那是假的。

只是對於林嚴這邊的家族而言,他本有婚約在身,乃是上清仙界的仙臣貴女,他卻放著不要,要娶一名凡俗鄉野女子。

二者之間,身份背景,可謂是雲泥之別。

自然得來的是林嚴這邊仙族父母的激烈的反對。

林嚴父母開明,倒也並非是輕視凡人,而是仙族早有婚約在身,以他們這種身份,貿然悔婚,只會釀成巨大禍患。

蘇嬋出身卑微,生性卻敏感又驕傲,見自己如此不受他人父母待見,對林嚴自然也就慢慢冷了下來。

然而對於林嚴而言,愛情足以讓他這個愣頭青失去理智。

還唯恐自家父母為了阻止他們在一起,不顧自己尚有凡劫在身,枉顧天規,擅回上清仙界,與自家父母大吵大鬧了一場。

然而林嚴父母皆為道仙,如此層次的仙人,又怎會自降身份的去為難一個凡人女子。

只是經林嚴這麼一鬧,雖說婚事是退了,可確實也是寒了自己父母的心。

然而林嚴也知曉這一點,十年渡劫之期已過,他雖迴歸上清仙界,卻遲遲並未歸家,而是在人間仙界兩邊遊蕩,長期居住在了凡間,還在澤國國都置辦了一處宅院,與蘇嬋住在一起。

此番,蘇嬋本無資格來神罰森林,若無他這一層關係,怕是也能夠省了此番劫難。

而林嚴來神罰森林,一是為了捕捉一隻妖獸哄她開心。

二是想要獵捕一隻等階較高的妖獸,能夠獻於自己的父親,與他們的關係得到有所緩和。

只是妖獸並未獵到一頭,卻喪命於此,當真是得不償失。

不過經這記憶一消化,百里安對那名為蘇嬋的女子卻也沒剩什麼好感了。

而且林嚴此番身死,看似是意外,卻另有玄機。

林嚴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此番來神罰森林,是帶了一眾仙界高手在身邊護衛的。

只是亂獸撕咬的時候,那些仙族戰士皆有意無意地遠離他而去。

似乎有意將他留在危險之中,讓他送死。

結合前因後果,倒也不難推演出,這背後莫約是他退婚後,為女方家記恨,從而有所佈局。

林嚴能夠猜出一兩分來,卻止口不提讓百里安帶信給他父母,想來她這位前任未婚妻背景也是不簡單,不願看到兩大仙族世家再起戰火。

這林嚴,除了容易被愛情衝昏頭腦。

其他方面,確實也是個顧全大局,願為他人著想的好孩子。

“主人現在要去尋蘇嬋嗎?”

蓋好最後一捧土的白少顏,站起身來,一副嚴正以待的模樣。

百里安大袖一拂,身側一處天然巨石石面上堆積的厚塵枯葉被一掃而空。

“急什麼,外頭雨下得這般的大,你體內的聖氣還未煉化消化,若是在這種時候急著出去尋人,累得你身體加速異化,豈不是得不償失。”

百里安拍了拍那乾淨的石面,示意她乖乖坐下:“暫且不必理會,她沒你重要。”

白少顏看著百里安,一怔,道:“主人,你似乎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以前的主人,鮮活,有人情味兒,此刻看起來,卻冷冰冰的。”

她上前兩步,伸出手掌,隔著衣衫貼在了百里安的胸膛上,幽紫色的眸子看起來有些黯淡,輕聲道:“摸起來也冷冰冰的。”

百里安自然是知曉自己的性情變化。

隨著他成為屍魔的時間越長,情感潛移默化也會逐漸冷卻,不再鮮活,就連喜怒也不會有太大過多的情漲起伏。

他對生命的逝去依舊會感到扼腕嘆息,卻也不會像幼年時期那般傷春悲秋,一切都是淡淡的。

百里安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只是看著小白龍那對黯淡下去的豎瞳,仍舊忍不住問道:“小白覺得這樣的我,不好嗎?”

白少顏搖頭道:“主人永遠都是主人,這一點不會改變,也沒有不好,只是不知為何,再次見到主人,心裡會有些難過,我……也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或許,她只是想要讓他,重新再熱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