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忽間,忙忙碌碌的大半個月過去。

元春佳節徹底近了,滿街都是燉肉、殺雞、大掃除的氣息,家家置辦年貨,準備過節。月底一場大雪,鋪得滿城潔白,更是將過年的氣氛渲染濃了幾分。

湯昭在自己的屋子伏桉工作時,也能時不時聽到鞭炮的聲音。伴隨鞭炮,還有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聲音。

大概有好幾年沒有聽過了吧?

要不然……

就在故鄉暮城過年吧。

自從親人相繼離世了,湯昭就無所謂過年了,沒有團聚,算什麼過年呢?

後來在九皋山穩定下來,倒是安安穩穩度過了三個新年。

只是九皋山是個遠離世俗的地方,既遠離喧囂,也遠離人情。

白玉谷等外谷逢年過節還熱鬧一點兒,真玉弟子這邊是沒什麼年味兒的。薛閒雲醉心研究,不理會什麼年俗,若有工作要做,過年也不歇一歇,他要叫誰過去工作,那誰就跟著他通宵達旦的加班。湯昭因為是他看好的小弟子,所以深受其害,常常過年也不得閒。

倒是石純青……那時候還是合格的大師兄,他和薛夜語師姐會召集大家一起吃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兼且守夜,放煙火,倒還有些熱鬧。只是那也是一天的事,沒有什麼小年、破五、元宵之類的流程。

現在,他已經忘了怎麼過年了。

把新寫到一半的一份鑄劍方案推開,湯昭伸了個懶腰,重新拿出筆墨,打算給琢玉山莊寫家書。

這半個月是極其忙碌的半個月,他完全沒有享受計劃中的假期。反而同時接了三個大單。雖然沒人逼迫他,但他還是想要做得更完善。

於是他每日悶在屋裡,腦子裡只有鑄劍的事,三把劍的方案就像扭麻花一樣扭在腦子裡,危色的劍、秦永誠的劍、樊還玉的劍……

直到今日,湯昭覺得自己超負荷了,想休息了,甚至想躺平了。

真是一個念頭升起,再也忍耐不住。又沒有死線在前,幹嘛這麼較勁呢?

乾脆寫完家書就開始摸魚,一直摸到過年後再說。

憑他什麼事,過完年再說。

大過年的,不宜工作。

只要黑蜘蛛山莊不來打擾就好。希望五毒會不要……

“先生,五毒會的人來了。”

不識抬舉。

湯昭一陣頭疼,雖然早猜到他們會來,就不能在他下決心擺爛之前來嗎?

危色見他不情不願的樣子,道:“我讓他們滾蛋?”

湯昭搖搖頭,道:“那就是我食言了。答應的事沒有反悔的道理。啊——真他麼煩。是黑寡婦來了麼?”

危色道:“是幾個年輕人。”

湯昭點點頭,道:“那我就不去接了,開門讓他們進來吧。”

危色點頭去開門,道:“進吧。”

外面四個年輕人一起進門。湯昭來到門口,本以為會見到上次來送禮物的張緒,沒想到竟然不是,反而是一眼看到另一個熟悉的人。

“啊,焦峰是吧!”

湯昭看到了那領頭的年輕人,登時喚醒了四年前的記憶。這就是和他在葡萄院比鄰一個月,還有交情的年輕人焦峰。

“好久不見!”

焦峰如今二十出頭,比四年前長高了一些,比現在的湯昭還高一點,通身仍然是自帶陰沉的氣質,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但聽到湯昭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明顯散了眉頭,露出開心之色。

真正的開心和敷衍客套的笑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顯然焦峰也是記得當年兩人的交情的。

“好久不見,湯昭。”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用當年的稱呼,畢竟稱呼湯公子什麼的,實在生分。

他這麼一稱呼,背後有人“哈?”了一聲。焦峰略感奇怪,他帶來的都是幫會里比較出色的新幫眾,理應都有眼色才對,誰在那裡突兀的來了這麼一聲?

但他先沒管這個,來到湯昭跟前。

湯昭情緒鬆了下來,也沒了之前的不耐,道:“居然是你來了。進來坐。”

既然是故人,那自然是不一樣,哪怕是黑寡婦特意派來的,當年的故交也不是假的,湯昭讓焦峰進了書房,至於其他年輕五毒會幫眾,湯昭沒有客氣招待,甚至不願意讓他們進自己父母住過的舊宅。

雖然有點失禮,但他實在不喜歡五毒會,所以就不費心應酬了。

危色留在外面,指著牆角的板凳對幾人道:“你們先去坐一會兒。喝水的話水缸裡有新打的涼水,還有瓢。”

幾個年輕人都面露不爽,但之前來時有嚴命不能得罪這裡的人,只好過去坐了。有人還藏著惡意打量那水缸,琢磨著要不要去下一劑毒藥,給這兩狗東西好看。只是攝於莊主之威,不敢付諸行動。

唯獨一個年輕人留了下來,他剛剛站在最後,又十分年輕,才十七八歲的樣子,顯然資歷最淺,一直低著頭連相貌也看不清。這時抬起頭來,但見臉色微黑、腦袋偏大,臉上一道疤痕從耳根掛到嘴角,一看就是好勇鬥狠的街頭混混。

他上前一步,露出幾分套近乎的笑容,只是因為刀疤的緣故顯得猙獰,道:“兄弟,我跟你打聽點事……”一面說,一面親熱的去拉危色的手。

危色反手一推,箍住他的手腕,從反關節倒折下去,發出咯的一聲輕響。

那年輕人張嘴欲呼,危色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嘴,登時寂靜無聲。

門口的幾個年輕人一起站起來,似要圍攻,危色冷冷道:“老實點。”

一股殺氣捲過去,其他人登時噤若寒蟬,他們都是黑道里混得混混,年輕不大打架經驗豐富,一下子就懂了——這人不能惹。

危色迅速收了殺氣,放開那年輕人,道:“你也老實點。說話可以,少亂動。”

那年輕人捂著手腕,倒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被捏得發麻,活動都不順暢,好像關節被拆掉又安上了,心中憤恨,低頭忍了一會兒,才繼續笑道:“老兄,是我犯渾了。其實我是想問一下,剛剛那位湯公子真叫湯昭啊?”

危色聽他直呼其名本能的反感,但聽他的話似事出有因,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那年輕人道:“是老家在暮城、本來就住在這座老宅裡的湯昭嗎?他爹湯廣義湯掌櫃?”

危色看著他,突然想起來湯昭上墳時遇到的老頭,那人好像是湯昭街坊一個大爺,就跟湯昭聊得很近乎,難道這也是湯昭的街坊鄰居、童年小夥伴?於是他道:“你是……”

那年輕人喃喃道:“真的是他,變了好多啊。他以前不這樣啊……現在怎麼冷冷澹澹的?”

危色挑眉,他總覺得這個“變了”不是好意,似乎是指湯昭變得目中無人了,道:“對誰冷澹?對你嗎?”

那年輕人只是搖頭,道:“對誰都一樣。他以前對誰都不是這樣,連路邊的小乞兒、走江湖的下九流,他都好聲好氣的,拿別人當個人,從來不看人下菜碟兒。果然他也變了,也看不起人了……那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算什麼了……”

說到後面,他失落之色漸漸消失,用拳骨磨平的大手搓了一下臉上的刀疤,嘿的笑了一聲,好像感覺到如釋重負。

危色默然,盯著這年輕人,終於還是道:“你要是想和先生敘舊,等他出來你就報個名字,若有舊誼自可相認。”

那年輕人嘿嘿笑道:“你這文詞兒我聽懂了,敘舊,我和他可不是敘舊,我們是什麼交情?敘舊都多餘。等會兒他出來我就叫他你就知道。”

他張了張口,似乎要在院子裡就喊湯昭的名字,但想到了裡面還有焦峰,就閉上了嘴,只盯著門看。

危色也只冷眼看著他,從頭至尾沒露出什麼表情。

其實他心裡也有有些好奇的,這小子這樣大言不慚,好像兩人是生死之交一樣,可是剛剛湯昭並沒有如認焦峰一樣認出他來啊?要是一會兒也認不出那要多尷尬?

雖然心裡都開始吐槽了,但是危色還是不動聲色。

跟著湯昭這一年,他的表情是越來越少的。以前還能在正常人前交際應酬,甚至做出活生生的喜怒哀樂,現在反而不做了。

因為他本身就沒什麼表情,以前的表情都是裝出來,是牽動肌肉表演出來的,額外耗費能量,很累,如今什麼表情也不做反而很舒適。

“焦兄,你現在還在黑蜘蛛山莊呢?”房間中,湯昭問道。

焦峰放鬆的坐在桌椅上,幾乎沒什麼陰沉之氣了,道:“嗯,不然今日我怎麼來的?那一屆畢業之後,我直接被莊主點為護衛,跟隨她左右。好處呢,就是學會不少東西,壞處就是沒什麼出手的機會,戰鬥少了,武功上長進不多。”

湯昭道:“那其實不錯。不是我說——在黑蜘蛛山莊出手多了不是好事。”

焦峰道:“說的也是,其實山莊這些年也沒打過什麼打仗,你走的那年,山莊挑了鐵蠍堡、金蟾島,合陽加上週邊幾個縣的黑道基本上算佔全了。莊主也沒有再大肆擴張的意思。若是外派,基本上就是些看場子、收保護費、跑買賣搭關係的事,說不定還要欺凌弱小,那真是沒意思。”

湯昭搖搖頭,他是真不喜歡這等黑道,和黑寡婦的交情是一回事,黑蜘蛛山莊這些年好生興旺,也真沒做什麼好事。

焦峰也不想再談,兩人敘舊一陣,便道:“莊主請你出手的時間,應該是定在臘月二十三。”